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久远的年代里久远的故事,像影子一样存留在脑海里;然而,我们已经忘却了他们的虚实。亦真亦假,谁知道呢;亦幻亦实,又需要在意吗? ——写在前面的话
刘豫成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为那个年轻的影子而心旌动摇。近二十年的婚姻早已煙灭了他当初所有的青涩与浪漫,已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压抑了他仅存的幻想。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却挑起了他所有封存的记忆。
她似乎还是那样的年纪,丰润的脸上眸子闪得动人;细柳似的眉,纤柔的身躯,只要看一眼便像是嗅到了春天的清新味。他暗笑自己当初是不是就是醉倒在这样的春风里。噢,眼前的这个女孩眉眼里似乎就有这么点味道—— 一样的青春,一样的美而不媚,一样的娇羞里暗藏一丝刚强。对,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紧张的样子就是这样:紧抿着唇,宽宽的额头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的样子,却是异样的惹人怜爱。只不过她不曾在他的面前展露过她披肩的长发,那个年代是辫子的天下;而那一身素色的秋衣也变成了眼前这一套玄黑色的职业套装。
刘豫成绵弱的神经在兴奋与惴惴不安间徘徊。他有些眩晕,像颠簸在浪峰间失去了自持。他失神在那场满可以叫做风花雪月的初恋里。他眼前不住地的有一袭素衣在晃动,又交织着一个玄黑色的窈窕的背影。这个背影是谁?像是她。可她为何又不肯转过身来?难道她不知道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哦,是的,她不知道的。
一旁的秘书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去温存她的清丽可人,递过来的简历上一个素面的女孩笑得有点拘谨,却又有点像她的眉眼。刘豫成无意识的深吸了一口烟,随即在烟灰缸上优雅的点了一下,一团灰褐色的烟灰便在空中翻了几个转,然后轻盈的落在了玻璃烟灰缸的底上。他没有再继续往下看,把简历递给了秘书。真的,他说服不了自己拒绝这个叫杨紫莹女孩。一场没有提问的招聘,对于女孩显然有些出乎意料,握手的时候便有些迟疑了。可她不知道刘豫成在握着她手的刹那也有了相似的感觉:这柔腻的手怎会和当初他在村外榕树下执起的手一样的温润呢?
陈丽芬进来的时候,刘豫成正和杨紫莹商量着下周出差的事宜。陈丽芬摔门进来的时候,仿佛是恨透了这扇豪华的大门。刘豫成的确有些意外,平时陈丽芬是不会上他这来的,按她的话讲叫不屑。他挥了挥手示意杨紫莹出去,却用关切的语气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惊讶与不悦:“丽芬,你怎么来了?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怎么不上班呢?”陈丽芬愤愤地甩开刘豫成要来揽她肩的手。
“怎么了?还上班,上个屁!我都快让人家下岗了,还上班?”陈丽芬仿佛一座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喷发时机,话就像子弹一样射向刘豫成,“良心都让狗吃了,他姓王的竟然叫我下岗!噢,他现在成王厂长了。他忘了自己当初在仓库扫地的时候,我爸是怎么让他当学徒,让他学技术,让他升官的了?现在我爸退休了,噢,他就叫我下岗,他王国柱就叫我下岗,他姓王的还是人吗?他就是一只白眼狼,一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陈丽芬铁青色的脸上一张嘴奋力的一张一合,瞪圆的眼里冲着刘豫成射出杀人一样的光,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咬牙切齿下的王国柱。刘豫成早已习惯了她的脾气,更何况更年期的女人更是不能与之讲理的。他只能不断殷情的给她续上茶水,祈祷着这样的煎熬早一刻结束,活过近五十个年头的刘豫成自然深谙着怎样去将就。
陈丽芬的抱怨终于有了尽头,可刘豫成的世界里却好像依然蠕动着两条的厚嘴唇和两排崎岖暗黄的牙。陈丽芬在半个多小时的咒骂后终于有了疲惫的神色,她安静了下来。眼前的茶杯里几片泡软了的茶叶漂浮在深绿色的水里,她望着那一缕一缕袅娜起来的水气突然感到无比的寂寞。丈夫藏在关切里的客气与冷漠让她像赤裸在一片冬雪里,感到了彻骨的寒冷。陈丽娟在悲寂里恍然回想起好像他们从结婚起就已经是这样:一个尽力地说,另一个只默默地听,两个人只是早上从同一张床上起来,然后晚上又躺在同一张床上。她曾经把这叫婚姻的生活幸福的告诉朋友,但今天她才明白这只能叫日子而已。
