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月的深夜里,寒凉的雾气中,四个男人手拿工具、武器和灯笼,蹑手蹑脚地进入奚灵庄园的墓园。
鼓动并组织这次探险的人,自然是豪辛;他仍负责领队,而嘴巴抿得紧紧的杰可.席渥则充当他的助手。老教授选择这黑暗的时刻,是希望能避开仆人,免得闲言闲语会惹来麻烦。
昆西.莫利对敌人的本质仍然捉摸不透,却决心支持他的朋友,与几乎同时痛失父亲与爱人的阿瑟.洪鸟相偕而行。阿瑟在他父亲死后,已继承了哥德泯爵爷的头衔。
关于此次侵入的目的,昆西和阿瑟甚至比杰可更加茫然无知,因此两人前来多少是有些勉强的。对于豪辛宣称,今晚必须在韦特那家族墓穴中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他们两人都感到又可怖又神秘。
这四个人自侧门出了宅邸后,便紧紧相随而行,进入了韦特那家族墓园的领域。他们一进入墓园,经过远房表亲和家臣、仆人们的幕碑后,豪辛便引领他们径直走向地面上古老的家族墓穴入口。
根据露西的遗嘱,阿瑟.洪鸟继承了她的所有产业,包括曾是她母亲拥有的;因此阿瑟身上带着庄园所有的钥匙。在老教授威严的示意下,再加上杰可加以确认地点头,阿瑟很不情愿地打开了墓穴的铁门。几世纪来,直系家属的尸体都被埋在这里。锁倒是很容易开,因为才不过几天前,举行双人丧礼时刚上过油。
手持灯笼的豪辛,一语不发地带领他的跟从者进入,然后往下走。
跟着老教授走下发出回声的石阶时,杰可痛苦而清晰地记得,露西母女葬礼上墓穴的白昼情景。即使是白天,即使放满了花圈,陵墓内部仍显得阴森森的。现在,在他们所持的灯笼光线中,那些花已开始萎谢,白色转为黄锈,绿色变成棕色。蜘蛛与甲虫又恢复了平常的优势,而因时光消逝而变色了的石头、积满了砂尘的灰泥、生锈的铁,黯然的铜器和银器,都照映出微弱的一点烛光。杰可觉得这情景真是无可想象地悲惨、肮脏。
到达圆顶的地下墓穴后,豪辛很有条理地展开工作。他把灯笼交给别人,点上一根蜡烛,藉烛光审视棺材名牌。他藉此认出了露西的棺材,这棺材被放在一种石棺内,因此他指示年轻的随从们把沉重的石顶搬开。
阿瑟清清喉咙,在冰冷的寂静中听起来颇吓人。他猝然开口道:“我们一定要冒渎露西的坟墓吗?她死得已经够惨了--”
豪辛满意地安排过灯光后,举起一只手。他像教授在演讲般,有点教训意味地说:“如果露西小姐死了,我们今晚不会错待她。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她没死--”
他这话使阿瑟差点没崩溃。“老天爷,你在说什么--她被活埋了吗?”
老教授沉着地望着他。“我并没有说她没死。”
豪辛指示着,杰可和昆西听令相继拿起了螺丝起子,开始扭开棺材的外壳。
阿瑟在旁看着,情绪变得很激动。“没死?那是什么意思?杰可?昆西?”
昆西.莫利仅只摇摇头;他决心至少要探究到底。
阿瑟仍继续抗议:“这太疯狂了!可怜的露西做了什么!让我允许这样的亵渎?她死得够惨了--”
豪辛不为所动地扭开最后一根螺丝钉,将外棺盖掀起,露出下面内椁密不透气的铅盖。
阿瑟看到这儿几乎难以忍受了。
豪辛将螺丝起子按在薄铅片上,迅速向下一戮,刺出一个可以放下小线锯尖顶的小洞。他的随从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医学经验丰富的杰可本以为会有腐尸的臭气自这一个小洞中冲出,没想到根本没有。老教授更是片刻也没有停止工作。
他沿着铅棺的一侧锯出大约两呎长的缝,然后转而横锯、再向下切割。接着他握住已锯出的松脱凸绿,将铅片向后弯到棺材底部,后退一步,再示意其它人上前观看。
他们一个接一个,阿瑟殿后,靠向前去注视棺内。棺材里空空如也。
阿瑟脸色苍白,向后退开。“她人呢?”他的声音近似尖叫:“蒙辛,你把她怎么了?”
