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书生醒来后,闻到一屋子草香,仿佛听到一种丝丝的嚼草声,越听越清楚,满屋子都是,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满屋子都在嚼。邱书生疑心自己做了个梦,乍一翻身却从床上掉下来,摔了个结实。他小心翼翼地撑身体,把头伸向屋处面的星天,世界一片虚无,除了满坡的山风,什么也没有。 邱书生在屋子里躺了一个月,他不知道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屋子的主人是谁,他只是每天嚼一种血红的芝草,嚼完之后便沉沉睡去,直到裆间血痂退去,才审慎的踱出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飘乎乎的轻盈无比,通体内外清香阵阵。 邱书生为回走动,来回走动的邱书生听到一种声音,细若游丝,丝丝地飘过树梢,又远又近:你走吧,眼观玄机,凡与己有关的事不能看,看了也不能说,说了便败了。 麻衣很久没有回内室了,除了女人刚来的那晚,麻衣从没有回过内室。麻衣的内室只是多了一个瞎了双眼又无所事事的女人,女人整天好象忧心忡忡,坐下又站起,似乎举足无措。她想麻衣的香气便到相室来站站,无声无息的,每一个求占者离开时她总要叹息几声,仿佛不叹息麻衣就会忘了她的存在。麻衣劝她多到外面走走也好,哪怕只是去闻闻树林的香味儿。 树有什么香的?女人想,就像赵火身上的味,送柴的赵火天天在林里钻,可是赵火身上的味儿并不好闻,汗醙醙的,柴枝上又好多灰尘,女人进了柴房忍不住呛得轻咳了几声,赵火在柴草堆里探出头,女人的脸很白,伫在柴房里和赵火的黑泾渭分明。一黑一白无法调和。 女人说:树也有香味儿么? 赵火说:麻衣讲过,草有草味儿,兽有兽味儿,树也有树味儿吧? 女人蹙了蹙眉:又是麻衣说,除了麻衣说的,你还知道什么? 女人觉得很没意思,抬起矴步偏着往门外走。 赵火不知所措,他心中有点暗暗着急,他似乎看出女人有什么哀怨,胸口有些微微颤抖,忍不住说:我知道,我知道其实你很美,可惜你自己看不见! 女人轻轻地“啊”了声,抚过额前的几根乱发,手指间隙间,眉锋凛凛。 麻衣相馆又算死了一个人,麻衣相馆算死人是偶尔发生的事。麻衣说:那是命呀,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 麻衣算死人的时候,女人就站在身边。那个小个子男人掏出把匕首抹了脖子,女人突然闻到一股杀伐之气的血腥味儿,血腥味儿乍一飘开便消失了,消失在麻衣幽冷淡陌的香气中。女人明白,其实麻衣的香气是裹着杀气的。她本来是想来亲近麻衣的香气,却被这一股子杀伐之气吓晕了。那一刻,她感到体有种冰冷忽然膨胀开,仿佛有一抹闪电唰地飞出来,闪电迅忽地从眼前刺过。她看不见世界,却看到了闪电,她的眼睛不会表达,却包含了满满的泪水。她捧着胸口一颤颤地往外走,她不知道向哪里迈步,不知什么方向才沾不到小个子男人的血,她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又落下,还是踩到了小个子男人丢下的匕首。这只匕首并不是寒光闪闪的,只是刀尖上还殷着血,黏黏乎乎的血让匕首像一个暴戾的杀手,女人踩在匕首上,表情冰冷的吓人,她的两只美丽却无神的眼睛,潮水般翻滚出泪水。其实瞎子也是会流泪的。 紫木街的赌徒没有分出胜负,他们的筹码不包括死人。他们看着女人扶着墙壁走出来,扶着墙壁的女人握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还在滴血。 女人不再去相室了,女人不喜欢沾过血腥的相室,却喜欢那把匕首。女人从相室回来的时候,还有零星一丁点儿夕阳,夕阳的光打在匕首上,丝毫没有反射出来。女人握着匕首走进内室,一只手吊住窗棂,她一扇扇地关窗子,雕着梅花的木格窗在夕阳中左右摇摆,女人伸长腰去拉,窗子和女人轰隆隆栽到地上,碎起几片碎屑和梅花。这个时候,夕阳刚好完全沉没下去,匕首和女人的颜色都暗淡。 女人还是像以前那样似乎忧心忡忡,手足无措的样子,把所有窗子都遮的严严实实。她看不见阳光,也不喜欢阳光照进来,苍白的脸在昏黑中显得更白,就象是黑暗中的一片白绫。