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辆驿站马车来到阿斯沃比庄园,车一停,一个小男孩马上跳下来,一边按门铃,一边以强烈的好奇心向四月窥看。他看到一座方形的高大红砖房屋,是十八世纪的建筑物,窗子很多,镶着小块玻璃,晚霞照着房子,窗玻璃亮得像一片片火。展前有一个花园,花园里到处有橡树,周围种着极树,它们顶天耸立。花园一边有一座教堂,只露出钟楼尖顶上的金色风标。钟楼这时敲响六下,钟声柔和,这一切给人一个愉快的印象,虽然带有忧郁气氛。
这男孩从沃里克郡来,他在那里孤苦无依。由于他那上岁数的表兄阿布尼先生的慷慨接纳,现在他要住到阿斯沃比来,有关阿布尼先生的情况,人们一无所知,只是听剑桥大学的希腊语教授说,有关异教徒的信仰,没有人比这位阿斯沃比庄园的主人知道得更多了。他的图书定确实放满了当时所有关于古希腊、罗马秘密宗教仪式的书籍。在大理石门厅里放着一座密特拉神杀牛的美丽塑像,还是从地中海东部国家花大钱买来的。他像是被他的大量书籍包围住,因此,当他的周围邻居得知他还会记得有个孤苦的表弟斯蒂芬,而且愿意把他接到阿斯沃比庄园来住时,无不惊讶万分。
不管邻居们怎么想,这位又高又瘦、严肃稳重的阿布尼先生看来确是要好好接待他的小表弟。前门一开,他就从书房里奔出来,高兴地搓着双手。
“你好吗?我的孩子?……你多大了?”他说。“我是说,希望你赶了那么多路不会太疲倦,还吃得下晚饭吧?”
“不太疲倦,谢谢,”斯蒂芬说,“我很好。”
“真是个好孩子,”阿布尼先生说,“你多大了?”
见面头两分钟便连问两次“多大了”,他显得有点怪。
“到下一个生日就是十二岁了。”斯蒂芬说。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我亲爱的孩子?九月十一日,是吗?很好,好极了!那还有差不多一年,不是吗?我要……哈,哈!我要把这些记在我的书里。肯定是十二岁?没有错?”
“肯定。”
“那好,那好!帕克斯,把他带到本奇太太的房间,让他吃茶点…吃晚饭……随便吃什么。”
“是,老爷。”庄重的帕克斯先生回答了一声,就带斯蒂芬到下人房间去。
本奇太太是斯蒂芬在阿斯沃比遇到的第一位最和蔼可亲的人。她使他感到完全是在自己家里,一刻钟工夫他们就成了好朋友,从此以后一直是好朋友。本奇太太五十五岁,从小就生活在附近,如果什么人想知道这座大毛以及这个地区的详细情形,那么问她好了,本奇太太全知道。
斯蒂芬是个充满冒险精神、喜欢刨根究底的孩子,他对于这座大宅和它的花园有许多问题要问。“庄园旁边的那座教堂是什么人建造的?楼梯口挂的那幅画像上,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个骷髅头的老人是谁?”所有诸如此类的问题,本奇太太凭她肚子里那本账——一解答了,虽然有些问题解答得还不够使他满意。
十一月的一个傍晚,斯蒂芬坐在女管家房间里的炉火旁。
“阿布尼先生是个好人,将来会上天堂吗?”他问道。
“好人?……老夭保佑你这个孩子!”本奇太太说,“我们的老爷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2我没有告诉过你,他从街上捡回来一个男孩吗?这说来是七年前的事了。还有那个小女孩,那是我到这里来的两年之后。”
斯蒂芬马上缠着本专太太,要她把一切都告诉他。
“那小女孩的事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老爷有一天把她带回家,吩咐埃利斯太太——那是当时的女管家——好好照顾她,要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一个亲人也没有,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和我们一起大概住了三个星期,不知是因为她有流浪的吉卜赛人血统呢还是什么缘故,有一天大清早我们还没有醒,她却已经走了,从此踪影全无。老爷苦恼不堪,叫人把所有的池塘都捞遍,但我相信她是跟那些吉卜赛人走掉了,因为她失踪前一天晚上,房子附近有人唱了一个多小时歌,帕克斯说他还听见那些人在森林里叫了一下午。”
