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指针滑向零点,小心翼翼地在时而作响的雷鸣里跨过平安夜。周小乐盯着闹钟的夜光指针,咬牙切齿地意识到,从那一刻往上倒数的两个小时,已经毫无疑问地构成了一个失眠的过程。失眠不是最可怕的,意识到自己正在失眠才会令人陷入可怕的局促与惊慌之中,小乐这么觉得。 在被焦灼彻底击垮之后,小乐尝试以普鲁斯特的姿态追忆这两小时的似水年华,以便更加精确地剖析自己失眠的前因后果。他想起临睡前自己曾用酣畅淋漓的三个喷嚏深刻揭露了当晚天气的恶毒,他想起有种美妙的说法将喷嚏与恋人的思念联系起来,他想起昨天政治考试时关于联系客观性的那道大题目但仍然满心欢喜地对上述说法信以为真,当喷嚏已经完全偃旗息鼓的时候,他猜想暗恋他的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女生总算入睡了。 赵长天说,有时候我们并不是因为想事情而失眠,而是因为失眠才会想许多乱七八糟事情。 第二天,小乐妈妈在小乐的房间里看到一片狼藉:满世界流亡的棉被与枕巾,以及床上躺着的穿裤子的维特鲁威人。 周小乐,你感冒了。妈妈告诉小乐。 2 当同桌陆川趴在桌上啃吱啃吱地死磕作业的时候,周小乐正悠然自得地拆圣诞礼物。如此巨大的反差令小乐暗自窃喜,参加晚自修的优越性终于得以体现,并且边拆边回忆起昨晚用五分钟抄完六门作业的丰功伟绩,小乐管这叫忆苦思甜。 两分钟之后,所有的礼物都已经被小乐剥去光鲜亮丽的外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乐疑惑不解,纳闷是否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用金缕玉衣去裹一把钥匙圈。 接着是漫长的寂静。 陆川在世界重新死灰复燃之后,听到周小乐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才能忘记一个人? 陆川没有回答他,显然他更关心在老师到来之前他能否抄完剩下的作业。这才是当下严峻的问题,而小乐的情感困扰则大可以从长计议。 怎么才能忘记一个人?小乐痴痴迷迷地又重复了一遍。 忘记谁?计算器上显示出一串小数。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你知道也没用--你知道也无所谓--嗯,心仪的女孩子吧。 答案应该个整数,错了措了。 为什么非要忘记呢?何苦呢?ON键让这串可恶的数字销声匿迹。 小乐拿出那张曾经满心期待可最终却带来噩耗的圣诞贺卡,干脆利落的字迹,让小乐感到格外触目惊心:我将要离开,祝福你和S有一天会一同在碧海蓝天的地方漫步听风,去北海道看风中飘扬的樱花落在肩头。 句子如此唯美,却让小乐感到了难以遏止的悲伤,事实上,S不是一个人,是小乐很久之前写的一篇小说里的女主角,也就是说她是不存在的。小乐暗暗揣摩这句绵绵祝福里的藏着针,抽丝剥茧之后,字里行间浮现出可怕的潜意思:我走了,你跟你的文字过日子吧!不经意地再次瞥到,小乐便又不寒而栗起来。 嗯?是这样啊!陆川欣喜异常,近乎要拍案而起,刷刷地把正确答案写到试卷上。 对了,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3 周小乐认为,物理课相对于文科生,就像贞洁牌坊相对于妓女,除了掩耳盗铃外,毫无它用。而他自己既然已经铁了心跟地史政私奔,就应该狠狠斩断一切对于理科的藕断丝连。于是,在忠贞的旗帜下,小乐名正言顺地沉湎于天马行空的走神之中而不再像高一时那样胆战心惊。 从结着霜雾的塑钢窗中投下下午两点的阳光,落在小乐试图寻找电场方向的右手背上,微微起伏。冬天已经很深。小乐从窗口偷眼向外望去,已经看不到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季节里的大片大片的金色树叶。在交错着的斑驳枝丫的遮挡下,阳光被撕扯成丝丝缕缕了。小乐将一支长城牌2B铅笔竖在窗台上留下笔直的剪影,用最古老的方式观察日升月沉。 没有了温暖,阳光也只是无用的点缀。 老师开始演算一道关于地心引力的计算题,而与此同时,小乐却欣欣然地发现一片树叶正挣脱地心引力在空中悠然起舞,他把这定义为讽刺,进而引申到大自然也对应试教育十分不满。那道题目着实冗长,让小乐不能不联想到摆在桌角上,自己擤鼻涕时用的同样奇长的卷筒纸巾,此外,两者的另一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是小乐嗤之以鼻而又无力摆脱的现实。 相对而言那片小生命显然有趣得多。 小乐想起她曾经在不经意间问起的心理测试题,喜欢花还是喜欢草?他不假思索地选了A,因为“草”在他第一意识是作为形容词而不是名词出现。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毫无疑问,我的选项会是B。小乐总是喜欢在不可能的假设得出冠冕堂皇的结论,但这一次却并非为此,在笼着如此庞大寒意的季节,即使作为浪漫主义坚定信徒的周小乐也明白,应该习惯从各种微不足道的地方寻找温暖。他觉得,在冬天,一草一叶带来小幸福远比光彩艳丽的鲜花所给予华丽美感来得更加真切,更加细腻,也更加实际,如同触手可及。 小乐很想知道拿到心里测试题目的答案,但,或许已经没机会了,想到这里,小乐欣喜昂起的视线,又重新沉沉地垂了下去。 