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家卫隔着吧台递给安琪一块手帕，上面有深蓝色与天蓝色交织的格子。像这样的手帕家卫有很多，所以安琪不会知道，每次家卫递给她手帕擦拭完眼泪后，那条手帕家卫就再用了，而小心收藏起来。因为那上面曾被她的泪水浸透过，就像沾染风尘的胭脂，凄美而苍凉。

　　在男人眼中失恋的女子就有如一段幽怨哀婉的乐曲，有种别样的风韵，家卫的心底有些莫名的疼痛。他不明白那些男人们为什么总要抛弃这个单纯脆弱的女子，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总陪在她身边的总不是自己。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心景，让家卫有种甜蜜与心痛共存的矛盾。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是安琪最离不开的人。尽管看上去对他有些不公平，可他亦已满足。但是同时，这意味着安琪的真心付出又一次被辜负了。想到每次不论她怎样声嘶力竭地去挽留她的爱情却仍然追赶不及一个决绝的背影，最终无助地蹒跚而来只为了得到一些安慰，家卫又不禁为自己那一点本就卑微的满足而心怀愧疚，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不该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荣幸而悲哀的蓝颜角色。

　　安琪把浸满泪水的手帕还给家卫，重复着那些家卫听来甚至是种讽刺的感激之词，然后用落寞的背影向家卫说再见。

　　隔着玻璃门，看到安琪消失在月夜的街头，家卫回过头用手蘸了一下手帕上安琪的眼泪，缓慢而细致辞地在自己的咖啡杯口上打着圈，然后，轻轻啜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有些苦涩，有些酸楚，又有种淡淡的微甘，一切都像痞子蔡在《爱尔兰咖啡》里所描绘的一样，那是种情感在心底发酵后的味道，是种折磨人的味道。

　　家卫想这也许就是宿吧，大概是上辈子欠了她债，今生来还，所以她才会永远就这么站在自己前方的一步之遥，无法靠近，也不能离去。

　　㈡

　　安琪的生日在冬日雪初融的时节如期而至，家卫在他那间小小的酒吧里为安琪开了一个派对。其实大学毕业后家卫完全有机会出国深造的，但照顾安琪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义务，所以他留下了。

　　安琪的生日派对虽小却很热闹，家卫为了让她和她的同事们玩得尽兴，特地清了场。安琪的朋友们大多是知道家卫其人的。因为他是安琪口中一个无所不能的神话。从小到大安琪都是在他家卫的呵护下轻松地生活着，对安琪而言，几乎没有什么问题是家卫所不能解决的。只是她从不曾想起，那是因为她是安琪。

　　有人问安琪，身边有这么一个青梅竹马无微不至的好男人，为什么还要苦苦追寻所谓的幸福？

　　其实这些问题安琪早就想过无数次了，只是她一直都在刻意地回避着。家卫对她的好她比谁都清楚，却绐终装作全世界只有她不知道一样。有些时候，看上去离爱就近在咫尺了，却有如天堑鸿沟，怎么也跨不过去。她也曾努力过，也想让自己如众人愿地和家卫在一起，缔造一段童话，可她没能做到。爱情之于她，应该是羞涩，浪温，心跳，激情，以及应有的神秘和如火的思念，而与家卫在一起，却宛如守着一池平静无波的湖水，风轻云淡到让人失去了想象。

　　于是她说，别傻了，要是我和他好了，那以后我再失恋，还有谁能听我哭诉呢？

　　众人笑，安琪亦莞尔。再回头看家卫，仍是那一脸永远不变的淡然的微笑，只是那一脸永远不变的淡然的微笑，只是眉宇间掠过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忧伤。

　　安琪心中生出了负疚感。可她了解自己，她真的离不开家卫。他是唯一真正了解她内心的男人，虽不会时刻为她每一个喜乐哀乐而牵挂，却会在见面的时候为她的每一滴眼泪而心疼，会为她每一次笑容而悦然，是在她受伤委屈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的那个人。但这些感觉却让她不感走近那一步，因为她太害怕了失去他了，而知已一旦成了情人，往往就是两人缘份的尽头了。于是她固执地认为他们之间就应该是这样的，清晰而明朗，模糊而暧昧。

