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子青十八岁,卫孑二十四。 那是一年中桃花盛开最绚烂的时节。 在京城最繁华的长乐酒楼里。 盲父轻拉二胡,子青手执红牙拍板,垂眉低唱一曲柳永的《雨霖铃》。虽然眉眼无关风情,但唱及“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念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声调婉转凄楚,似春莺啼单,兰菊泣露,神情有着说不出的哀婉缠绵。平生无限相思意,人生多少感怀不如意,尽付一弹一唱中。唱毕,拍板音哑,目光泫然。 那一刻,卫孑心中一动。 此时的卫孑,已名满京城。 绿绮琴,广陵散,天下第一绝。这是世人对卫孑的赞誉。 二十四岁的卫孑,琴艺冠绝京华,其风雅俊赏,更是让无数女子倾心折腰。而卫孑也是处处留情,历览人间春色芬芳。无论官宦大家闺秀,或是平民小家碧玉,只要情动时,就一夕风流缠绵。但情去后,却不在心头留片点痕迹。 朝夕之欢,露水之缘。这是卫孑的感情生活准则。 子青并不能算得上是个美人,至少在卫孑平生领略过的女子中是。眉眼淡淡,小嘴略施唇红,却仍掩饰不出其苍白之色。唯有十指纤纤,晶莹玉润,有着说不出的美丽。 但卫孑就是莫名地刹那间心动上。只觉得子青那样轻弹低唱,清婉而又略带点哀怨之色,前生里,似曾见过。 十指纤纤,采莲江南。前生里,卫孑当是子青指边漏过的那一朵莲花吧,于是今生追随等候而来。 卫孑不禁地有一种痴然。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一线的淡雅甜润,唱的是春意阑珊,听在卫孑耳里,浮起的,却是子青那样淡淡的眉眼盈盈,春意寸然间浸染了心头的漫野,一丝的湿意氤氲串行延绵开。 卫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子青。 二 子青寒室里,卫孑与子青静静地相对着。 “公子名动天下,子青不过一介艺女,不敢高攀公子厚爱。” “爱情无关身份。我在乎的是那心动如潮的感觉。” “但公子是否想到过,子青若接受了公子的要求后,将来又会是怎样的?” “我会供养你,我们一起长相厮守,再不管红尘世事如何,我弹你唱,相乐一生。” “公子琴艺才名誉满天下,子青自认也是倾慕不已。但对于公子来说,子青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偶然相遇;而对于子青来说,却是一生的命运。若接受公子的请求,子青一生,也就于公子相系于一起。哪怕公子将来遗弃了,子青也将无法说什么。” “你认为这样对你很不公?” “对于子青这样的女子来说,一段爱情,即是一生的全部等待。公子可以多情,子青却不能不专一。其实何止子青一人,天下女子都是如此。爱情,对于女子来说,只是如烈火对于飞蛾,热烈了刹那间,却也是一生的终结。子青听过,公子曾经处处留情,但公子可曾想过,你的一夜风流,可是掠夺走了多少女子一生的幸福?” 卫孑默然。 子青默默地取过红牙拍板,轻启朱唇,低低浅唱起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卫孑听得是韦庄的《思帝乡》,不禁一怔。 子青目光清炯炯,“你赢了,子青答应你的请求。” 卫孑一阵的惊喜,“你想通了?” 子青凄楚地笑了笑,“对于女子来说,既然爱情都是一生的命运,为何又要因为害怕最后的失落失宠,而一开始就拒绝了其的来临?谁知道继续等待下去的又会是怎样的结果,是否就是会更幸福?还不如去抓紧一些自己所能够拥有的,将来即便毁灭了,也无怨无悔。子青不能说,因为害怕花落时的满地憔悴,而去拒绝一整个花期。” 卫孑感动地握住子青的手,“我卫孑发誓,定不会辜负你的一片真心的。” 子青淡淡地摇了摇头,“错了,将来你一定会离开我的。因为我知道,我并不是你的归宿。我也无力留住你。但这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幸福与生命的长短无关,而只在于自己的感受。如果爱的人一生不曾来到过,即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子青抓住卫孑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卫郎,我想要说的是,我之所以可以接受你的请求,是因为我爱你的才情,爱你的琴艺。所以在一起时,你一定要多为子青弹奏《广陵散》。