她不说话也不走动,只是呆呆地握着那把匕首,一忽儿流泪,一忽儿傻笑。她笑的时候两片鲜红的嘴唇仿佛涂过血,嘴角向上轻挑,很邪气。 一天,女人突然出现在柴房里。 女人说:带我去看看树吧。 赵火吃了一惊,抬起头,正对着女人苍白的脸,女人的脸更苍白了,苍白中透着一股迷人的媚气。砍柴的赵火立时神魂颠倒。赵火觉得,如此美丽的女人,不应该和少了一个蛋的麻衣在一起。 满山的绿色象流动的活水,赵火扶着女人指指点点。这是苍梧,那是麻桑……说完之后,赵火斜着眼打量女人,女人的眸子像一汪流动的泉,幽黑深远,看不见底,绿色在她眼前,仿佛一道阳光折射进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可惜女人自己看不见,看不见绿色的女人好象深陷于梦幻,有些迷蒙,有些伤感。赵火发现自己的力量虚弱了,扶着女人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天杀的麻衣用第三只眼看乾坤,而他的女人什么也看不见。少了一个蛋的麻衣算不得男人,却讨了如此漂亮的女人。赵火想着想着就呸一口,唾沫砸在苍梧的树干上,像一条下滑的蛆。 女人正扶着麻桑摸树叶,初秋的树叶,又大又厚实,女人一片一片地摸着,一片一片放在唇边闻,然后再扔掉。她好象是在寻找树叶的味道儿,又好象在倾听叶片划开虚空的风声。她柔嫩的手指和耳朵就是这世界的全部,似乎感觉不到赵火直勾勾的目光。 女人的头向天空仰着,看不见世界的眸子上翻滚着风和云。 女人说:树其实是没香味儿的。 赵火听了,心茫茫然无从着落,这种感觉,女人是无法体会的。茫然无从的赵火举起斧子,开始砍树“斫斫斫斫斫斫”。树叶随风乱窜,飘过女人的双眼,女人的眼睛被树叶牵出几滴泪珠子。 女人问:树是怎么砍的? 赵火说:把斧子举起来,再落下去。 女人撒开手中的树叶,扬了扬手:是这样么? 赵火说:是。 女人十指葱笼,凝脂漱玉,是手中的极品。 沉默了片刻,女人然说:那么杀人呢? 赵火愣了一下:也是这样吧。 女人有些不悦:是哪样呢? 赵火用力把斧子凿进树干,冷冷地说:就是这样。 女人的手突然扣住赵火面颊,血藤一般的罗带缠上赵火的脖子,她的双腿蛇一样盘住赵火的腰,酥白的胸口跳动出两只椭圆,就像颤颤的两只成熟的瓜。她苍白的面孔举向天空,坦露出一股狰狞的妩媚。 最后一个被麻衣算命的人,就是麻衣自己。麻衣一早起来就觉得眼皮在跳,麻衣神色严峻地熏香泡澡,嚼一种汁液含香血红的芝草。麻衣想,来得真快啊!麻衣柔软、霸气、苍冷的双手犹疑着在自己身上滑动,像一条寒冷的蛇攀过皮肤。对于这个结局,麻衣早已预先知晓,他揣测过时间和方式,但看不清,关于他自己,他永远看不清,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和结局,关于时间和方式,无从验明。 赵火的武器是一把斧头,是那种看上去蠢笨的毫无杀气的斧头,它的形状从来不让人联想起凄艳的血,只是它的锋刃还是可怕的锋刃。 赵火窜进去的时候,麻衣还在泡澡,他的手还在身体上游动,芝草的汁液清香着从体内充盈出来,有一些空灵,有一些淡陌,有一些憔悴。 麻衣不看赵火,只是在梳理自己的身体,他的手均匀在皮肤上平铺开,一寸一寸地,像是在轻缕几尺布帛。他的手滑到裆间,触到了少了一个蛋的麻衣,他想起原来在山岰间睡觉的邱书生,想起不知名字的草屋和芝草,记起刚刚下山的时候,他眼风扫过,所有的狗都嘤咛一声酥了骨。麻衣笑了,麻衣的笑声丝丝地在香气中飘荡,好像很多只饥饿的蛐蟥叫唤。 麻衣轻轻地冲赵火点了点头:我没算到是你呀! 麻衣伸长脖子,斧头过处,喷出一腔鲜红的血,喷出一腔血的麻衣还能说话,麻衣的头颅跳跃着在空中翻飞,仿佛在完成一曲短暂的舞蹈,颈腔里飘出细若游丝的声音:好臭呀。 紫木街又变回原来的紫木街,一瞬间,紫木街的香气荡然无存。 赵火的斧头还在滴血,血让斧头有了生动的内容。赵火拎着斧头跑进内室,他想让女人摸摸斧头,摸摸斧头上麻衣的血。可是,内室空了,十六扇雕着梅花的木格窗敞开着,像一只装满老酒的坛子敲碎了四壁,整洁的床铺没留下女人的一丝气味,只有一只玉镯孤苦伶仃地卧在那里。紫红玉带,像一环结痂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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