“你有事没事都到这条林荫道上散步,也有人会经常注意到你吧,不怕别人说你是流浪的闲人吗?”江岚看见同伴泽海一直都不说话,还时不时作出一个人流浪的姿态,心里便生闷气,仿佛自己遭受了冷落;然而又怕泽海认为自己自作多情,便强忍住怨气,温和近乎哀戚地试探泽海。
“我才不怕呢!”泽海见江岚发话,仿佛自己不再寂寞,便顺口答道,“也许,以后我下了地狱了还是浪荡的幽魂呢?!那时就更不用顾及名分的问题了!”
“地狱大概要比人间宽敞得多吧,那儿可是游荡着无以计数的象我一样的幽魂,人口基数肯定比人间要大得多呢?……空间大了,也就更自由了!”
“不见得吧?……”江岚应付着说,听着泽海这么怪诞的言辞,她似乎有点手足无措。然而又仿佛陷入了泽海的语言陷阱,暗地里却忍不住思考地狱的空间问题。想了一会儿,江岚转叹道:“不过,也许是吧,传说中地狱好象是分层的,每一层的人生前罪责都不一样!”
“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泽海重音强调说,“但丁不是跟随维吉尔游历了地狱的每一层吗?在每一层遇见的人命运都不一样,有无所作为者、伪善者、淫欲者、自寻短见者……不过文中却没有写像我们这样的流浪者该放哪一层,也许会无所适从呢?”
“我们?你是说我也包括在内,是吗?”
“呃,也许是吧!——”泽海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我想我们都是难以进天堂的人……”
江岚一阵痉挛,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越发地为自己原来的想法感到疑惑。她本来的主意是,因为经常看见泽海总是一个人在这条林荫道上散步,想必他很孤独,同情他才想到和他一起散步的。没想到听了泽海毫无掩饰却颇具影射的谈话反而同情起自己来,对泽海,也不自觉地有一点憎恶之情。
然而像泽海这样平日里总是沉醉在自己的空间里人,江岚这种失落感,他大概不得而知吧!
江岚心里有种莫名的悲哀。
这时一阵风顺着林荫道一旁的樟树间的罅隙吹过来,风很低,却吹得樟树叶子也哗啦啦作响,有种萧瑟的感觉,仿佛一曲凄清的琵琶古音。这时节已是中秋过后,天气已经转凉,这样的风吹过,总让人感觉到夜已经很深了。
江岚和泽海一直在黯然的黑夜中散步,也就无所谓影子的问题了,然而江岚却觉得浑身都披上了阴冷的影子,那光源似乎来自地狱。
江岚突然想起大一刚入学不久,室友们一个晚上卧谈时说的一个鬼故事,主人公是一个饱含学习热情的大学生,他常常在宿舍熄灯后,到一条临水的林荫道旁的路灯下看书,路灯下有石凳,他每次都能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幽灵一般的女生也坐在路灯下的石凳上看书,他竟以为是鬼……突然想起这个故事,江岚觉得身子有股透心的凉,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再加上方才泽海那个关于在地狱飘荡的话题,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了。
然而,江岚却不打算给泽海讲自己想起的这个鬼故事。
“你说的关于地狱的事,我有点儿害怕!”江岚言不由衷,却出乎意料地镇定,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大概是受了泽海的感染吧,江岚望着泽海面不改色的神情心想。
“噢!……”
“对不起,平日里习惯了这样的思维,你看一把它转变成语言就变得口无遮拦了。真是对不起,没想到说得一点都不得体。”泽海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失态,赶忙又接着说。
正在这话当儿,不远处交叉路口的路灯下迎面走来一对情侣,格外地引人注目。女生穿着白色的吊带连衣裙,风吹过,连衣裙在风中飘拂,仿佛翩翩起舞一般,连影子都精致极了,男的约莫比女生高出半个头,身体单薄,步子却出乎意料地悠缓沉稳,总让人感觉不真实,仿佛缭绕着几分苍茫。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动一静之间,竟幻化出天衣无缝般的完美,这大概是两个人的默契和寂寞吧!
远远地看过去,两人只是一路走来,并不说话,许是忘却了自己时而眷恋起对方的寂寞情绪来呢!
泽海和江岚都忍不住把目光瞥向那对情侣,不知不觉忽略了刚才的怨怼。
不一会儿,风小了一些,连衣裙的舞蹈也仿佛轻盈了许多,渐渐偏于沉默,但依然很有诗情画意。也许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本身就是一个舞技出神入化的人呢,江岚心想,不禁羡慕起她来。
曾经,江岚也是怀着惊怕而羡慕的心思想象鬼故事中的白衣少女的。
“看!”江岚指着那对情侣说,“他们,多美的一幅画,连背影都美不可言,只是有些寂寞。”
“也许是太和睦造成的吧!”
“据说过去从未恋爱的年轻人一旦产生了恋情,就可以靠爱情的力量,破除魔咒。”江岚疑虑地说,她本想说这是川端康成小说中的一个句子,但实在不知该怎么引用,便索性不提了。
“是吗?”泽海不以为然地说,口气竟像是质问。
江岚看了他一眼,恍然又想起,这不正是鬼故事中的结局吗?自己打算着不跟泽海提这件事的,现在不经意间却说出了口,这多像一个绝妙的讽刺。
“噢!”江岚心事重重地应和道。
“你说他们是过去从未恋爱过的年轻人,可你看他们之间和睦的样子,我觉得他们不像是第一次恋爱。”
“哦,是吗?不过,我好象也有这样的感觉。”江岚的脸随着话语渐渐变红,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一般,竟有些后悔说出刚才的话。
“还有,魔咒多像是低的词汇,也许地狱也有爱情哩!那些恋爱的人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只用灵魂和感觉相恋,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更有价值呢!”
看他三句不离本行的样子,江岚觉得泽海是铁了心要入地狱,一阵鞭骨的疼痛袭上心头。
“你别再说地狱好吗?——”江岚几乎尖叫地说道。
她索性迈开了步子大步前进,把泽海甩在了半米之遥。
泽海这才清醒过来,急忙赶上去,连声道歉。
这时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对情侣已经和他们擦肩而过,杳无声息地他们竟一点知觉都没有,而灯光也已全无。可不知为何,江岚却感觉但到那对情侣的背影沉重地压在自己的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难受得要命。
她下意识地向后观望,情侣已走得老远,此时又觉得眼前的这一切虚无缥缈,这两种心思交织在一起,仿佛黑夜在作怪一样,也许正应了泽海的飘荡之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