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冬天，那光秃秃的树干，料峭的北风以及灰蒙蒙天空下低飞的秃鹰，都不由不使人毛骨悚然。而今，又逢冬天，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在冬天，雪总是最得意的，纷纷扬扬，一飘就是好几天。窗外，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可它还是没有丝毫停的意思。放假已有几天了，能回家的同学早走光了，昔日嬉闹的校园此刻变得毫无生气，一如窗外那些站在光秃秃白桦树干上慵懒的麻雀。不是不想回家，更不是喜欢孤独，只是离家太远，来回的路上就会用掉近一半的假期。
　　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再过会儿又该吃晚饭了。吃饭，真烦，整天就是吃、睡、吃、睡，人都快成机器了。什么托尔斯泰、哈代、斯丹达尔，在这样的日子里又能吸引谁呢。曾幻想能有人来，来坐坐，说说话，但没有，包括那支梦中曾答应过陪伴我的山雀。
　　冬天，该诅咒的冬天。
　　
　　二
　　
　　雪总算停了，然而天空仍然阴沉沉的。又一个苍白的日子要过去了，掐指算来，放假才刚刚六天，然而感觉就像六年。
　　记不清在哪儿读过一片忘了题目的文章，意思是说要珍惜孤独。文中说，在日益工业化的社会，一个人难得孤独，所以一定要珍惜。哼，这么说，我的这些孤独的日子该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我是否应该把它们用丝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作装饰。
　　哼，见鬼去吧。
　　
　　三
　　第十天了，仔细想想，这样的日子还有近二十天。
　　明天就是春节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可是有谁知道，此刻的我不想思念。思念是陈年酒酿，不敢开启，开启后会醉倒在人生地疏的异地他乡。
　　也许该出去走走，换一种心情。
　　几天前的雪没有化掉多少，地上仍然白雪皑皑，踩在上面软软的。通往城外河堤的路上没有人迹，只有几行不知什么动物留下的浅浅的爪痕，路边纤细的白桦在雪中肃穆地站着，站成一种浪费的风景。
　　大堤上冷冷清清，白茫茫的到处都是。宽宽的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四周没有一个人影。除夕了，有谁会神经质的跑到这儿来呢。想起夏天的喧闹，小河会是怎样一种心情。远处城区，谁家性急的孩子已经在放鞭炮了，噼噼啪啪声传来，相距不远，竟感觉是在两个世界。
　　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雪是几天前就停了的，风却一直在吹，虽然不很大，但吹在脸上钻进脖子里还是相当刺骨。站在大堤上，遥望西方，此刻千里之外的老家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大红的门神这时大概已经贴在漆黑发亮的门上了，母亲也该蒸好了香甜的年糕，可爱的小侄子一定在嚷嚷着要放炮了。想起当年填报志愿，没有听从父母之言报考离家近的学校而坚持到外省来读书，如今孤身一人，身处异乡，不得不忍受着孤独与痛苦的煎熬，顿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嗨，你好。”
　　不知过了多久，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慌忙擦了把眼睛转过身去。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位身材欣长但有点瘦弱的男生。他正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我不知所以地点点头。这是个很清秀的男孩，穿一件黑色的风衣，一条红色的围巾醒目而恰到好处地搭在脖子上。不知是雪色还是本色如此，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几缕黑发在冷风中飞扬，一双秀气的眼睛似乎藏着一种深深的忧伤。
　　“冬天真不好过。”
　　不知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还是有同感，他说。
　　仅此一句，就感动得我几乎又要流泪了，只因为在这样的冬天这样的日子竟能碰上这样一位知心人。我使劲地点点头，强忍泪水不让它滑落。
　　“快五点了，该吃晚饭了，回去吧？”
　　他望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又点点头。
　　于是，我们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大半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是简单地问一下对方所在的院系和年级。其实，并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太多的话也许会破坏那一份宁静和默契，能一起走走就很不错。