“那个小男孩怎么样?”斯蒂芬问。
本专太太叹了口气说:“他说他叫乔万尼,冬季里有一天在街上走,正好遇上了我家老爷,问他从哪里来,多大了,怎么过日子,他的亲人在哪里,问了一个好心人会问的所有问题。但他的结果也一样,一天清早,他也和那小女孩一群不见了。他走后一年多,我们始终想不通他为什么走,因为他没有带走他的手摇风琴,它至今仍旧在那架子上。”
斯蒂芬去看了那架手摇风琴,还试图播出一支曲子来。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怪梦。他的卧室在顶楼,走廊尽头有一间不用的旧浴室。浴室门锁着,但门的上半扇嵌着玻璃,原先遮玻璃的布帘子早已没有了,从外面可以看到浴缸装在右手墙边。他透过玻璃向里面看,看到在月光下,有一个人躺在浴缸里。这个人难以形容的可怜,灰铅色,裹着里尸布那样的衣服,嘴唇歪曲成一个淡淡的、吓人的微笑,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口上。当斯蒂芬注视对,从那人的嘴唇间似乎发出一声遥远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双臂开始搅动。可怕的景象迫使斯蒂芬后退。他醒过来了,竟真的站在走廊冰冷的地板上,月光清澈。他鼓起勇气,再走近浴室门旁,要证实他梦中所见的人是不是真的在那里。但没有什么人在那里,他于是回去睡觉。
第二天早晨本奇太太听了他讲的事,十分紧张,甚至在浴室门玻璃上重新挂上帘子。阿布尼先生吃早饭时听了这事却大感兴趣,在他所谓的“他的书”上记了下来。
春分就要到了,阿布尼先生经常提醒他的表弟,说祖辈一向认为这个节令对于年轻人是个要紧关头,要他当心自己,夜里把卧室的窗子关好。斯蒂芬照他说的做了。但在这段日子里发生的另两件事更使斯蒂芬心中大为不安。
第一件事发生在他发现浴缸里有人以后。
第二天晚上本奇太太忙着给他补睡袍。
“天啊,斯蒂芬少爷!”她生气地说,“你怎么会把你的睡袍撕成这样的?你瞧,少爷,你给可怜的仆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要替你重新缝补!”
睡袍的确撕破得十分厉害,都破在左边——一条条并排的长裂缝,约六英寸长,也有些是深深的抓痕,布没有破。斯蒂芬只能表示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断定昨晚睡袍还是好好的。
“不过,”他说,“本奇太太,它们和我卧室门外面的抓痕一模一样,我保证它们不是我干的。”
本奇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接着随手抓起蜡烛台,匆匆忙忙离开房间,接着又听到她上楼。几分钟后她下来了。
“真是的,”她说,“太奇怪了,那些抓痕怎么会在那个地方——太高了,猫和狗都抓不到,更不可能是老鼠抓的,倒像是人的长指甲抓的。如果我换了你,我什么也不去告诉老爷,上床时把房门锁好就是。”
“我做完祷告就锁上门睡觉。”
“这才是好孩子,做祷告就没有人能加害于你了。”
这是三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
第二天晚上,斯蒂芬和本奇太太照例的闲谈因为管膳食的男仆帕克斯先生突然到来而延迟了,这位帕克斯先生进来时没有看到斯蒂芬在房间里,开口便说:“我已经上了年纪,这种事受不了。”
“什么事?”
“本奇太太,说实在的,我多次听别人告诉我,说老鼠也会说话,过去我从不相信,但今天晚上,如果我把耳朵贴到那头的酒窖门上,我可以清楚听到它们说些什么。”
“真有老鼠在酒窖里说话?”
