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于我住在康沃尔的时候,我所住的房子名叫特里西拉克宅,它孤零零地立在海边山崖上,听得见海的波涛声,却看不见海,崖壁把海挡住了。招租启事上称之为“僻静”,我当时很穷,但年纪轻,喜欢独立,“僻静”这个字眼正中我的意。
不幸的是,原先几户房客租这房子也正因为它“僻静”。以往那些住客住进特里西拉克宅正是为了避开什么。可我当初去找出租人时还不知道这些,房主人霍斯金先生住在山崖脚下一个农庄里,在他面前我毫不腼腆地自称是大家闺秀,尚未结婚,收入虽少,但十分可靠,打算过一阵舒适而经济的乡村生活。他接待我时彬彬有礼,不过有点怀疑神气。霍斯金先生比较迟钝,但是一个吃过苦的老实人,他是二十年前买下这座特里西拉克宅的,因为它和他自己的地产相连,但对他来说,买下这房子从一开始就是个灾难。
“好吧,小姐,”他说,“欢迎你来看星。钥匙没有问题,我交给了一位看房子的太太,她是个寡妇,会带你四处看看的。你同意的话,我送你到山上去。”我谢过他以后,他擦着下巴沉默了一下。“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租那房子必须同时雇用那位卡基克太太。”
“卡基克太太?”我不快地重复一声,“就是看房子的那位太太吗?”
“是的,我很抱歉,小姐,”他补充说,“经过……经过曾经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后,我不得不定下这样一条规矩。不过我敢保证,你会发现她人很好。肯德尔老爷把房子卖给我时,她就在那里为他工作了,她一直住在那里。”
“不管怎样,我还是先去看看房子再说吧。”我扫兴地说。于是我们上山去了。傍着淙淙小溪盘旋而上的小路大部分很窄,霍斯金一面表示抱歉,一面走在前面把挡路的小树拨开。但只要小路一穿得下两个人并排定,我立即追上去走在他的身边,不时看到他粗眉下投来一个疑问的眼光。很清楚,他对我不甚称心满意。
我不知道是什么愚蠢的怪念头使我这样做,在上山的半路上突然停下问道:
“我想那房子里没有鬼吧?”
一说出口我就觉得提的这个问题傻极了,但他十分严肃地对待它。“没有,我从未听说过有鬼。”他着重地说出这个字,口气有点怪。“毛病都出在仆人,女仆的舌头是管不住的。但卡基克一个人住在上面,好像过得挺好嘛。”
我们一路上去。不久以后,他用他的手杖指着说:“你看,它不像座鬼屋,对吗?”
当然不像。在一个不加修整的果园上面有一块草坪,布满了荆棘丛,草坪上面又是一个石头地基,石头地基上立着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漂亮的农舍。它是长形的,很矮,茅草顶,前面一条宽宽的长廊从房子这一头通到那一头。长廊的柱子上爬着铁线莲、木香和忍冬等藤类植物,它们还爬到屋顶和卧室的窗格底下。看上去它可以使人过上当时所谓的“优雅”生活,我高兴得真要鼓起掌来。
当卡基克太太打开门时,我更满意了。她是一位身体很好的中年妇女,脸上带着沉思而满足的表情,微微含笑,确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人。
我很快喜欢上了这位卡基克太太,她说话直截了当,实事求是。尽管家具很旧,但房间明亮,异常干净。屋里的气氛使我有在自己家里并得到照顾的感觉。
“比我想的还要好。”我对霍斯金先生说。
“小姐,你用这话开始谈生意是不明智的。”
不过他没有借此敲我竹杠。我们下山回他的农庄时,在路上谈好了租金。一星期内我搬进了这个新居。
第一个月我过得很快活,简直是难以形容。时值盛夏,天气极佳,花园里鲜花怒放,但不太整齐,因此我整理花园,忙得我吃饭胃口大开,泥土的香气使我昏昏欲睡,上床就睡着。我大部分时间在户外度过,除了干活就是散步,下山到凉快的峡谷里去,沿着海边走走,然后回来。
卡基克太太话不多,她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少,这在管家中是少有的。但我真正被关怀备至,她把所有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准时让我吃上可口的饭菜,什么都井井有条,要什么有什么。好像她能看出我的心思,我想换掉餐桌上花瓶里的玫瑰,好,吃下一顿饭时,玫瑰花真的换过了。而且她会猜出我想要什么样的玫瑰花,什么形状,什么颜色。每天从早到晚,其他的事,哪怕是很小的事,都证明她伺候周到的本领,既细致又孜孜不倦。
