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涛,你幺姑死了。”一个声音在阿涛的耳边响着。 “别胡说,她是走了。” “莫说梦话了,”这次阿涛听清了是小黑的声音,还没等他睁开眼,人已经从草垛上被拖了下来,“你幺姑刚死了,死的时候还喊过你的名字。”“啊”阿涛拔腿就拼命地跑回了家。 一片哭声,幺姑在藤椅上安静地闭着眼睛,像是在熟睡,阿涛想扑过,叫着幺姑幺姑,痛哭一场,但他没有,像以往幺姑熟睡时一样,阿涛甚至不敢出声的哭,怕惊醒幺姑飘然春溪的梦。 阿涛只默默地站着,没有注意他,他默默地看着幺姑的脸,幺姑也没看他。是红玉是红玉带走了你的幺姑,一个声音在阿涛心中说:“不,不,是你是你杀死了你的幺姑,”另一个声音。阿涛恨自己也恨起那块玉来,咬着牙,像一小狮子冲出了围观的人群,几乎撞倒别人。 “阿涛,阿涛,你到哪里去?”有人在喊,阿涛没有回头,很快喊声遥远了,他冲进牛棚,反刍的牛忽然地站起来,像看见另一头向自己挑战的牯牛,口也停止了错动,呆站在那里。 阿涛一把掏出洞里的黑匣,找开,倒出红玉,然后把黑匣狠狠地朝牛砸去,牛避开了,看着阿涛手中像火焰般的红玉,牛躁动了,突然猛地向阿涛冲过来,阿涛迅速避开了,牛角‘嘭’的一声,没入墙中嵌着的木柱间,阿涛心惊肉跳地从牛棚中跑出来,哀痛,恐惧,仇恨一起涌上他幼小的心头,阿涛有些支持不住。他把红玉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但它没人破,他又拿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红玉砸去‘咔嚓’砖头断了,看看红玉,还好好地躺在那里,不服气似的放着红光,阿涛跪在地上,把它捧在手中,砖屑,一滴眼泪出现在红玉身上,不知是阿涛自己的还是红玉流的。 扔它到水里吧,我不愿让它成为碎末,这种连牛都害怕的东西要是别人又挖起来怎么办呢?阿涛不知应如何处置它。哀伤,恐惧,仇恨又多了一层无奈,你怎么要被我挖到呢?永远躺着不好吗?阿涛走到路上,看着不远处的河,想着那春光明媚的梦境,阿涛狠狠地摇头,狠狠地踢着脚边的一根木棍。一个庄严的决定在阿涛心中产生了。 隔天,阴冷的黄昏,装殓开始了,苍白的幺姑被放进那外涂黑漆,内抹红粉的棺材里,阿涛似乎今天才注意到,原来棺材里面是红色的,想起牛出生的时候,身上是红的,他想都离不开红,唉,红啊,阿涛在心中想不明白。把手展开,那块玉不也是红色的吗?阿涛把它捧在手里,庄严地走到幺姑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幺姑,哭声住了,很安静,只有一旁的姑父轻喊了一声“玉”,阿涛看到他无泪的眼睛更加红了。 慢慢地,比阿涛生长的七年时间还要漫长。轻轻地,比梦中幺姑的脚步还要轻,阿涛把玉放在幺姑安详的额头。 哭喊声又起来了,奶奶一把阿涛搂在她衰老的怀里,锤声“咚咚”,风声“呼呼”,哭声“呜呜”远行的脚步渐远渐弱了。阿涛依稀看见,那茁壮的高粱和那孑立的芦苇还在顽强的舞动着,搅起了满天的飞雪,它们渐渐在风中消失,忽而顽强地显现出来,但很快又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一抹淡红。 时光一天天在走,就像这河水一天天在流,有些东西沉到了水底,有些东西流向了河口。幺姑死后,阿涛虽然常到这河边,但这些话不是他说的也不是他想的。