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可害怕的东西。这定是他心中的恐惧。 他怎么了? 这几日他一直是春风得意的呀。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多骄傲。男人的虚荣是能够拥有专属自己的美丽女人,垄断她们的绝世容颜,可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哦,这女人是我的。”穿越同性艳羡的眼光。 可是他怎么了?他的疑惧象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我集中精神,闭上双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模糊的只言片语,扭曲闪烁的字的片断。怎会。是么。道士。妖气缠身。性命不保。是真的么。道士。死到临头。丽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文字的残肢碎片跳荡交叠,纠结成一团。那条水蛇蟠作一堆,鳞片映闪诡异光芒。 我不懂。难道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什么道士?难道是,有人从中多言,泄露我的秘密? 我深深吸气,尽力沉淀他的心思。纷乱如麻。 只觉那种感觉愈来愈强,愈来愈强,仿佛怪兽步步逼近,喷着咻咻的鼻息。 有大恐惧从天而降,覆盖了我。 到底这是怎么了? 突然之间,恐惧拉至满弦,忍到无可再忍,我爆发出尖厉叫声。 蓦然睁眼。 窗外。墙头上。他。 他在那儿,他看到了我。 ——不穿画皮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消失的。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看见我时的脸。 天崩地裂。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已不会思考任何事情。 拿起桌上一面小菱花镜,刚刚移至脸前,镜子啪地一声,裂作千万碎片,跌满一地。 满地锋利的光屑。不堪重拾。 我慢慢蹲下来,摸索着地上的碎片,满满的两把,用力紧握。 彻骨的疼痛。可我枯干的双手并无一滴鲜血流出。 画皮静静地摊在案上。我抱着头蹲在满地镜子的碎屑之间。 水月镜花。镜子碎了,不会再有花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画皮。 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不管怎样,我要再看他一眼。 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狂奔过黄昏的街市。路人纷纷侧目。 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亲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人世繁华在我眼前颠倒晃动,红男绿女,全都不顾,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爱与恨,才结成这一段夙世的孽缘。 我奔向他的家。 天已全黑。仍是那样安静的人家院落。静到没有一丝声息。 赫然看到,他的屋门正上方,悬着一柄拂尘。 我听到有谁在笑,笑得很难听,比哭还要惨厉。 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在笑。 相公,那道士给了你一柄拂尘来驱鬼么。 我在院子里痴痴地转来转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亲与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走近那间屋子。拂尘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 他突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放过我吧。”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仰天而笑。 相公,我来,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烧饭,磨墨添香。 求求你大仙,不要过来。放过我吧。 他俊秀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声音也已嘶哑。 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过他。 我心爱的男人,我托以终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头,额头破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你放心。 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那样软弱地爱着他。只要他一句话,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终身的倚*,而他在拼命地对我磕头,求我不要*近他。 这人世与我,早无任何牵连。只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然而我却不是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挡着恶鬼。 “大仙,求你放过我相公。我们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来。我望着她。 她才是他的亲人。结发百年的妻。共患难。 患难是我。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了我的性命。他挖去了我的心。 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阎罗殿的记忆,阴阴地侵入。 我眼前闪过罗帐里他甜美的睡态。我轻轻地拥住他。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那一刻我宁愿大仙,求求你放过我相公。 我忽然醒觉,自我披了画皮在乱葬岗的小径上遇到他,直至今日,是整整的一个月。 百多年前从他在西花厅第一眼看到我,到他将匕首刺入我心窝的那夜,不也是整整的一个月? 生死簿上血红的字迹: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天理至公呵。他要偿还我一颗心,而我却要偿还他一个月的相思苦。 狂风卷起落叶,在小院中呼啸。 我无力地惨笑。我已不再想报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却不可以。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阎罗殿上的对话。原来自己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 因果流转,原来大家都只不过是宿命掌心里的微尘。 不存在任何的自主。三寸长的利爪觫然伸出。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尘,撕得粉碎。 撕碎的刹那,拂尘的金光刺入我的双眼。两行鲜血自我目中缓缓流下。 我已为他,流尽残存的最后一滴血。 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破门而入。直奔他。 利爪透胸,一扯,温热的血液飞溅得我满头满脸皆是。我感到他心中最后的念头,竟然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懂的。到死他也不懂。 他的心念熄灭了。 一切都了结。百年前生死簿上的朱批终得实现。 杀他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 混沌中,缘尽孽完。 摸索到他胸膛里那颗本应属于我的心。还似有些微动。温暖的,柔软的。呵,有心多好。 轻轻地捧起它。它在我掌心熨贴着。 我笑了。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太原府,后衙,西花厅。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小姐穿着杏子红的单衫,那清俊的少年走过,目光偷偷地投过来——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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