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家东北饺子馆,店面很小,着实热闹。处在一个小巷里,馨香常牵着我来。她说她喜欢这里的人情味。 饺子并不是想象的好吃,可是既然主人热情厚道,那也就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去的次数多了,主人一见我们就会吆喝,喂,来两碗饺子,记着不要放香菜! 香菜是很多人都喜欢吃的一种蔬菜,有浓郁的异香。 可是我对那种气味特别敏感,不由自主的就会不舒服。所以,我和馨香从来不吃这种饺子。 那段时光是我与馨香在一起最美好的时光。从此再没有过。 我的意思是说,后来我们又有了闹翻的机会。 那一天见面,下班后本来是应该去清理东西,准备第二天到桂林旅游。突然馨香通知我她不能去了。 “为什么?”我大发脾气,不听她的解释。 一个人跑走了,到酒吧里喝酒,心里闷闷的,居然又看见馨香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角落里谈笑风生。 简直是要气疯了,冲过去抓住她的手就带她跑。 馨香用力甩开,冷冷说:“刚才你不是说过,从此再也不要见到我了?” 我噎住,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狠下心,沉脸走开,告诉她说,她的意见是正确的。 其实心里难过得要死。 馨香也许看到了我脸上泄露出来的痛悲,追上来,在我身后低声道歉。 我站住脚,问她:“那个男人是谁?他想干什么?” 馨香盯着我,一字一字地说:“那是我男朋友,他向我求婚。” “为什么?”我没有逻辑地问她。 “因为我也需要爱!”馨香大声叫喊,“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你说啊,你爱不爱我?” 我呆住。 从来不知道爱情是怎样一回事的一个男人,叫我怎么说到这个爱字。 我意懒心灰地垂下头。是,是我错了。我不爱你,又如何可以留住你。 我只有放手。 “你说啊,你这个胆小鬼!”馨香流着眼泪掐我的手臂,使劲地叫,“说你爱你啊,胆小鬼!只要你说一句,我就跟着你了!” 我忽然间真的觉得毛骨悚然。是啊我怕爱情。 我只有低着头,忍着她掐在手臂上的刻骨的疼痛,怔怔地站着,然后冷不防告诉她:“对不起,我不能够爱上你……” “再见!”我终于跑开了。 我不敢回头。也许,馨香就站在原地等着我,等着我跟她说一句她等了很久的信诺…… 我不恨我自己的软弱。真的,我不恨自己。 一直,我不知道爱情是怎样的一件事,我不能轻易答应她,给她爱情…… 已惯见太多的悲离。我不会让自己轻易坠毁于一场人狐之恋??虽然馨香已经回不去了,已经不再是一只狐仙…… 用馨香的话说,原来我就是那一枝水仙花。 在神话里,有一个神,因为生得过于完美,所以非常自恋。经常,对着水流照见自己的容颜,就会错以为自己过于绝世,再也找不到可以匹配的同伴。 终于有一天这个神失足溺死于水中。而他的灵魂化为水仙花,终日临水自照。 馨香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 分手后我一直对这个世界的爱情懒管懒顾。爱情不是没有来过,一些淑女在身边浅吟低唱,而我无动于衷。 一颗心就象死了一般,没有跳动。 沉迷于自我的世界里,我听着歌,看着电影,喝着酒,生活。 日子还是可以过去的,并不象别人以为的那样难过。 但是在我心里,还是时常有一种错觉,时常以为馨香会随时走出来,轻轻问我,嘿,你想我没有? 一直等到这一天下午,馨香闯进门来。 我开颜地笑:“你还记得回来啊?我等你好久。”馨香盯着我:“等我?呵,有没有必要呢。” 我趋前握她的手,细看她眉目,依旧动人,只是多了些尘世的风霜。 “那张床,我拼好了,就等着你回来。”我轻轻地通知她。 馨香抽出手,从包里夹出一张喜贴递给我:“对不起!” 我震骇。松手。店铺里不知谁放了一张钢琴曲,是命运。咚咚咚咚…… 一声一声敲击我的心里。 我的笑容随之凝结。 “不要这样……”馨香轻抚我的脸,“记着爱自己。” 我点了点头,随手把请柬放在收银箱里,转过身去,声音平静地跟她说:“再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馨香才走了。 我的店铺一直到半夜还没有打烊。我懒得起身。看店铺的两个年轻女孩子都跟男友看电影去了,在这个店铺里看电影她们看不够。 后来我终于起身,打了个电话给馨香。 那个电话号码很生疏。是一个男人接着,很温和的声音,问我找谁。 我听了心里更难过,只好挂掉。然后关门回家。 第二天馨香又来到店铺。我才起床,一身的尘垢昨夜未来得及洗。 馨香笑我:“真要找个人侍侯才行啊。” “再没有人了。”我脱口而出。 馨香不语。 “我还有没有机会?”