今天,他又坐在河边了,一个人想着心事,想着从这河里挖出来的红玉,想着从这河面走的幺姑,鼻子开始发酸,要是再挖一块红玉多好,要是再有一个幺姑多好,他下着决心,要是再挖一块红玉,他不给任何人看,要是再能看到幺姑,也决不让红玉再给她看到。在冥冥之中,那温暖美丽的红玉,是不是正照着幺姑安详的脸,温暖着她冰冷的身,只有那块玉才可以陪伴她,因为她们同是一样的美。两滴泪珠就要从阿涛眼里掉下来,阿涛忍住了,它们只在眼里打了几个旋,流到鼻子里去了。 以前,幺姑活着的时候姑父很少到阿涛家里来,幺姑死后,姑父似乎来得勤了,而且总是带着龙子,逢年过节,奶奶一见到龙子,便叫声“苦命的儿”接着就哭。 幺姑死后的第三年初一,姑父来拜年时,带着一个女人,她见了阿涛的奶奶便大方地喊了声“娘”,奶奶第一次没有喊“苦命的儿”只是“呵呵”地笑,望着姑父也望着那个女人,转过身把阿涛拉到面前来,让喊那个女人“姑”,阿涛看了看她的脸,眼睛落到她似乎镶嵌在脸上的红鼻子上,没有喊,只是从她手里牵过已经长得虎头虎脑的龙子来,让他叫自己“哥”,龙子叫了,阿涛感觉到龙子的眼睛很像幺姑。姑父在一旁干咳了两声,然后躬下身给阿涛抓了很多糖,笑着说:“喜糖、喜糖。”阿涛接过来全都放在龙子的兜里,龙子怯生生的吃了一块,然后便像嚼蚕豆一样,一会儿功夫便把一大堆消灭干净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阿涛已经上五年级了,不见龙子已经有三年了,记得那个女人第二年来的时候,怀里抱着小孩,但他不是龙子,叫什么虎子,那个女人说龙子现在很懂事,非要在家照门,姑父也说,叫他来也不来,奶奶听了,脸上浮上一些灰暗。 三年没见到龙子,没见他虎头虎脑的模样,阿涛很想他,想他那双像幺姑的眼睛。 虽然龙子没有来,消息还是有的,一天嫁到那边的张家闺女和奶奶谈了半天,大约是在谈龙子,奶奶听了连连用袖口擦眼睛,连连挺起上身叹气,念着“我儿命苦啊”脸上掠过一抹紫色,张家闺女终于满载着奶奶的叹息和眼泪以及阿涛的愤恨离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有年纪大的客人来,就会成为奶奶哭诉的对象。内容除了幺姑和龙子还是幺姑和龙子。 一天,奶奶一直说右眼跳得厉害,口里直念:“右眼跳,灾,要遭到什么罪的。”阿涛看那样子很好笑。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一大半了,下午,一辆汽车停在了阿涛的家门口,跳下来的是姑父的弟弟,他对奶奶说:“龙子打股泅淹死了,人还没捞起来,您去看看吧。”说完,便跳上车走了。 奶奶瘫坐在椅子上大哭了起来,阿涛也在一旁抹泪,他便劲地擦着眼睛,眼里虽然模糊一片,但是龙子那双明澈的眼睛却清晰地显现在阿涛面前,同样,它们也装满了泪。 到姑父家也没用太长的时间,约一个小时吧,走在那条黝黑的木桥上,阿涛已经可以看到河北岸的吵闹声了,汉子们光着上身,不时潜入水里,又冒出水面,骂声娘,说“没有”。 上岸了,阿涛和奶奶匆忙地跑到进岸边的人群,于是人群中响起了两个女人的痛哭声,姑父也在一旁抹眼泪。许久。 “有吗?”姑父终于问了一句。 “没有。” “恐怕是捞不到了吧。”汉子们七嘴八舌的声音。 “等他浮上来吧。”姑父补了一句。 于是嘈杂声渐渐平了,人们也渐渐散了,汉子们像是洗了一次不太舒服的澡,懒懒的走了,只有女人们窃窃的低语记录着一点什么东西。 