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很早便出去散步。但在特里西拉克宅,不管我醒得有多早,卡基克太太总是抢在我前面先起来了。最后我得出结论,她一定是趁我还在熟睡时就起床打扫指拭。有一次,我发现客厅(前一天晚上我在那里坐得很晚)早晨四点已经收拾好,我昨晚拿到那里的一盘木萄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我觉得很奇怪,就一面喊她的名字一面上厨房去。
厨房里干干净净,火生着,但没有卡基克太太的影子。我上楼敲她的房门。敲第二下时这位好太太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穿着睡饱,看上去(依我的想法)她是吓坏了。
“没有事,”我说,“不是来了小偷。不过我弄懂了我想弄懂的事,你是隔夜把早晨要做的事先做好了。现在回床上去好好睡吧,我要跑步到下面海边去。”
她站在晨光里眨着眼睛,脸色十分苍白。
“噢,小姐,”她喘着粗气说,“我断定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卜’
“我是看到了,”我回答说,“但看到的不是小偷也不是鬼。”
“谢谢上帝!”我听见她在她的灰暗房间里——它是朝北的——背转身时说道。我只把这话当作随口说出的惊叹,就走下楼去,不再想它。
几天后,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特里西拉克宅的布局(我必须说明一下)十分简单。一进门,门厅左边是餐厅,右边是客厅。门口对着楼梯,在楼梯脚旁边,有一扇玻璃门,可以看到另外两扇门,一左一右,左边一扇通厨房,右边一扇通一条走廊,顺着走廊穿过楼梯底,就是一个很整洁的餐具室,里面照例是些工作台和餐具之类的东西,窗子底下有一个洗物瓷盆和一个铜的自来水龙头。我住进来的第一天早晨,就到这房间看过,还开过水龙头,但是没有水出来。我想没有水是偶然的,自来水有毛病,卡基克太太一定会找人来修理的。
但是第二天我来了一束玫瑰花,拿到餐具室去装花瓶,打开水龙头装水时,却还是没有水出来。
于是我叫卡基克太太,问她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小姐,我从来不用这个水龙头。”
“但心急应该有个原因吧?你在厨房洗东西没水怎么行?走,一起到后面看看,水箱是不是出了毛病。”
“水箱不会有问题,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但我不罢休。屋后有一道墙,说是墙,实际上是一座贴着崖壁砌的石壁,距房子约十英尺,崖上是厨房园子,我们从园子里越过墙头看水箱。一共有两个水箱,大的一个供水给厨房和厨房顶上的浴室,小的一个从大的一个接上水,显然有一条水管通到餐具室。大水箱的水几乎是
满满的,然而小水箱比大水箱低,却是空的。
“两个水箱之间的水管塞住了。”我说着往墙头那里爬。
“叫小姐,餐具室的水龙头只放冷水,对我没有用。从厨房锅炉我可以得到热水,这你明白。”
“但我在餐具室要放水养花。”我弯下腰去掏模,“正像我想的那样!”我说,同时挖出一个粗软木塞,水马上开始流了。我得意地向卡基克太太转过身,她一下子脸红了,眼睛看着我手里的软水塞。为了使软木塞更牢地堵在那里,有人用一块印花布裹住它。我看到了褪色的花布上的花样,是丁香枝。当我们的目光相对时,我想到前两天早晨,卡基克太太曾穿过一件同样花纹的花布衣服。
我不动声色,没有把这小小的发现说出来。卡基克太太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但我对她有点失望,她竟当面骗我,这是为什么?只因为她喜欢在厨房洗餐具,而不愿用餐具室的水龙头吗?我百思不得其解。还有那枝纹花布……
第二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小说,正看得昏昏欲睡时,一个很小的声音惊动了我。我竖起耳朵听。那声音清清楚楚是滴水声。我想,是外面下大雨,水落管在淌水。我不能断定是什么声音,于是起来拉起百叶窗。