我抓住她的手臂急急的问,象一个孩子。 “何苦再骗自己?”馨香黯下脸来,“始终,你爱的只是自己,难道不是?” 我说不出话来。 也许,馨香一眼就看穿了我。即使她再回头,终究迟早要换来我的一句再见。 我垂首不语,半响才请求她,再陪我一天,只陪我一天。 馨香痛快地答应了。 她说她从来没有恨过我。只是,我绝不适合她这样的女子。 要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呢?我真想问她。可是,痛在心里又问不出口。 秒钟毫不停歇地转动着,只有一天,只有一天。 我决定和馨香再去吃饺子。我有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去过那个油烟味浓重的小巷了。 饺子馆还是老样子,热气腾腾的红尘俗世。 坐好,馨香点了两份饺子。一份韭菜猪肉,一份香菜牛肉。 “可是,你知道我不能忍受香菜的那种怪味!”我抗议。 “不,那一份归我,其实我一直喜欢吃香菜……”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馨香嘴角。 我绝望地喊:“香菜的气味会传到我这一边的啊,闻一秒钟我肯定会晕倒。” “呵,可怜的男人,脆弱的男人??那么我换一张桌子好了?”馨香平静地跟我商量。 看着她提出手袋,我突然一惊。站起身拉住她离开的身子,把她按在椅子上。 “你真的不介意?”馨香抬起头,再次从容问我,“你确定能够忍受香菜的气味?” 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整个晚上,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好象一只提线木偶,脸上没有活动的机关,所以始终一动不动。 我的心,象是被她的木然重重捅了一刀,热热的液体,开始乱溅。 “任何,我都不介意了。”我慢慢地保证。 那一刻,没有人能够了解我的不能止住的疼痛。 “你改变了很多。”馨香低首感慨。 我等着。然她不再说话,坐在那里,玩弄一只雪白的汤勺。她的手,比瓷器还要白,还要没有血色。呵,原来她也很累了。 我真想从此让眼前这个女子,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好的,痛痛快快的,生活。不再为爱情伤神。 可是,她已经不再爱我。放弃了爱我。在我给予她那么多的折磨与苦痛,终于可以还她以幸福的时候,她,放弃了我。 饺子端上来,香菜的气味果然特别的浓郁。闻到那股刺激性的气味,我想呕吐。可是,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皱眉头。 馨香,如果这是你对我折磨的开始,那么,我勇敢接受。我只怕,你已经懒得折磨我了。 就从这一盘饺子开始吧。那时候,我失恋,你就陪着我在这一家饺子馆吃饺子。馨香,你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所以,一定要容易满足一点。所以,如果不开心了,你一定会陪我来这里吃饺子,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就开心了。 你答应过我会陪我的。现在,为什么变了主意。难道说,爱情真的是很重要的一回事情。 馨香拿着筷子,夹住一只饺子,忽然掩嘴淡笑。 “笑什么啊?”我也笑着,莫名其妙地往脸上抹,以为哪里有了黑迹。 “你看你难受的样子啊。”馨香劝我,“要不要分开桌子吃?” “不行!”我固执地拉住她:“这一生一世,我都不想再分开了。” “你说什么?”馨香色变。 “我爱你。”在人群鼎沸的油腻腻的桌子旁,我认真地发誓。 “不要孩子气,家明。”馨香轻叹。 她的表情,很像是真的。其实,她只是怕我再次把她陷入感情的深渊。在我们之间,始终走着那条深渊上的钢丝线的,是她。 呵馨香,你不要再假装了。这一次,我一定要向你承认,我原来真的爱你,我这样爱你,绝不想再失去。如果你愿意陪伴我,需要我说那三个字,那么,我说好了。 馨香转脸,吩咐服务员添半壶山西陈醋,然后平静地提醒我:“家明,你不要孩子气。” “我没有孩子气!”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结婚,好吗?” “没有机会了,家明。”馨香忽然低下头,瘦肩微耸。许久,我递一张面巾纸给她。 过后,她打开皮包,取出一张描金喜柬,双手递给我。她的手居然很稳。 那张喜柬好重啊,几次都从我的指间跌下地去。我狼狈地一捡再捡。手总是发抖。红纸上,历历的是两个主角的名字。 喜柬最后一次掉在地上的时候,我痛得弯下腰去,总是起不了身。 “没事?”她善意地走近,扶我。 “不用。”