到了桥头,姑父从奶奶身边拉过那个女人的手,阿涛可以分明地看到那手的颤抖,姑父的眼睛红红的,像一只生蛋母鸡的屁股,似乎什么时候看到过一次,阿涛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 “走吧,您,顺着河会找到的。”姑父对奶奶说。 奶奶拉着阿涛,远去了,脚步蹒跚。 身后,“龙子哥摸回来了吗?”依稀听到的是虎子的声音,“啪”,“呜”很毒的巴掌,很惨的哭声。 难眠的夜晚,不宁的白天,阿涛虽然有着和奶奶同样的心情,但却只能躺着,他开始害怕看到一切的眼泪,害怕听到一切的哭声。 他唯一的去处,便是河边了,此刻黄昏,他就坐在河边的木水埠上,太阳的光影,斜斜地拉长在河面上,一扭一扭地,一条金黄色的鳝鱼游过来。嘴里衔着一块红玉,眼睛狡黠地睁着,定定地看着阿涛,尾巴一摇一摆,是放掉的那条鱼吧,鳝鱼看出了阿涛的思想,平静了、僵直了,然后像蛇一样吐出舌头,成一条桔黄的路,幺姑的背影出现了,她牵着龙子在路上走着,前面一个桔黄色的圆口,蓦地闭成半圆,幺姑和龙子没入进去,路边开始长出黑绿的高粱和深黑的芦苇,一茬茬,长起来,即又倒下,又长起来,全部在风中微微的摆动。一条鳝鱼张开了大口,摇动的一切便都消失了,剩下红红的,一条一块的,都是玉,以鳝鱼的嘴为中心,时起时伏,阿涛意识到两脚都放在水里,冰冷,上面似乎有幽灵的吻痕。鱼们巴咝巴咝地大嚼着藻,味美的晚餐——日间积储的绿色生命,真的,善的,美的,鱼们没有客气,一直吃到天明,天真的黑下来了。 第二天,阿涛一觉睡到快响午才醒。屋外的太阳毒花花的,阿涛只有和奶奶坐在堂屋的中心才不太热,静静地坐着,奶奶今天特别安静。安静中似乎有一种悲伤的等待。 还是那辆车停在了阿涛家门口,姑爷的弟弟从车窗探出头,“捞到了,一起去吧。” 奶奶一怔,便极蹒跚,极匆匆地奔到汽车边,爬了上去,阿涛也跟了上去。 很快便到了。 很多人围在河边,但是圈子很大,阿涛和奶奶下车便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姑父和那女人看到奶奶到了,赶紧过来一人一把搀住,另外的手各自掩着鼻子,向龙子的尸体走过去,阿涛和虎子也怯生生地跟着去,然后静立在他们背后。 此刻,阳光像吐站火灼烤着一切,龙子浮肿着,周围泛着的灿烂的阳光,阿涛想到那双眼睛那是永远看不到的了。他们静静地站着。 “看。”虎子的小手指着龙子叫道,奇迹发生了,那浮肿的右手在太阳的加热下慢慢舒开,慢慢地,手心露出一点红色的东西,终于看清了,“玉!”阿涛叫道,是那块该放在幺姑额头上的红玉,时间都飞进了黑洞,阿涛感到胸口有一把火在燃烧,远远胜过头顶的太阳。 “这下好了,爸爸不会打龙子哥了。龙子哥把妈妈那块玉找到了。”虎子童稚的声音。 那女人猛地转过身,吼道:“小孩子知道什么,老子打死你。”打声骂声响起。“咳咳”姑父干咳了两声,俯身下去,把手伸向块块玉,但他扑空了,玉被阿涛拿到了。 “这是我的。”阿涛脸上流着泪。眼里却冒着火,直直地逼向姑父那双红眼,姑父退了两步。 阿涛一扭身跑到河边,一条鲜红的轨迹便延伸到河里,毫不犹豫的涟漪。 “还我的龙子。” 吼声、打声、哭声、哀求声和着红玉激起的涟漪,一漾一漾、顺着河水,缓缓地流向远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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