使我吃惊的是外面并没有下雨。没有风也没有云,只有月亮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山崖的东坡上空,还有远处的海浪声和周围的玫瑰香气。我回到床上重新倾听。不错,水的滴滴答答声在继续,在屋内的寂静中听来十分清楚,和海滩沉闷的嗡嗡声截然不同。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刺激我的神经,我拿起蜡烛,披上睡袍,悄悄地下楼。
我跟踪那声音来到了餐具室。“卡基克太太没有把水龙头关好,”我想。的确是这样,一道细细的水流白晃晃地流到瓷盆上。我把水龙头关好,然后回房上床,一下子就睡着了……
过了几小时,在黑暗中我猛然张开眼睛,马上知道是什么吵醒了我。水龙头又漏水了。用手把它关上很容易,但要我相信它自己会打开却不那么容易。“是卡基克太太在做事。”我想。
没有办法,我又划了一根火柴看表,看到只有三点钟。我重新下楼。来到餐具室门口我停了一下。我不是害怕——一点也不怕,我是在手握门把手时突然想到,如果卡基克太太在餐具室里,我会把她吓一大跳的。
我轻轻地推开门。卡基克太太并不在里面。可是里面有人,就在瓷盆旁边。我的心一下子静止不动了——一动不动!在寂静中,我记得我把铜蜡烛台放在我身边的一个高柜子上。
我看见……瓷盆和从水龙头流下的水之间……有两只手!
就只有两只手——两只小手,孩子的手。我说不出两只手的手臂怎么没有了。
不,这不是两只砍下来的手。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一双小手,有手腕,再上面——没有了。它们在轻快地动着——在把它们自己洗干净。我看到水在它们上面溅泼落下——不是穿过它们落下,就和落在一双普通的手上那样。而且这是一双小女孩的手。是的,我一下子就能断定。男孩和女孩洗手的方式不同。我说不出分别在哪里,但决不会弄错。
所有这些我是在蜡烛光中看见的,但我的蜡烛一下子滑倒,啪啃一声落到地上了。我进来时看也不看就把它放下——因为我的眼睛只顾着盯住瓷盆看——是凭着手的感觉把它放在柜子边上的。啪啃一声以后,房间里一片漆黑,水还在流。
我异常恐怖地待了一会儿。
真奇怪,我马上想到的竟是必须先关掉水龙头再逃走。非关掉水龙头不可。过了一会儿,我鼓起全身勇气,屏着气伸出手去把水龙头一关,转身就逃走了。
天快亮了。天一亮我就洗了个澡,穿好衣服下楼。在餐具室门口,我看到了卡基克太太,她也穿好了衣服,手里拿着我的蜡烛台。
我说:“你把它捡起来了?”
我们的目光相遇。卡基克太太显然希望我先开口,我决定开门见山向她问个明白。
“你全都知道,因此你用塞子塞住了水箱。”
“你看见了?”她问。
“看见了。你必须把事情全告诉我——不管怎么可怕。这是,这是…谋杀吗?“
“天保佑你,小姐,你怎么会想出这样可怕的念头?”
“她在洗手。”
“啊,是的,可怜的小姐!但是……谋杀!这亲爱的小玛格丽特连一只苍蝇也不会伤害!”
“玛格丽特小姐?”
“是的,她七岁就死了。她是肯德尔老爷的独生女儿。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是她的保姆,小姐,我都知道……是白喉。她是在村子里传染上的。”
“但你怎么知道这是玛格丽特呢?”
“那双手——我怎么会弄错呢,我一直是她的保姆。”
“但她为什么洗手?”
“你要知道,小姐,她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做家务事可好了,你知道……”
我吸了口冷气。“你是要告诉我,这里的打扫工作……”
“是她一直在这样照顾我,”卡基克太太紧紧看着我,“请问还能有谁呢,小姐?”
“可怜的小宝贝!”
“现在好了,”卡基克太太用她的围裙擦着蜡烛台,“我很高兴你这样看待这件事。实际上没有什么可怕——对吗?”她热切地看着我。
“我相信她爱上了你,小姐。但只要想一想,她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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