我深深呼吸着,假装能够微笑,抱住桌上一盘饺子,把一大瓶血红的剁辣椒倒在雪白的饺子上,开始疯吃。 新开坛的剁辣椒,又苦又咸,让人无法下咽。我的喉头象是堵着什么,总是吃不下去。这家饺子馆的饺子,真的越来越难下咽了。我拼命大口大口地吞着,可是,就是吞不下去,吞不下去。饺子堵在喉头,我悄悄流下泪来,低着头,努力地咀嚼,努力地,咀嚼这盘饺子,以及,这一盘悲伤。 吃过饺子,我们站在门口。中午的阳光真是刺目,刺得人双眼发花,仿佛已是流水落花换了人间。 “再去喝杯咖啡可好?”我跟馨香商量,“最后一次。” 馨香想了很久,我又重复说:“最后一次,好不好?”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一种叫作疼痛的东西,闪烁着,闪烁着。 下午的蓝豆豆咖啡馆,虽然不曾打烊,但还是特别冷清。 咖啡端上来,她的南山,我的炭烧。 咖啡盘中,都配着两颗方糖,以及,一小包牛奶。我那包牛奶,密封的塑料壳上,写着幸运意思:友爱。 而她面前那包,虽然也是一样的乳白色,所代表的却是:幸福。 这意味着什么呢? “好苦啊!”我放下杯子吐着舌头苦笑。加了两颗方糖后的炭烧咖啡,才触上舌尖,就有一缕浓烈纯正的苦。 馨香把自己的方糖用小勺递过来。 “不用。”我微笑盯着她,“其实,咖啡就是咖啡,加再多的糖,也不能除去它的半丝苦味。” 馨香把头转过去,望着墙壁上一朵金黄的向日葵。 那朵向日葵,已经不是疯子梵高遇过的那一朵了。 我忽然跟她说笑话:梵高疯了,有一年,他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了他当时最爱的一个妓女。就只为了,那个妓女说过,她喜欢他的耳朵。 “你要什么,你告诉我……”我轻轻地绝望地笑着。 馨香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慌,继而,又垂下头,拿小钢勺来回搅拌那杯滚热的咖啡。没有放方糖的咖啡,其实不需要这样搅动。 “不不不,我要你好好的。”她低声地自语。 “可是,没有你,我的世界没有天光,怎见得会好。”我叹息。 “家明,我想,我已经不爱你了。” “可是我爱你。” “太晚了,太晚了。你现在,骗我不是那么容易了。”她微笑。她的话象一把刀子。 “爱一个人永远不会晚。” “我不会再回头??”馨香抬起头,目光锐利地与我对峙,“一次,两次……你还要伤我多少次你才会甘心?” “宁可自残,我也不会再伤你……”我勇敢地说。 “如果这样,你放开我,容我找到我的幸福……”馨香坚定地说,“如果可以选择,我会再跟你说一次再见。不过你知道,有时候,因为不能回头,再见的意思,也许只是为了,永不相见。” 我呆了。何曾这样决绝过呵,馨香。 原来,她真的不会再爱我了。不会再回头了。 跟我说再见的意思,原因已然是为了永不再见。这样的道别真是残酷。 我还以为,历经了无数的忧患,终于能够找到属于我的,幸福。可是,不管怎样努力,幸福总是离我一寸,让我错以为伸手可及,而一旦伸手,它又变得遥不可及。 终于,我被击溃。靠在沙发上凝望天花板,那里也有一朵一朵细小而灿烂的向日葵。它们渐次在天花板上盛开,盛开,没有芬芳,也不会再有情怀。 咖啡冷了。情也冷了。我们只有起身,互相道别。 冷却的东西,味道会显得更苦,更涩。 “呵,馨香,不要再跟我说再见好吗?”站起身,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哀求她,“不要再说再见好吗?” 这两个字,总是会刺痛我。 馨香站在灯光晦暗的角落,低首犹豫了很久,还是坚决地轻声说:“再见。” 高跟鞋敲打着咖啡馆的木楼板,发出懂懂懂的哭声。 那么尖锐沉闷的声音,每一下,每一下,都好象把我的悲伤踩出一个血洞。捧着心口,我绞痛得弯下腰去,蓦然站不稳,从浅窄的楼梯上,直摔下来。 可是,说过再见的馨香,没有再回头。再也没有回头。 服务小姐发出的惊呼,只令她稍稍停顿了一瞬,然后,她就好象刚才说再见的时候,做出一个早已做出的决定,绝不悔痛地拉开了木门。一丝刺眼的光线被她的身影引入,又随着她身影的消失,转瞬消失。那些光线下飘舞的尘埃,也转瞬消失。 我爬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重新上楼坐好。 我知道我不会去追赶她。再追赶,也是枉然。她所要的,不过是离开,不过是离开。我只有放手。关于这一场情事,到底只是时空中一个不经意的误会,我怎能不放手。 坐在咖啡馆,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要坐什么时候,才适合离开。 这一场爱情,我真的不知道,我一个人,要坐到什么时候,才适合,离开。
上一页 [1]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