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病房里,借着护士站的灯光看我的指纹,看我的往事有多少,生命还有多长。
值班护士查房的时候,我悄悄滑进被子里,睡姿安祥。
我再次起身之前,有人摇我的手,我也才发现我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冻的冰凉。
小时候,我就有这样的习惯,是奶奶一次次起身把我的手放回去,当时我并不知道。
多年的习惯是一如既往,可是不曾有人再次发觉。
我抬起身,看见织燕的眼睛在暗夜里的反光,那是一双我初见便爱上的眼睛,我没有。
她拉着我的手,我穿上外套,我们到不远的洗手间。
织燕说有事想要跟我讲,她说她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和织燕聊过几句,她已经42岁了,不仅显年轻,而且很孩子气,而我虽然只有21岁,可是心理年龄偏大。
织燕选择向我求助的时候,我面无表情,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织燕问我每天都来看她的那个男人怎么样,我说很好,你老公他很疼你。
我说这话的时候,就想到那个温文尔雅的高个儿男人,织燕打针的时候,他没有一次不是握住织燕的另一只手。
我不小心看到的时候,就转过头去,我的男朋友已经很久不来看我,他已经不管我是不是孤单,甚至是死是活都开始与他不相干,分手是早晚的事。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我未来会遇到的那个人,他会是织燕所遇到的这个样子么?可以如此疼惜的爱着我,就像爱他身上的每个细胞。
“他是很爱我,可他不是我老公。”
我猛的抬起头看织燕,然后听她不动声色的说下去。
“维江他有一个很温馨的家,你没看到他周日的时候就不会来看我么?他的女儿已经4岁了,很可爱的,和我想象的我的女儿一个样子。
我现在不仅仅是这个病,我的肝病也已经跟随了我整整10年,只是从未像现在这样凶猛的发作过。
我的前夫叫王一平,我们前年结的婚,结婚的时候,他没有钱买房子,是我家里拿出20万买的房子,房产证上写我爸的名字。
从今年年初,我的病情就不稳定,我住院的时候,他从来没去过,我一回家,他就让我把房产证的名字改成他的,要不他就和我离婚。
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身体也不好,王一平他以为我会答应他的要求,因为结婚之前我是那么的爱他,而他提要求的时候,我是那么虚弱。
让他惊讶的是,我并没有答应,我给他说我可以和他离婚。
第二天,我拖着虚弱的身子走进了民政局。
我和维江早就认识,我经常看见他在下班之后买好新鲜的蔬菜带回家去,还有大束的鲜花。
这时候我总是站在他身后,看他在我视线里消失才慢慢的回去我的空房子。
我们在不同的办公室,但是他好像总是可以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到我,他和他的同事关系都很好。
维江或许一直都是这样善良的帮助他身边的人,就像是本能。
可是对需要温暖的我,这就不一样了,我被他一点点的感动着,一点点的融化着。
我爱着他,离不开他。“
织燕说了这些话,做了几次深呼吸。
我象征性的活动了一下手腕,期待她继续讲下去,虽然我已经预知了结局。
“我约他去喝酒,选在中午,选在我家。
维江应该知道会有事发生的,因为这样的一次约会太不寻常。
可他在去我家的时候,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心里有我想要的温度。
我喝很少的红酒就醉了,蛮横的躺在她的怀里,呓语。
我把他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告诉他了,我就像是讲别人的故事。
维江本来不知所措的胳膊,紧紧的抱住了我。
我体验到他给我的快感的时候,哭了。维江揉着我的头发,让我靠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从那次以后,维江开始主动的找我,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抱着我,我的身体一直虚弱。
我也喜欢他这样,他怀抱里的温暖让我嗅到幸福,死亡的气息好像就不那么清楚了。
晚上的时候,我整夜睁着眼睛,偶尔抽一支烟,在烟雾里就看到他留给我的记忆。“
我也会想象他和他的老婆在一起的样子,可是我该知足。“
我去过织燕的家,她的房子很大,是我喜欢的样子,我陪坐在地板上看动画片,一人一袋薯片,她吃的比我快。
织燕的话又停下来,她把指甲多出来的那一截,用嘴啃掉。
我的病是传染病,但是周围没有人知道,除此之外,我的条件很好,离婚后就不断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其中不乏优秀的单身男人。
有时我想我和维江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这样的打算,就不如选一个合适的人嫁了算了,对彼此都是一种解脱。
可是我要嫁的那个人,他该不该知道真相呢,知道了真相,还有谁愿意娶我呢?
有时我也会想,我的病情时好时坏,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为什么就不能享受一点我想要的温暖和快乐呢?
可我又不想在死之前还做着违反道德,伤害别人的事情。“
织燕终于停下来,她的身体一直在抖。
我说要回去给她拿件衣服,她一个劲儿的摇头。
织燕抓住我的手摇晃,她说希儿,希儿,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搂过她,拍她的背。
我说:“织燕,你容我想一想。”
织燕安静下来,她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我。
然后我像是下了一个重大决心似的,对她说:“织燕,你略加收敛的跟维江在一起吧,毕竟维江是知情的人,你至少不会骗他,属于你们的幸福太少,在我看来,即使罪恶,也是值得原谅的。
我无法说服自己让一个生命将尽的人再一次受到生活残酷的殴打。
你不过是想在生命快要到末尾的时候,寻找一点浮末一样的温暖罢了。
不过这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做怎样的决定还是靠你自己,别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就好。“
真的,就我自己来说,我真的不可能做到在病入膏肓的时候,离开我最爱的那个人,静悄悄死去。
这种孤独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也注定不能做一个伟大的人。
我在猜测了自己可能得了重病之后,还是没有和男友分手,而是等他开口,不过是想找个陪我起走进医院的人,而那个人必须给我温暖和勇气。
至今我仍不知道的是,他会不会因为我这个恨我。
他也曾打电话问我爸我是不是早就得过那个病。
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我和他是不会再相见的两个人。
我像是在黑暗里犯下罪孽的人,护士站的灯光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
我拥住织燕,我们回病房。
织燕的全部重心放在我的左肩上,我感到吃力。
再看织燕,她的脸上有隐约的泪痕,我竟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已经哭过了。
那一天晚上,我没有睡着,心里有沉重的压抑,却没有哭的念头。
织燕却安稳的睡着了,自从她住院她很少有这样踏实的安睡。
织燕比我早一个月出院,在我多出来的那一个月里,她去看过我两次。
关于她和维江,她也许做出了决定。
织燕对我微微笑着,有幸福的表情,但是她眼神底部的落寞,还是被我看到了。
织燕的事,她不说,我也说不问,只是夸她气色好了,衣服的样式很不错。
等我身体恢复之后,我顺便到她家去看她。
我拼命按门铃,织燕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欢天喜地的来开门。
我开始大声敲门。
对面的邻居探出头来,说:“别敲了,人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
“是啊,死了,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说是吃安眠药死的……孤苦伶仃的,挺可怜的……”
不等我多问,那个大妈已经关好了防盗门,与世隔绝了。
我以为织燕不会这么快就死的,死亡之前的孤独加快了她的脚步。
当天夜晚,我就看见织燕孤单的跑在死神前面,她赤着双脚,白晳得没有一点罪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