出差的火车上,刘豫成的思绪和着列车前进的节奏一起摇晃起来。车窗外偶尔流过一两点星火,在飞速的流逝里划出一条独有的亮线,偶尔又是散布在远处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在远而虚的天幕下漂浮。
对面的杨紫莹已经睡熟了,她睡梦里的呼吸均匀而平静,散发着时光留在她身体里的青春。她穿的是一件鲜红的紧身毛衣,搭配着下身淡蓝色的牛仔裤,窈窕的身段在侧卧的时候展露无遗。刘豫成失眠的眼神在她丰润起伏的身体上来回的游弋。这个睡得恬静的女人的脸真像一张白润的宣纸,光滑细腻。然而,这光洁的脸颊似在哪见过,确有几分相熟。
一阵燥热袭来,陷入思索的刘豫成的心里突然像燃起了一把火,灼烧得他像口里含了块冰,不住地吸吐着空气。他想俯过去好好的端详一下这张脸,想在上面找到一点记忆的痕迹;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陈丽芬的影子会在这时突然闯进他的思绪。那张狰狞的黄脸和唾沫四溅的嘴顿时打乱了他所有的情绪。刘豫成赶紧躺下,他只想草草的睡去,避免一个现实的噩梦。
温暖的阳光从窗帘的狭缝中投过来,正好披在了杨紫莹的脸上。她平静的脸上此刻像是氤氲着一层圣洁的光,平静优雅且肃穆。刘豫成望着这个依在自己怀里安然入梦的女人,突然有了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又是一个女人的青春唤起了他尘封已久的激情,唤起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精神和肉体的冲动。
刘豫成细细的咀嚼着那个浪漫的夜晚。红酒,烛光 ,绵柔的琴音,新鲜的百合香……他依然沉浸在那个柔情熏人的情调里。一个婚外情的游戏里他的欲望却如火山在喷涌,危情的浪漫就像酒精一样挑逗着他的本能。一颗罂粟一旦播下,那些妖艳的花就会贪婪的蔓延。一片桃瓣形的红在刘豫成的眼前泛滥起来,那火一样的颜色突然刺疼了他的双眼。刘豫成忘了那一夜的纠缠,但是床单上的那一片红填补了他所有的失忆;他还记得第二天清晨她在床前释然的一笑,这一切都叫他永远也不能漠视那个对他而言朦胧的就像云雾一样的夜晚。
刘豫成又望了望怀里的这个女人。现在她倦了累了,竟然可以毫不羞涩自然而然的猫在他的怀里——这曾经是他的初恋和婚姻蜷曲的地方——仿佛他们从来就是这样,没有过上司和下属的距离。车上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心中的默契,他们就是受人艳羡的一对夫妻。刘豫成突然感到一丝丝的可笑:原来做爱竟比恋爱更具粘合力。原本算不上亲密的两个人可以凭此在一夜之间就相互的毫无顾忌,而相恋多年的情人却往往在一转角的片刻就相对无言。刘豫成恍然觉出了人事的无常与荒唐,男人和女人为何要走到一起呢,而他和杨紫莹之间又算什么呢?
刘豫成不得不承认女人天性的敏感,因为他在陈丽芬的眼里读出了疑惑、醋意和愤恨。可他但愿这只是自己的做贼心虚,他漠视了她异样的眼神,可心里的确是有不安的。是愧疚,抑或是担心?他自己也不知道。
刘豫成更不知道的是陈丽芬到底在想什么。若是她不知道这件事,断不会有这样铁青的脸色和含藏针刺的话语;可她若知道了,以她的性格则是该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他狼心狗肺,是该哭天抢地摔碟子摔碗的。然而,她没有。这不像是陈丽芬,至少不是他所知道的陈丽芬。她是在等待什么吗?刘豫成猜不透眼前这个和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女人。然而,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互猜透过。一场婚姻现在竟成了一场猜测的游戏,只是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出题,谁在过关。不咸不淡的日子过了近二十年,现在才活出了一点惊心动魄,刘豫成在无人的时候不禁因此苦笑起自己来。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关注着陈丽芬的一举一动,只不过是侦查般的窥探。他现在总是早早的起床上班,然后只在很晚的时候回去。即便是回来了也不过是在床上装谁,暗自的用耳膜去勾勒出陈丽芬所有的动静:她的言语,她的脸色,她的心情……刘豫成预感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来临,但依然尽量的避免和她的正面碰触。
还有一个让刘豫成琢磨不透的女人就是杨紫莹。自打回来以后,他们的关系一下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上司和下属的那种矜持。回来以后,他们甚至没有单独出去过一次,那怕是喝一杯咖啡。杨紫莹还那个兢兢业业地小秘书,她每天依旧地在刘豫成的眼前来回,可脸上平静的就像从来没有过那样一回事。刘豫成疑心是自己落伍了,大概现在的女生对这样的事情已然不当一回事了。可是他不行,他以为这是自己的错,他就必须承担这份责任。他想那怕是能用物质弥补一些也是好的,可她从未提出过什么车啊,房啊一类的要求;更没有偶尔透露一下想升迁的愿望。然而,刘豫成心底却又矛盾的怕她那天提出这一类的要求,他但愿这个能让他回想起初恋的女孩也是初恋一样的纯真。