“如果你肯到酒窖去把耳朵贴在门上,马上就能证实我说的话。”
“你真是胡说八道!帕克斯先生——这种话怎么能讲给孩子听!你会把斯蒂芬少爷吓坏的。”
“什么!斯蒂芬少爷?”帕克斯这时才发现斯蒂芬也在房间里,马上换了一种语气,“斯蒂芬少爷很清楚我是在和你说笑话,本奇太太。”
事实上斯蒂芬太清楚了,帕克斯先生根本不是在说笑话。
三月二十四日,这天对斯蒂芬来说是个充满奇遇的日子。整天风声喧响,屋里和花园里显得很不平静。当斯蒂芬站在院子的树篱旁边望着外面的花园时,他觉得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人,被风不断地从他眼前吹过,他们无力抗拒,漫无目的地被吹走,想停也停不住。晚饭后,阿布尼先生说:“斯蒂芬,你今天夜里十一点到我的书房来好吗?我有事要忙到那个时候,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它和你的未来生活有关,至关重要。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本奇太太和其他任何人。”
这是一件叫人兴奋的事。斯蒂芬一回答应了,他决心忍住瞌睡熬到十一点。晚上他上楼时,往图书室的门内偷看一下。他看到一个火盆,这火盆他经常看到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现在却移到了炉火前。桌子上有一只镀银杯子,装满红色的酒,杯子旁边有几张写着字的纸。斯蒂芬经过时,阿布尼先生正从一个圆形银盒里把一些粉撒到火盆上,他没有注意到斯蒂芬的脚步声。
风后未停了,是个寂静的夜,天上悬着一轮满月。约十点钟,斯蒂芬站在他卧室开着的窗子前眺望乡野。夜虽然这么静,但远处森林里的那些神秘居民还没有安题。从池塘那边不时传来奇怪的叫声,像是迷了路感到绝望的流浪者发出来的。这也许是猫头鹰或水马的叫声,但听起来都不像。后来声音好像近了一点,听着好像在池塘的这一边。一会儿工夫后,它又像飘在灌木丛之间。最后声音停止了,斯蒂芬正想关立窗子,突然看见有两个人站在房子对着花园这一边的石子地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排站着,抬头看着窗子。那女孩的样子使他不由得想起梦中浴缸里的那个人。而那里接引起他更大的恐惧。
女孩站着一动不动,面带微笑,双手捂住胸口,而男孩很瘦,黑头发,衣衫破烂,两手伸向天空,像在威胁,又像是饥饿难忍,渴求什么。月亮照到他几乎透明的双手上,斯蒂芬看到了他的指甲长得可怕。他这样双臂高举地站着,样子真吓人,胸前左侧开着一个黑色的裂口。霎时间,斯蒂芬脑子里重新响起他整个傍晚听到的在阿斯沃比森林中响着的饥饿和凄厉的呼叫声。一转眼间,这对可怕的男女小孩已经轻快而无声地飘过石子地,再也看不见了。
斯蒂芬这一吓非同小可,决定拿起蜡烛下楼到阿布尼的书房去,因为约定会面的时间快到了。书房门没有锁,这一点地完全肯定,因为钥匙照常插在门的外面。他在门上敲了两下,没有人答应。好像阿布尼先生正埋头在干什么事情,好像他在说话,好像他要呼叫,但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叫不出来。难道他也看到了那两个神秘的孩子吗?
斯蒂芬又害怕又激动,轻轻一推,门随之打开。
在阿布尼先生书房的桌子上找到了一些纸,它们披露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祖辈们深信,只要通过一些特定步骤,人是可以大大扩展其精神能力的;只要吸取同类的精髓,人可以对宇宙的自然力占绝对优势的。
据西蒙。马古斯的记录,他能在空中飞,能隐身,能随意变化,办法是利用一个他“谋杀”的男孩的灵魂。我还在赫尔梅斯的著作中找到这样的记载,通过吸取至少三个年在二十一岁以下的入的。心脏,也可以产生美满效果。为了试验这一办法是否确实可行,近二十年来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物色这样的人作试验,要把他们弄到手而又不致在社会上引起麻烦。第一个,我杀掉了菲比·斯坦利,一个吉普赛血统的女孩……第二个,我杀掉了乔万尼·保利,一个意大利流浪男孩……最后一个牺牲品是我的表弟斯蒂芬……
最好的办法是从活人身上取出心脏,烧成灰烬,用约一品脱红酒,最好是红葡萄酒,把它调和。前两人的尸体隐蔽得很好,不用的浴室和酒窖方便地用上了。死者的精神部分——俗称幽灵或灵魂——可能造成一些麻烦,但一个有哲学气质的人——试验正是为他所用的——不会在乎他们对他的微弱复仇能力。我无比满意地期待着这一试验将带给我的无拘无束;我不但不受人类的所谓法律所管,而且可以最大限度地不受死亡的威胁。
阿布尼先生被发现坐在他的椅子上,头往后仰,脸上带有愤怒、惊恐和死亡时的痛苦表情。他的左侧有一个可怕的裂口,露出了心脏。他的双手没有血,放在桌上的一把长刀也完全干净。可能是一只凶暴的野猫把他撕裂致死。书房的窗子敞开,根据验尸官的意见,阿布尼是被凶兽杀死的。然而对于他的死因,斯蒂芬却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