如果卫郎你能够做到,那么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子青都会含笑而归。” “恩,我一定会为你做到的。” 子青轻轻地闭上眼睛,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调说:“但愿那一天不要来得太早。” 三 接受了卫孑的请求后,子青就不再抛头露面地去酒楼卖唱,而是操起女红,在家纺纱织布。 虽然卫孑时常要求子青搬到卫府中去,这样一来两人相聚方便些,二来子青也不必如此操劳。 但子青坚决不同意。她说:“我不想哪一天失去你时,变得一无所有。” 对此,卫孑总是无奈地摇摇头,刮着子青的鼻子说:“小丫头,你还是不能相信于我吗?” 子青淡淡地说:“我可以将我自己交付于你,但我不能够接受自己成为你的一个附庸。我必须确认,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依然可以自己生存下去。” 此时,卫孑一般就不再争辩什么,而是端坐着,给子青弹起《广陵散》。而子青一般也就是托腮静静地聆听。 卫孑喜欢看子青沉浸在琴声中的表情:琴声才初起时,子青微闭着双眼,脸上一片的恬淡静谧,随着琴声的铺展起伏,子青的表情也跟着或颦或笑,而到高潮处,汗水则涔涔而出,湿透云鬓,而琴声渐入收尾时,子青的脸色也就跟着舒缓开来。卫孑总觉得那时的子青特像一朵白莲花:纯洁、素雅,洁净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卫孑曾好奇子青为何每次都如此投入呢,子青却是笑而不答,只是拿起红牙拍板,清唱起李商隐的《无题》:“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卫孑每每听着子青那清越婉伤的歌声,总会起一种怅然之意,生出不祥之感。 一日,子青抚摩着卫孑的绿绮琴,突然笑着问:“卫郎,你说这绿绮琴为四大名琴之一,到底有何奇异之处呢?” 卫孑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拂过琴弦铮铮作响,“琴有灵性,皆属于神来之品,可遇不可求。每把琴的遭遇不同,身世个性皆异,因之琴音也自不相同。这绿绮琴能与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和蔡邕的‘焦尾’,并称为‘四大名琴’,一方面在于其桐梓合精,音色绝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司马相如的典故。 当年司马相如以一篇《如玉赋》博得楚王欢心,得赠绿绮琴。而后司马相如又以绿绮琴演奏一曲《凤求凰》,打动了卓文君的芳心。为酬知音之遇,卓文君便夜奔司马相如住所,缔结良缘。从此,司马相如以琴追求文君,被传为千古佳话,这绿绮琴,也就名扬天下,被奉为‘仙琴’。” 子青听得心摇神旌,想起自己也是因为仰慕卫孑的琴艺才华而以身相许,不禁更有了一种痴然。 良久,子青回味过来,又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广陵散》不是自嵇康之死而绝迹天下吗?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琴谱?” “《广陵散》自嵇康之死而绝更多的是嵇康临刑时的愤激之语。事实上,当时习得《广陵散》并不止嵇康一人。《广陵散》的琴谱也由《神奇秘谱》保存,一直流传至今,甚至民间也多有曲谱流传。” “但我觉得《广陵散》这样的千古名曲也就是嵇康那样的千古伟男子才能够弹得出个中的激昂慷慨之音。” “那你夫君我难道就不如嵇康么?”卫孑调笑道,“不过我觉得嵇康为人还是太过拘泥古板,抗命于司马昭,无异于螳臂当车,其最后身首异处的下场固然可悲,却也是自取。” 子青动了动嘴唇,想要争辩些什么,但最终又放弃了,“卫郎你能教我弹奏《广陵散》么?” “你想学《广陵散》?那也可以,但你得先为我歌一曲,而且必须讨得我的欢心才行。” “卫郎你讹诈我!”子青嘟起小嘴,但却还是为卫孑清唱起汉乐府民歌《铙歌十八曲》中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曲听罢,卫孑抚掌呵呵大笑,拉过子青坐在案前,从演奏的姿势和要领等开始一一讲起。 四 琴瑟相和中,不觉寒暑往来,转眼庭前已是三度花开花落。 三年中,子青与卫孑一直都平静相对,虽不能说相濡以沫,却也不能相忘于江湖。 只是自第二年起,卫孑来探访子青的次数开始明显地减少,有时甚至旬月不至。 对此,子青从来不过问卫孑那些天去了哪儿。