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雪月夜深人静,四野寂寂。
秋风卷着枯叶纷纷飘坠,落在台阶之上,声音凄凉而又锁碎。
扬手,打翻了酒杯,弄湿了我的春衫袖子。
尘心,你好美!浅浅笑靥,梅花妆容,秀眉微蹙,秋波流转频频顾盼,像飞燕般体态轻盈,似黄莺般话语娇软。
呵,知秋,你可曾看见,今晚的尘心亦是娇俏?柔润似玉的肌肤笼着轻纱,檀红的樱唇靠着玉杯,腮边还有胭脂淡淡。手腕上系起彩色丝绒盘结的绸带,发簪上垂着精巧制作的符篆,醉眼迷离。
还记得这只酒杯吗?年前你用过的,我一直都小心翼翼原封保存着,不曾擦拭,不敢清洗。也许你忘了,但我还没有。你说,你要在每一个月圆之夜与我把酒言欢,叹那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就是在这个园子里,无数次你乘兴而起,披一层淡淡的月光,为我舞剑。矫健的身影,痴了我的灵魂。
可为了什么,今晚月色如练,虽有美酒,却无人劝酒把盏?舞姿消歇,歌声沉寂,纵然是我醉了,也无那有情人相扶相搀!
满怀这柔情别恨,有谁能给我一点儿温存?谁又来熨贴我伤透的心田?空空的酒杯仿佛在为我哭泣,庭院深深无语宛如在为我伤心。你当年赠送的宝扇闲置在一边。
知秋啊知秋,我的爱人。我已是着上了你最爱的这袭白衣,腰际也系上了你最爱的紫色罗带,梳着娇美的蝉鬓,抚琴为你演奏了三遍的《纤云曲》。你为何还不现身?你为何迟迟不来与我呼酒畅饮?是什么阻滞了你前来与我相约的步伐?是死亡吗?纵是如此,你的灵魂呢?我丝毫也未能感应得到!
昨夜子时,她又站在了我的床前。珠红的首饰摇晃,珍贵的玉佩叮当,手里摇着白绢团扇。她不屑的瞅我,鼻孔朝天。小妖精,你最终还是输了,输得狼狈,输得彻底!叶知秋到底还是属于我的,他跟我一块儿去了一个你永远无法到达的世界!……狂笑中,她消失了。烛影摇曳,我拥被坐起。是的,我输了,输得体无完肤。叶知秋,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她可以来我的梦中叫嚣,你却不能到我的梦魂深处栖息?你是不再爱我了么?
你的剑术是如此的精湛,你又是如此的智慧,为什么会让一个弱小女流纠缠着同归于尽了?在她的匕首插进你心窝的那一刹,你的警剔和机敏都去了哪里?在火焰升腾之后,你想过我吗?你明明知道这些日子来我不曾离开过你的保护。为什么?为什么?叶知秋,你回答我。
那场通天大火在全镇的唏嘘声中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映红了男女老少表情各异的脸颊。在叶府的大门外,在好管闲事的街坊的拉扯中,我赤着脚,披散着长发,死过去又活过来。
官府的人清点尸体,叶府上下,一百二十余口,无一幸免。有缠绕在一起烧焦了的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我知道,那是你和她。我已经快认不出你了,要不是你紧抓在手心里,我们一人一半的那半块玉蝴蝶。我替你拔出了插在胸口的那柄匕首,我费劲的将你和她分开了。我的手,烫伤了,血肉模糊。
所有的人都在猜疑,所有的人都在惋惜,人们为这场大火编篡了各种故事的版本。一时之间,大街小巷,走卒贩夫,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堆,各抒己见。哎,真是可惜,再过两天,叶府本该办喜事了。有人附和,是啊,知秋和那凤玲是多般配的一对,男才女貌,青梅竹马。我于是冲过去,喊,不是的,不是的,知秋爱的是我!叶知秋爱的是我!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半晌,有人回过神来,骂,疯子!我哭了,捶胸顿足,真的,知秋爱的是我!人群中有人小声的说,看,就是这个女的,那几天在火灾的现场寻死觅活的。是吗?我看看!哟,还蛮俊俏的呢!听她一直这样吵嚷着叶知秋爱的是她,幸许,还真有点什么呢?咦,那不是王大娘家的闺女吗?这娃儿可怜,从小没了父亲,跟着个瞎眼的母亲,风里来雨里去的,没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哎,倒是长得有几分惹人怜爱!我猜啊,八成是被那叶府的少爷玩弄过又抛弃了。你也知道,这些公子哥儿的,有几个没些风流韵事?作孽啊!就是,就是,你看这小姑娘,她以后还怎么活?
是的,知秋,让我以后还怎么活?没了你,我要如何是好?
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不是什么少爷公子,是个卖字画为生的书生也好,是个捕鱼砍柴的樵夫也罢,只要你能一辈子与我平安相守。你却偏偏在我认识你之前已经做了叶府的大少爷,你却偏偏在爱上我的同时,有了个两小无猜爱你到发狂且有婚约在身的表妹!你给我置这么大的一座宅子有什么用呢?你给我和母亲成箱的珠宝又能弥补什么呢?我爱的是你,我和母亲需要的是你,知秋,你在哪?
