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千金小姐呀。只因爱煞了他,用了拜见这个词,都未觉委屈。做小伏低,都没关系了——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爱河千仞,我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他似觉意外。“凤儿,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我们盟过誓的,不可以不算。” “凤儿……”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凤儿,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安排一下。总之你放心,我定会领你入门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唤着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为满腔发泄不尽的柔情。 过去从未知道,有个人可以唤作“相公”,有多好。 我渐渐都忘记自己是鬼。 花也好,月也圆。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日阎罗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似我这般做鬼,岂不好过做人。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呀。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犹如婴儿,天真甜美。 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 我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泪意又盈于睫。 就让我,永不超生吧。 “凤儿,昨日我和我妻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担忧地望着他。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我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凤儿。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道。百年前记得的诗词歌赋,并未曾遗忘。 他将我的头揽在怀中。 “凤儿。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让我告诉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怀里,也将他的头颈揽低,面对着面。“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凤儿,你脸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在我腋下搔痒。我忍不住反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着,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我连忙向橱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与他换上。手中拿着换下的湿衣。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男人赖皮起来,竟象个孩子般,尽是黏着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衣。 从小到大,生前死后,我何尝洗过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却不得不作娴熟状。用皂荚揉碎了,细细搓洗衣上的酒渍。他坐在榻上,微笑着望我。 我早已放弃复仇,放弃厉鬼的身份,也放弃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贵。甘愿为他做个温柔贤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烧饭,寒暖关心。 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感应到他心中闪过晏小山的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怎地如此不祥。 抬头望他。他也正看我。 我与他之间,隔着个木盆,面面相觑。 相视微笑。 我住在他的书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日他终于赧然说道:“凤儿,今日我想……领你回一趟家。” “终于要拜见夫人了么。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对夫人不敬。”我转过身,对镜理妆。 每当他不在,我便觑个空子脱下人皮,将它重新描画一番。画皮一日比一日更精致。 梦幻泡影的艳丽。 “凤儿……”他在背后唤我,唤了一声,却又无言。我从镜中看到他的脸色微红。 其实无须用眼睛看。我早感觉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尴尬羞赧,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每个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一面理妆,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却又如何。 “拜见”夫人呀。他的妻室。一个寻常秀才的娘子。却将要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高山仰止了。她会容得下我吗?只为一念缠绵,甘为妾媵。我胸中亦是五味翻腾。 一时妆毕。挽了个惊鸿髻,斜斜插一支珠凤钗。两个绿玉坠子在耳上打着秋千。身穿宝蓝缎心天蓝滚边的小袄,玄色洒绣的裙子。明丽妩媚的一身妆束。我自知今日我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的。论起原由,却也说不清。只觉今日必须用心修饰自己。揽镜自视,犹未满足,又取过胭脂纸向唇上轻印。 如此费心地妆束,我是为了给夫人看,还是为了给相公看? 拈着胭脂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生前容颜,竟是痴了过去。依稀似有漫天烟雨,粉一般地静静洒下来。 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够美了,无须再打扮。” 他立在我身后,向镜中含笑望我。 镜里人如花。 他是一名寻常书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内的一进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与夫人,只有两个使唤丫头,一名小厮,并一个看门扫地的老奴。 他引着我跨入院门。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又有几棵芭蕉,碧净如洗。一群小鸡在地下啄食。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过。 “娘,我带紫凤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门前禀道。 门开了。我踏入阴凉凉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绣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动。 “妾身拜见老太太。”向着八仙桌旁坐着的老人家,盈盈拜将下去。 “是紫凤姑娘么。近前些,让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 她拎起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肤,又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裙摆,眼光投向我的脚。 “倒是细皮嫩肉的呢。脚样儿也缠得好。”她自言自语道。 小时听家中女仆谈论人家买妾的种种,怎么也想不到应在我的身上呵。阴暗的大屋中,我忽然变得渺小,孤苦无依。船儿漂浮在大海里,无边无岸,无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么这么凉。也罢了。既是如此,带去让你媳妇瞧瞧罢。” 我又站在另一间屋的门前。 终于拉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厉害。 屋门轻启。 “娘子,紫凤来了。”他向屋中朗朗说道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家常穿着淡黄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丰厚的乌发在脑后盘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来,裣衽为礼。 听到旁人唤他相公,胸中有异样感觉——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或许“旁人”是我才对。 “凤儿,还不见过夫人。” “紫凤见过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轻轻地扶起。 “妹妹休要如此多礼。今后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称便是。”夫人语音轻柔。她的手是温暖的,不似我没有温度。 我静静地望着她。他曾说道:“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 果真的贤惠大度。不仅贤惠大度,她实是个美女呵。她周身洋溢着深深的宁静与安详。岁月静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衬下,我的艳丽便是凄艳。 我从未如此明确地体验到自己的鬼魂身份。 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头小厮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安静地崩溃。 我又回到书斋。因为那日老太太说道,他家诗礼传家,虽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随随便便地进门。家中须得预备预备,选个吉利日子,再摆两桌酒,明公正道地将我娶进门。所以我回到书斋,等待出嫁。 因为已定了婚娶,按规矩成亲之前我与他便不好再见面。 我独自在书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最早的黄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后。 我是鬼,无意于人间吉凶。要说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尽。在人类的眼中,还有什么比一只厉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决意努力做人。一张画皮,掩尽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坟野鬼,都随流光滔滔而去。我很没出息,只想着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 能够朝夕相见,便是满足。旁的还有甚可争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温暖的手,娴静的眉与眼,在那窗下日光遍洒她全身。她应对我,款款从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稳固。她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却是花非花,雾非雾,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离无定。 我的魂魄在阴阳两界的边缘飘荡。 暗夜中是他给我打开一扇窗,望到人世风景。凡心一点,萌动得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象是泡茶的白菊一般。早已死去的枯干的花,又在水中复活,怒放竟还胜于生时。只因积攒了多少时日萎靡的枯寂呀。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带有诡谲的淡绿。 这便是花非花么。 我饮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没有见到他。 到处都是他的痕迹。这椅子是他坐过的,这茶杯是他用过的。零星琐碎,点点滴滴,是空阶滴到明的滴。我被淹没。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这五天。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当真的,我都觉得自己老了。无端疑心,抚摸画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皱纹? 我穷极无聊。脱下画皮再画一遍罢。过几日我便要出嫁了。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呵。要多少灿烂,足够照亮皓首苍颜的回忆? 人皮平铺在窗下的书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缓缓提笔。 杏眼桃腮,点绛唇。 忽然兴起莫名的疑惧,如远处的雷声隆隆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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