　　家卫关了灯，桌上是点燃了23支蜡烛的生日蛋糕。

　　安琪在桌前许愿：我想和我最爱的人一起去巴黎，去卢浮宫，去看“蒙娜丽莎的微笑”说完吹灭了蜡烛。

　　瞬间的黑暗中有一个湿润的吻落在了安琪的脸颊，不轻不重，不缓不急，短暂而缠绵。安琪知道那是谁的吻，不动声色地欣然地接受了，就像是接受一分由衷的祝福。

　　㈢

　　春夏交替的时候，安琪又恋爱了，这次对方好像真的很不错，温文尔雅，谦和有礼，与之前的那些不羁浪子相比，他足以称得上是个如意郎君。也许是安琪终于明白自己喜欢的类型不一定适合自己的道理，也许是老天怜悯，让家卫抽身这段无果的感情，总之，一切似乎都纳入了正轨。

　　几分失落，几分欣慰，家卫对安琪说，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吧。

　　安琪没有应允。尽管她也希望家卫的身边有个女人，可她不愿意家卫身边的女人是她生活圈中的人，那样她会容易知道家卫是怎么对另一个女人好的，她宠爱着的骄傲会因此变得不再是唯一。即使明知自己作为一个红颜知已是没有理由永远独占家卫全部的爱的，也还是希望那份多年来已经潜移默化为一种习惯的关怀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不过家卫还是恋爱了，那个每周星期二下午都会来喝他调制的薄荷酒的女孩，如愿地被家卫牵起了手。

　　好是个玲珑的女孩，犹如一个凡间精灵，执着却不过激地等待着自己的王子向自己走来。她总会在星期二娴静的午后第一个闯进家卫精致的酒巴，然后跳跃着扑在吧台上对正在擦杯子的家卫狡黠一笑说，帅哥老板，依晨想喝薄酒。

　　于是家卫记住了她的名字，依晨。

　　那段时间，安琪忙于经营自己的新的恋情，很少再到家卫这里来。这让家卫有种空荡荡的感觉。而这期间依晨来得更勤了，几乎是隔天一次，有时甚至是天天都来。看着她每天都静静地在自己眼前若有所思地坐了整整一下午，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再想着安琪依偎在男友怀中幸福的模样，家卫劝自己，就这样吧。终于有一天，家卫在熟悉的风铃鸣奏后，端出了刚刚准备好的薄荷酒说，请你的。

　　㈣

　　风起的时候，窗外有秋叶飘下。浪温的季节，浅浅的叹息。

　　家卫拨通了安琪的电话，告诉她他就要和依晨订婚了。

　　安琪的心头有种莫名的疼，却故作惊喜地说，你倒是蛮讲效率的嘛，看来她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孩呢。恭喜你了。不过更得恭喜她，因为她可是淘到宝了呢。安琪本想表现出轻松和应有的喜悦，然而说着说着，竟说不下去了。

　　家卫在电话那边一直没有说话，于是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峙着，彼此的心事无需揣摩亦是心知肚明。

　　仿佛是在为一段倾心投入却颗粒无收的感情做最后的回望和缅怀。家卫在心底默念珍重的同时，说了再见。

　　来不及说些祝福语，安琪的电话里已经只剩下了肓音。

　　终于，当天空中纷扬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家卫亲手在依晨的手指上套上了一枚象征永恒的钻戒。

　　㈤

　　雨天，当家卫看清那辆闯了红灯的汽车是朝自己开来的时，已是躲闪不及。家卫看见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地面，整个世界颠倒过来，向头顶压去。在落地前的那一刹那，家卫脑中闪过了两个字“安琪”

　　黑暗，晕眩，尖叫，哭泣，疼痛，各种杂乱无章的声音和感觉如白驹过隙在不清的神智间奔腾。左边是天堂，右边是地狱，中间是流离失所。

　　再次睁开身体睁开眼时，家卫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安琪！几乎是本能的，家卫伸出还带着输血液管的手紧紧拆抓住了安琪的手。