因为她知道无论他说实话还是撒谎,对她都是一种伤心。不想知道的事情,那就不必去过问。人,不必为难自己。 初时,卫孑对子青这样的态度还有一点愧疚之意,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安之若素。 这是第三年的春天。桃花一样地如血绽放,艳红地铺满了一片又一片的大地。 卫孑足足有一个月半未曾过来。子青隐隐地有一种担忧,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那一种灰灭感越来越浓烈,令她几乎无法再维持平日里的那种矜持。 卫孑终于来了,带着一脸的疲倦与寂冷,“子青,我们情缘已尽,我怕以后再不能过来你这里。我……月底即和相府千金柳如玉完婚。” 子青静静地坐着,似乎不曾耳闻。只有手底的纱线一抖,断了。 “月底即完婚吗?”良久,子青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澄澈的伤痛。 “嗯。” “那好。恭喜你了。” 良久,卫孑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就一点都不想问我和柳如玉如何相识,相府又为何一定逼我完婚吗?” 子青咬住嘴唇,脸色惨白,“即便我问了,又能如何呢?难道就能留住你吗?呵,相府逼你完婚?以前怎未见你受谁威胁?如果你心里不答应的话,谁又能逼得了你?我一个弱女子,又如何一个人对抗住你和相府两边的压力,留住一个已经变心的人?” “子青,你……”卫孑渐渐地垂下头,“我明白了。这些年,你并没有真正地爱过我,你爱的只是我的琴艺,只是《广陵散》,对不?”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因为爱你的琴艺而爱上你呢,还是因为爱你而爱上《广陵散》?但这对我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的生命中,只能有这样的一次相爱,所以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琴艺,对我而言,都是生命中的唯一。” 卫孑默然,“那我现在离开了你,你岂不是变得一无所有?” “曾经我也这么想过,所以我当时会犹豫着要不要接受你。但如今我知道,我并不会一无所有,我至少还留有《广陵散》的琴音旋律,至少还有一段三年的回忆证明我拥有过自己的爱。而这个世间,又有几个女子可以选择自己的爱情,并和相爱的人相拥度过三年?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留不住你,或许一年,或许两年,你迟早是要离开我的。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你只是兑现了当初我预料中的一个期限而已,而且你也做到了当年为我承诺的,为我弹奏《广陵散》,甚至教我琴艺。所以我不会怨恨你什么,我只会感激你,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带给我最美好的琴声,还有爱情。这些,就足够了,足够安慰我余生的光阴……” 一滴清泪从子青的眼角滑落。 卫孑颤抖着为子青抹去泪痕,“对不起!” 子青微笑地摇摇头,“你就快要大喜了,不必再说这些脆弱的话。如果真的还想为我做点什么,那就为我最后弹奏一次《广陵散》吧,然后,然后以后就好好地居家陪伴你夫人,恪取功名,忘了世上还有子青这么个女子。” 卫孑望着子青那澄澈如水的眼神,一丝的怜爱与哀伤窜上了心头。他默默地整顿了下衣裳,庄重地端坐于绿绮琴前。许久,下指拂弦。顿时,一股悲怆的的曲律迸裂而出,如歌如泣,似慷慨,似呜咽,犹若杜鹃啼血,呼唤春归,却只有满目落花飞絮,春已不知何处去。沉重的弦音充塞于四壁里,弥散于天地之中,愁云笼罩,哀怨逼人,惟有动容,惟有垂伤。 曲罢,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子青盈盈地行了个礼,“多谢公子演奏。子青也为公子唱最后一个曲吧。” 取过红牙拍板,霁清所有的酸楚,子青缓缓低声唱起:“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却是晏几道的《生查子》。 一曲终了,屋内两人皆泪流满面。 半个月后,卫孑与柳如玉成亲。子青托人寄上那副红牙拍板为贺,从此孤身一人,纺纱织布度过余生,再不问音乐为何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