　　到校后快分手时，他忽然说：
　　“能一起吃饭吗？”
　　可能是觉得初次见面就邀人一起吃饭有点冒昧，或者是怕我拒绝，他赶紧加了一句，“毕竟是除夕。”
　　我看得出，他也很孤独。
　　“好，各付各的钱。”
　　他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惊讶，愣了一会，说：
　　“如果你坚持，那么好吧。”
　　由于是假期，小酒吧很冷清，有两三对恋人在默默地用餐。我们各自点了菜，只是他自己出钱坚持要了一瓶比较高级的香槟。我们静静地吃着，尽管同样很少说话，但却没有丝毫不自然的感觉。酒吧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有关春节的喜庆的节目，观众被逗得哈哈大笑，但酒吧里好像没人注意这些。以前我从来没喝过酒，即使香槟，可是今天，今天不同，今天是除夕，这是个不错的借口。
　　吃完饭，走出酒吧，天已经很黑了。
　　“明天我可以再找你玩吗，或者你找我，如果你愿意？”
　　我点点头。能有人说说话，一起坐坐，总是好的。
　　“那么再见，做个好梦。”
　　“做个好梦。”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向男生宿舍走去，我也转身向宿舍走去。
　　夜里，我有点失眠，为今天的偶遇。有人说说话，一起坐坐，真好。
　　
　　四
　　有时我真庆幸那个除夕的下午我出去了，否则，我就不会遇上那个很优雅的男孩，有时我又想，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吧。在剩下的假期里，我们经常见面，有时在校园的小树林里，各自拿一本书，静静地看，忘记周围的寒冷；有时相约出去在小河堤上走走；有时在小酒吧一起吃饭，不同的是，现在我们谈得比较多，谈各自的课程、各自家乡的事、小说里的人物等等。吃饭时，我也不再坚持各自付钱，而是轮流做东。有趣的是，当我坚持付钱时，他坐在那里，对那些投向他的异样的目光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安。他从没说过，让女生付钱有失男生尊严之类的话，这一点我很欣赏。当然，也有不少时候，我单独呆在宿舍，相信他也一样。这时，那种孤独感就又会袭来，我又会陷入深深的悲哀，但现在不同了，这种悲哀还是能够忍受的，因为毕竟还有人不时能来陪着一起坐坐。
　　于是，每次分手后，我总期待着下一次的相见。
　　
　　五
　　
　　开学了，同学们都陆续返校了。寂静的校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只是天上还时不时地飘雪，北风也照样吹。这几天，我一直没见他的身影，他没来找我，当然我也没去找他。虽然有时我也想去找他，但却一直没去。我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孩，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可是由于一些说不清的原因，我想找他却没去找。有时，我会神经地想，要是假期再长点多好，那样，我们就能多呆一段时间，静静地只有两个人。
　　同宿舍的人都回来了，带来了各自家乡的特产，红枣、鸭梨、板栗、核桃------嘻嘻哈哈地说要慰劳我。可这也没提起我多大的兴趣。开学了，而我却像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初恋。
　　这些天，我老想起他。白皙的脸，黑色的风衣，红色的围巾，还有乌黑的头发和秀气而忧伤的眼睛。可是这种相思是无处诉说的，即使是同宿舍的好友，我不想让人知道发生在这个冬天的事，再说，我也受不了她们叽叽喳喳的调侃。哎，就让我浪漫的冬恋埋在心里吧。
　　
　　六
　　开学两周后的一天，我打水从小酒吧前经过，下意识地朝里边望去，很希望他能在里面。透过珠帘的缝隙，我惊喜地发现，他真的在里面。，虽然是背对着门，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是他。于是我转身向酒吧走去，仅仅想去和他打声招呼，问他最近是否很忙，并告诉他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我说过我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孩，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挑起珠帘，我正准备直呼其名，这时我忽然发现，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女孩，他们正笑着说着什么，头挨得很近，样子很亲密。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回过头，看见我，他站了起来，露出惊喜的目光。那女孩也站了起来，看着我。她并不漂亮，但很秀气，很纯。
　　“是你，快来坐。”
　　他热情地招呼我。
　　可是我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冲出酒吧。往日的洒脱不知跑哪去了。不知谁说的，爱情是自私的，一点没错。泪水一下子涌入我的双眼。