还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个黄昏吗?我荆衩布裙,在秀挺的竹林,倚着寒冷的翠竹,为母亲的病痛伤神。你策马路过,垂鞭于地,笑我,盈盈雅丽佳人,伫立黄昏,待情郎。就着霞光,我们彼此打量,轻轻的,双双坠入情丝网。
你领我和母亲到这个豪华的宅子,你说它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你给母亲请最好的大夫。
你开始频繁的在这里出入,伴我唱,随我舞。你很奇怪我这样的一个农家女子,居然会用纤细的手指在古筝的弦上随意的挥洒,筝声婉转琴弦飞荡,时而似春莺传情低语交欢,时而如阵阵凄雨敲打芭蕉。你惊奇我对漂泊生活的坚忍,对美好人生的向往。你说我舞姿曼妙,你夸我的酒量巾帼不让须眉。你说我是你生命中的奇迹,我给了你天堂。
母亲摸索着你俊秀的脸庞,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眼里,幸福满溢。你和我,相视一笑。
你正为我画眉,一个女子带着几个灰衣的家丁持棍闯了进来。
我如受惊的小鹿扎进你的怀里,只露出两只眼睛观看时局。那个女子很美,看我的眼神却充满怨毒。
你搂紧我,叫我别怕。你对她说,凤玲,你不要胡闹!
她却倏忽间泪流满面。表哥,为什么你要这样?你为什么跟这个狐狸精在一起?她哪点比我好?
我说,知秋,她骂我狐狸精呢!
凤玲,你先回去。回去我跟你解释。我见到你有点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
回去?表哥,你跟我一起回去!我早就说过,你不会真的喜欢这样一个粗俗的女人。姨妈和姨父也不会同意的。你是看她可怜对吗,表哥?
不是的,知秋是爱我的。我憎恨她对我的不屑和侮辱!从来没有这么出格的举动,我从知秋的怀里挣了出来,双手绕上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角。
她冲了过来,揪住我的头发,狠狠煽了我一巴掌。我跌倒在地,嘴里有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金星闪烁。
在知秋往她那好看的脸上刮巴掌时,我自己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拄着拐杖出来了。她颤抖着说,知秋,帮我送送你的表妹。我们招呼不起这样的贵客。
你搂了搂我,说你很快回来,叫我相信你。
我当然相信你,我明白你会有分寸的。我把我自己的心都交给了你。
母亲要我收拾东西与她离开,她说我们贫寒,她说我们配不上,她说你们叶家的门槛儿太高,不好爬。她说她不希望她唯一的宝贝女儿受到伤害。老泪纵横,娃儿,我们就这个命。
我对娘说,母亲,我们要相信叶郎,等他回来,他会给我们一个交待。
你还没来,你的好表妹就带着她的姨妈和姨父来探望我了。她挽着你那雍容华贵的母亲,下巴高高扬起。两位老人的眼神倒也是温和。我请他们坐下喝杯茶,端上刚做的糕点。良久,你的父亲对我说,孩子,我知道你喜欢我们家知秋,我们也相信你是个不错的姑娘。只是,只是我们家知秋从小就与凤玲有了婚约在身。知秋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我为他老人家斟茶,淡淡的笑。我要等叶郎回来,我想他亲自跟我说些什么。
你父亲抖了抖脸上的肌肉,眼神锐利。
你母亲拍拍他的手背。孩子,明白你也有难处,可你要理解,我们还要向凤玲的父母交待呀。这样吧,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我们一定办到。
我谢谢她。但我还是说我要等到你来不可。
你的表妹便嗲叫着二老做主。我扭头,只当不见。
他们留给了我一句话:不要不识好歹,知秋不会来了。
蹲在地上,无声的让泪水淌了一地。
上街,经过叶府,张灯结彩。他们说月底知秋少爷和凤玲小姐就要成亲了。
失魂落魄的走着,撞翻了一个小贩的蒌子,惹一顿臭骂。觉得阳光好刺眼。
那晚,你倒是来了。我们相拥了足足半个世纪,泪水混着泪水。你瘦了好几圈,衣裳凌乱,面无血色。我知道,你受苦了。你从肩上解下一个包袱,打开,一袭轻纱白衣,一根紫色丝绒罗带。
来,尘心。这是我特意托人从杭州带回来给你的,试试,一定很美。
尘心,你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仙子,是白衣飘飘的。
我于是穿着这袭白衣,系着这根紫色的罗带为你舞了整宿。
我们还来不及分析现状,我们还来不及诉说连日来离别的苦楚,你又被带走了。
尘心,不要怕,等我回来。
知秋,你记得,我等你回来。
两天后的深夜里,我凭栏而立,见到东南方有火光冲天,那是叶府所在的位置。
知秋,现在母亲也离我而去了。我真正成了你们的弃儿!终日里,我惟有殷勤的斟酒,殷勤的饮酒。我以为这样可以摆脱关于你的回忆,我以为你总会在某一天回来,就像曾经的那些晚上一样,笑容可掬的坐在我的对面。
知秋,你可曾见到了我的母亲?她难道没有告诉你,你的尘心正日日夜夜为你牵肠挂肚吗?你回来吧,回到我的怀抱里来吧!我陪你痛饮美酒佳酿!
知秋,快点踏着月光回来吧!清风明月里,尘心,依是白衣一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