老教授的话犹如铁锤般敲落。“她是个吸血鬼。在东欧,他们称之为‘浓非拉图’(Nosteratu)。她没死,而是活在上帝的恩宠之外,在黑暗中徘徊流浪他们受到另一个‘农非拉图’的感染,变成几乎是不死的。”
昆西丢下他手上的工具,发出断续的呻吟声,混合着忿怒和讥讽,彷佛他仍不肯相信此刻亲身经历的事实。
阿瑟却一把揪住豪辛。“这是无稽之谈!我的输血已使露西成为我的新娘了。”没有人曾对这个未婚夫提起过其它三次输血,现在他们当然更不会说。“我要保护她免于这种冒渎!”
老教授用力拍打空空的棺内。卷起的铅片发出空洞的响声。“你看到的,她并不在这儿。这些吸血鬼必须靠吸食活人的血维生,一代接一代.直到永远。”
“谎话!你无法证明。老头子!老疯子!你把她怎么了?”
紧接着,阿瑟竟从腰带中拔出了一枝左轮手枪,冲动地指向豪辛。
好半晌,墓穴笼罩在震惊的的沉默中。昆西目瞪口呆,阿瑟在伤痛与困惑中接近半狂疯状态,沉重的手枪在他手里摇晃。杰可一边算计着该如何制止阿瑟,一边也试图维持自己职业性的镇定。豪辛则好像只是木然而认命地等着,不管下十秒钟将有什么命运。
然后豪辛斜倾着头,聆听;他举起一手,威严地命令大家保持沈静。
然后,一个轻柔的女人歌声,低唱着某种催眠曲,自墓穴外不远处传到这几个男人的耳中。
三个年轻的男人都惊奇地面面相觎。
豪辛又比了个手势,命令他们继续保持安静。他迅速带领同伴,持灯躲进两个古老石棺之间的缝隙,避开了阶梯的视线。一躲好,他便把每个人所带的蜡烛吹熄,连灯笼的火也一并熄掉。
这四个人在黑暗中等着,倾听,屏息以待。只有一点月光从通往上层骨灰所的人口,照进这地下墓穴中。杰可想起他们并未关上上方的铁门。
此时他也说不出自己在等什么: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他的意料。只见一个白色身形慢慢走下楼梯,两手抱着一个较小的身影,低哼着摇篮曲,逐渐在阶梯上惨白的月光中现形。
这人形暂停了一下,发出熟悉的咯咯笑声,然后又开始哼歌,继续走下楼来。
杰可感到毛骨悚然,豪辛的手简直如铁钳般地紧握住他胳臂。他认出这幽灵的声音是露西的--他亲手签发过她的死亡证明书,也亲眼目睹她入叙的--只是那低唱的声音却像喝醉了酒,几乎是断续不成调的。
豪辛一声令下,四个人一起走出了隐身处。豪辛又点上灯笼,放出一线火光,集中照向那阶梯上的人形。
那女人的脸和红发无疑都是露西的,而籍着落到她脸上的这一抹强光,四个男人都可以看到她的唇上被鲜血染红,血又向下流过下颚,滴红了那纯洁的白衣--这本是她的新娘礼服,现在却在胸口处淫荡地撕开了。
露西如恶魔般,清率而毫不怜惜地将本来紧抱在胸前的那个孩子用力扔到地上。向面对着她的四个男人龇牙咧嘴,露出非人类的利齿,一边向后跨下最后几级梯阶,想要回到她的棺木里。
杰可立刻冲向前,抱起那个尖声啼哭的孩子,凭着医生的直觉,他注意到这小孩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
昆西面对这幽灵,一脸骇然。他本能地抽出弯刀,摆出备战的姿势。
阿瑟根本就未料想到这一切,只觉得双膝发软。
现在,站在棺材旁的露西,似乎才刚刚注意到她的未婚夫也在这墓穴中。彷佛有魔法作用般,她的淫荡和邪恶立刻消褪了。
她朝他走近,看起来一如生前般纯洁美丽。
她说:“来吧,阿瑟。离开那些人,到我这儿来吧。我渴望拥抱你。来,我们可以一起安歇。我的丈夫,到我这儿来,亦--”