　　他追了出来，喊着我的名字。我慢下脚步，转过身，我不想让周围的人好奇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了？”他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没什么，打扰你了。”
　　“嗯，是因为，因为那个吗？”看到我发红的眼睛，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不知该如何表达，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
　　我没有做声。
　　有好长一阵，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看见那个很纯的女孩正站在酒吧门口，远远地看着我们。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很认真”，他喃喃地说，眼睛里含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我几乎要原谅他了。“我不应该不告诉你，她是我的女朋友。放假前，我们吵了一架，她一直没给我电话，快两个月了，我以为她不再理我了，可是后来……我爱她。其实，像你这样好的女孩，应该有个比我更好的男孩。”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匆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我努力忍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像你这样好的女孩”，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应该早告诉你，见鬼，我不知道你很认真，”他一个劲地自责。哼，他不知道我很认真，这么说，他一开始就是抱着玩的态度了。我决定惩罚他一下。
　　“没什么对不起的，互相利用而已，你使我的这个冬天显得不那么无聊。”
　　他忽然抬头看着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你想让我怎么想呢？”
　　“我原以为你很认真，不怕你笑，当时我是认真的。”
　　“谢谢，不胜荣幸。”我决定顽抗到底。
　　这时，他直视着我，目光像利剑。我可以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愤怒与痛苦，一种受到深深伤害而产生的愤怒与痛苦，我几乎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睛，说：
　　“不管怎么说，我会记住你，记住这个冬天。”
　　“何必呢。”我故意轻描淡写。
　　“那么，再见。”他痛苦地转过身，大步走去。
　　泪水一下子顺着我苍白的面孔流下来。心在隐隐作痛。
　　
　　七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终于冷静下来，认识到是自己错了，并时常为自己那天的失态和失礼而不由自主地脸红。我一向自认为很洒脱，现在看来，那都是装出来的。我不该对他那样，即使我心里喜欢他，而且事实上，这也并不是他的错——他从来就没有为我承诺什么。不是吗，已经有人受到伤害了，难道另一个一定也要受到伤害吗。他已经很内疚了，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会知道。可是我，太残忍了。毕竟，这不是任何人的错，爱是不能勉强的，再说，那时我们都很孤独。像我这样的好女孩，哼，好女孩。
　　夜已经很深了，宿舍的人都已经睡了，轻轻的呼吸声在静夜清晰可闻。可是我仍然毫无睡意。有时我想，他为什么要那么优雅，那么有风度，如果他粗野一些，回敬我几句，那么我也许就不会这么伤心落泪。一个粗野的男孩，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是他偏偏那么优雅，那么有风度，如今，他不属于我了，事实上他从来就不曾属于过我，只不过是我自作多情。想起这些，泪水就不由自主涌入眼眶。
　　也许明天，我该去找他，向他道歉，最后一次假装洒脱地告诉他，对于那段感情我是认真的，失去它我很痛苦，但还不至于没有它，我就不能活。而且，如果有必要，我会向那个幸运的女孩做一番解释，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发生在这个冬天的故事，并向她表示祝贺，祝贺她拥有这么好一个男孩。
　　夜更深了，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在窗台上。窗外，不知什么虫子叫了两声，提醒我已经过惊蛰了。是啊，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春天要来了，我不该纠缠于即将过去的冬天了，我应该向前看。可是，我能忘记它吗？我问自己。哎，冬天，新世纪的第一个冬天——我的初恋，注定是我今生不能忘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