　　在场的人还未为家卫的醒来松下一口气，就已经被这一幕惊住了。安琪则更是在短暂的狂喜后轻轻抽回了手，把站在身后一脸憔悴与不安的依晨推到了床边。

　　家卫刚刚剧烈起伏的心电图恢复了平稳。

　　两个月后，家卫因车祸被耽搁的婚期重新被提上了日程。在新房装修完成的当晚，依晨要求和家卫进行一次谈话。不出家卫所料，依晨要谈的是安琪。从她口中家卫得知，自己在昏迷之际不停地念着安琪的名字，这让她不得不找来了安琪，尽管这不是她所愿的。而安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在这儿”，就唤醒了任凭她怎么哭喊也没用的他。

　　家卫耸肩一笑：那又怎样？

　　依晨显然是认真了，她从床下拉出一个盒子，打开，摆在了家卫面前。那盒子里装满了深蓝色的与天蓝色交织的格子手帕，每一个上面都有斑驳的水渍。手帕的上面，压着一本带着锁的日记本。

　　家卫愣住了。他知道依晨一定没有看过那本日记，但聪明而敏感的她一定猜到了那里面直到现在还是每页都有安琪的名字。

　　你还爱她吗？依晨的眼有泪。

　　㈥

　　一年以后，安琪和她那个令人称羡的男友分了手，这是她唯一一次主动提出分手。不是他不好，而是她终于发现，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或许，真的只有家卫。再没有人能如他般对自己那么的体贴入微了。原来，没有他，真的不会习惯。

　　于是安琪平生第一次放弃了所有她所不舍的东西，抛弃一切，跳上了奔向家卫所在的城市的列车/

　　一年前，家卫在大婚前夕和未婚妻依晨分了手，卖掉了酒巴，一个人去了他一直向往的海滨城市。怀着一颗忐忑不安与愧疚的心，安琪扣响了费尽气力才找到的那扇门。

　　等待。心跳。门缓缓地开了。安琪的心情像是新婚之夜的新娘一样充满了期待与不安。家卫那熟悉的脸庞在门缝中渐渐显现出来。安琪看到家卫似是庸懒的抬起了眼，却被眼前的人惊得愣在了那里。

　　安琪推开了门，扑在了家卫的怀中。家卫依然呆在那里，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任何一个轻微的碰触，都会打碎这片海市蜃楼。

　　安琪紧紧地拥着家卫，乞求着他的原谅，告诉他，她再也不去寻找什么幸福了，因为他才是她真正的幸福。直到被透过衣衫的泪水烫伤了胸膛，家卫才敢肯定，自己多年的梦，竟在落幕前实现了。

　　是夜，星星很少，月儿躲在云彩身后安睡。安琪躺在家卫怀中，诉说着这分离的日子里的思念。家卫无语，只是微笑着静静地聆听着。

　　安琪翻转过身，说，我们留在这里，再也不回去了。家卫笑，带着苦涩的那种。然后一个吻落在了安琪的额头。就像当时在那一瞬间的黑暗中那一吻一样，让人感到胜过千言万语的温情。

　　㈦

　　清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了安琪的脸上，温吞的睡梦因而苏醒。回想昨夜，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仅仅只是躺在一个安稳的怀抱中和衣做了一夜的梦。她的左手旁边是家卫的右手。

　　蓦然发现，家卫竟不在身边？于是翻身下了床，满屋地寻找，仍不着踪迹

　　安琪想，也许只是散步去了，我先做点早点，便入了厨房。

　　早点做好了以后，她第一次像一个小女人一样等着家卫。

　　很久了，她越等越慌。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往楼下看，没有，什么也没有。突然，她的目光落在窗前的写字台上，那是一封信，一本带锁的日记，以及一盒粘满了天使泪的蓝手帕。她恐惧地拿了起来。

　　原来，两年前那场车祸，为家卫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医生说他会失明，失忆，直至失去一切能力。

　　于是，他抛下了所有，独自一个躲在这个城市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却，不曾想到，安琪会在这种时候回到他的身边。

　　亲爱的，我一生的天使，尽管有万般不舍，尽管这种不舍让人撕心裂肺，可除了不辞而别，我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安琪的泪终于决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