杰可在惊吓的眩惑中,仍能听出在露西甜美的腔调中有一股邪气,有点像玻璃杯撞击的脆裂声……
阿瑟在恍惚之中开始走向她,张开了双臂回应她的请求。
他哽咽地叫唤:“露西……”
像上回一样,豪辛立刻跳到两人之间,这回更挥舞着一个十字架。
露西发出嘶嘶声,做着鬼脸,向后退缩,避开那向她伸来的十字架。杰可从未看过这么狰狞可怖的脸,好像看到这张脸便会当场死去似的。
豪辛高举着十字架,目光片刻不离那吸血鬼,向阿瑟问道:“我的朋友,现在回答我吧!我该继续进行我的工作吗?”
阿瑟呻吟着,双膝落地,将脸埋在双手中。“豪辛,你动手吧。”他的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
十字架似可散出某种隐形的力量般,老教授便用它迫使那龇牙咧嘴的女人后退。她突然纵身一跃,以一种非人的可怕姿态跳过半空,退回到棺木内,在消失前的那一刻,对豪辛吐出了鲜血。
自强纳森.哈克在伦敦街头丢下他的新婚妻子,到现在已过了好几分钟了。
起初蜜娜非常担心丈夫的安全,现在她虽然还是很担心,但已不再那么绝望。他不在的前几分钟里,她便翻阅他的笔记--他在川索威尼亚之旅行所记下的--尤其集中在后来的记载,包括强纳森在德古拉城堡所度过的最后几日。她难以分辨在这本子中所记下的恐怖事件,到底会是事实,抑或只是丈夫在失神之下的幻想。
蜜娜镇定地想着这问题时,突然记起了她丈夫在跳下马车前对她说的话。这句话不断地回到蜜娜的记忆里。每一次都更鲜明、更可怖,也更有暗示性,是她到目前为止拒绝面对的。强纳森说:“是他本人。伯爵。我看到他了,他变年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强纳森始终没回来,蜜娜对他的忧虑也持续增加。她不时从那本恐怖的笔记中台起头来,望向窗外在伦敦雾中移动的人潮。每回她望向外面找寻丈夫的踪影时,她便想着是不是该跟随他而去;只是她若离开马车,万一强纳森回来找不到她……
她听到有人在马车另一侧的门边,立刻如释重负地回过头来。“强纳森?”
可是门向外侧打开,面对着她的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神秘的情人,王子。
蜜娜本能地往后退缩,他恳求道:“不--我求你。我必须见你。没有你我快发狂了--”
蜜娜说不出话来。
他半爬入车内,对她伸出双手。
她虚弱地想要挣脱。“求求你--你没有权利--我丈夫--”
“蜜娜”--她好像听到他又低哺了另一个名字--“我翻山过海,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找到你。你可以想象我对你的感受吗?那是恒久的追寻,绝望的,无止无尽的。直到奇迹发生。”
就同在一刻,韦特那家族的墓穴中,蒙辛正谨慎地将一组解剖刀和各种仪器放在大理石石板上。他的器具包括一根两呎长的尖削木桩,尖端在火上烤得焦硬;还有一根很重的铁锤,通常是用来敲开大块的煤炭。
棺材里的女人现在两眼紧闭,已失去知觉,或陷入昏迷状态了。她尖锐的牙齿和沾血的嘴,使在场的四个男人都觉得她不过是露西梦魇的形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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