有时候,刘豫成在这种平静的气氛和矛盾的心绪的交织里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他和杨紫莹之间也许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回事。他们只是一起出了一回差,然后一起回来了。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一夜情,也没有那一片桃瓣样的火红,那一夜氤氲不散的百合香,更没有回时火车上的依偎和冥想。
窗外的阳光依然,楼下的马路依然,所以他和杨紫莹之间也应当是依然,他们并没有什么的。可他连日的苦恼却是为何呢?他现在生意欣荣,身体健康,还会有什么能搅扰他这么久的呢?难不成真像书上说的,炎热的天气会影响人的判断。可他的办公室里分明有一台进口的空调,并且也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它没有在工作啊!杨紫莹推开办公室门走进来的时候,刘豫成就在想着这些。
“刘总,您的咖啡,没有加糖。”声音是软软的,像女人的耳垂,又像带着朝露的粉瓣。
“嗯”,刘豫成接过咖啡,眼里飘进一双玉琢似的手。十个指甲精致得近乎透明,纤细的手指矜持的摆放在他的眼前,就像刚从水里拎出的根根嫩葱。两截粉藕样的手腕在两只淡蓝色的袖管里隐隐约约。霎那,刘豫成又找到了回忆的路口:赣西丘陵的山坳里她的手也是这样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刘豫成是叫咖啡烫醒之后才认真地打量了站在自己跟前的杨紫莹:一身的淡蓝色套装显得得体而素雅,而烫起波浪的披肩长发和丰腴的红唇又叫她整个的看来不嫌单薄。刘豫成有点恍惚了,这样的杨紫莹有了说不出的气质,但这气质里却又有一段不可冒犯的坚持,就好像当初那个赣西姑娘的辫子对他无尽的诱惑。
“刘总,没事我先出去了。”杨紫莹的声音依旧是好听的绵软。而在她转身的时候,故作不在意的刘豫成却已经把眼光贴上了她那一袭淡蓝的背影,就连他的思绪也追随着那身淡蓝一并游走了。难道真的是一场爱情遭遇战让他在近天命之年碰上了,刘豫成想的有些浪漫。
但随即他就将这个浪漫的想头诛灭了,你难道要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还去相信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以身相许仅仅是因为爱情?倘若真的如此,不免有些可笑了。那是为了钱喽?可似乎也没有足够的根据。抑或是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一个年轻女人觊觎而愿意付出如此的代价?如果的确如此,那又会是什么呢?
刘豫成突然把自己推进了恐怖的深渊:周围都是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这些眼睛里全写满了贪婪与凶狠。仿佛只要是他稍不警惕,这些绿眼睛就会扑上来将他撕个粉碎。难而刘豫成并没有为求解脱而选择一个诸如辞退杨紫莹的一劳永逸的办法。这不仅是因为在他们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如此的作为是连他自己也鄙夷的,更是因为他期待一个能唤起他纯真的女孩理想得没有一丝的污秽。刘豫成想接触自己想法背后的真实,想一探那一双双绿眼睛背后是否就是一只只饿狼。
然而,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从它的开始就缀满了不合常理。因为正当刘豫成已然做好了准备面对可能的暴风骤雨,面对或然的阴谋陷阱时,他们却都凭空的消失了。陈丽芬在维持了近半年的冷言冷语后竟然偃旗息鼓了,而杨紫莹则在一次请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刘豫成的公司还是一如既往的欣荣,生活也依然过得不咸不淡,他的日子里仿佛从来就没有过那次一夜情,甚至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做杨紫莹的女人。至于陈丽芬近半年的冷言冷语,想来大概是更年期女人的通病吧。
噢,是的,在那一次的招聘中的确有一个叫杨紫莹的应聘者,她也的确和他的初恋有几分相似;但好像是因为她的学历太低刘豫成并没有要她。然而,在应聘她时,刘豫成好像确有那么一阵的恍惚。
许多年以后,刘豫成的记忆早已显得模糊了,就连那个赣西山坳里的女子的眉眼也记得不甚清楚。他没有了失望,也没有了欣喜。许多的事情在他的心里只像影子一样的飘忽:那身素色的秋衣,那一袭淡蓝,那个附着百合香的夜晚……他自己也辨不清那些虚虚实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