桌脚上的卷筒纸巾在频繁的抽取后已经变得非常稀疏,那道不可一世的题目最终还是没让老师为难,而小乐的感冒却依然在继续。 4 冯燕觉得周小乐已经无聊到某种程度。因为在上午三节课的时间里,小乐反反复复地询问了她七次关于老师相貌的问题,而每一次又都是突如其来,莫名其妙。 冯燕,你觉得英语老师帅哇?小乐的声音显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仿佛偷糖吃的小孩。 terrible!冯燕回答,随后,她听到身后传来的祥林嫂似的神经质的念叨,完了!完了!我越看那老师越像我啊! 无药可救的自卑一时间盘踞小乐的大脑,并且蔓延至全身血液深入骨髓,以致在此后的第四节课上,小乐平生第一次埋怨父母,为什么爸爸没有娶狄波拉为妻,为什么妈妈没有嫁给谢贤,因而没把他生成谢霆锋。 直到上午下课前20分钟,小乐才从不可理喻的对于外貌的耿耿于怀里解脱出来,因为他觉得爸爸比谢贤更帅,妈妈的美丽远胜于狄波拉,所以他没理由逊色于谢霆锋。 那么,她离开自己又是为什么呢? 接下来的时间里,冯燕安安稳稳地听完了这天上午唯一清净的20分钟,再也没有听到周小乐病态的自言自语。小乐将她离开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才能不够。对此,小乐几乎丧失了一切反驳的勇气,更无力想象任何胜诉的可能性,小乐觉得自己是个一事无成毫无优点的窝囊废,他时常用最平凡的词概括自己,用最卑微的语调形容自己,于是逐渐理解她弃他而去的缘由,甚至支持。 5 下午四点,太阳逐渐隐没于西,坐在东窗口的周小乐已经看不到长城牌铅笔的投影,于是干脆拿它下来涂鸦。桌面浮现第一个圆圈,第二个,第三个……三分钟之后,周小乐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空虚,他觉得长期的无所事事极有可能导致老年痴呆的提前,就像陆川那样,他念念叨叨的梦呓与鼾声夹杂在一起几乎贯穿了整堂语文考试。 在将近零度的下午,似乎每个人的灵魂都在无聊中萎阉。每当无聊的时候,小乐便会郁郁寡欢,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使海盗绝望一样,若是可能,他宁愿选择用平凡岁月里足够消耗多年的生命力去换取一次转瞬即逝的美丽,因而小乐的每篇小说几乎都是如烟火绽放般美好而极其短暂。 他忽然想到文字,如同保尔·柯察金发现生命存在的意义。 “再见面,你用轻描淡写,告诉我你的坚决,和过去决裂,任彼此变得遥远。”他用考试专用的2B铅笔工整地写下这句小情话。显然,在摆脱了圆圈的束缚之后,是爱情让小乐步入象形文字时代。小乐不是很习惯用笔写作,而当他想用笔写点什么的时候,冥冥之中便会又想起她。 回想起来,高一的下学期一定是我一生中最为美妙而欢愉的岁月。尽管小乐才十七岁,但他始终这么坚信着。正如小乐的每篇爱情小说一样,美好故事都会轰轰烈烈地结束。可平淡日子却仍要继续,这是小乐始料未及的。时光的流逝时常令小乐感到无所适从。一朝一夕的美好拖延至一生一世便会显得冗长而不值一提,小乐向往永恒可又特别珍惜每个白驹过隙的瞬间,他觉得这是与catch-22一样矛盾的问题。 周小乐的文字常常受到赞许,可他始终认为自己字里行间的拙劣显而易见,无论是考场作文还是演讲稿都是语无伦次,尤其疲软甚至糟糕的是茨威格式的文章,或者说是情书。据说甘世佳写过一封五万字的情书,小乐感到望尘莫及,他写过两千字,甚至算不上情书,写在同学录上的。王小波把情书写在五线谱上,注定他和李银河的爱情美妙而动听;吴潦把情书写在病例卡上,注定了一场无望的病态恋情;而小乐把情书写在同学录上,同学录做什么用?分别留念啊!小乐只能悲伤地接受注定分别的宿命。 6 小乐切身地感到,只有黄昏才是唯一安静的时刻。在白天,任何细微的喘息都似乎会在他耳边反复轰鸣,以致血液沸腾,精神狂热。 每当夕阳余辉静静地在湖面上漾起涟漪,校园内的一切喧嚣与躁动便戛然而止,没有了此起彼伏如潮状涌动的窃窃私语,没有了莫名其妙的公式与几何图像,心里淤积的灰色的焦灼渐渐淡褪,小乐觉得这样的环境才适合人类,才能够体现智慧生物的人性,而白天更多的是躁动不安的动物性。 他又看见她,在曾经迷恋的杜拉斯似的公共场所大厅里,他感到自己总会在有她的人群里失方向,眼神开始涣散,四肢变得僵硬,在她面前他该如何是好?喂,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凌乱的对白开始在他脑海中飞扬,四下流窜。却终究无法脱口而出,即使是最轻描淡写的问候仍依然令他踌躇。他远远地观望,她依旧如此率性,天真,无拘无束,骨子里依旧透着拒绝的气息,拒绝深入的可能性,似乎在提醒他与她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他又想到早上收到的贺卡。她像一阵风,随即转身离开,他并不后悔没有主动跟她打招呼,只是站在原地,声音在茫然中哽咽。 很久之后,当暮色苍茫,世间万籁寂静,而自己只是安静地坐在东窗没有夕阳余辉的座位上阅读毛姆的时候,小乐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就像《刀锋》中的拉里那样,可以整天与世隔绝地在图书馆里阅读晦涩难懂的心理学著作。 小乐曾经有许多好朋友,他曾经也乐此不疲地耽于高谈阔论与胡说八道,他曾经以为自己具有出众的口才。“曾经”二字如今在小乐口中显得无限寥落。 7 踩着平稳的步子,走上公车,站在门口时看到不同的面容与相似的神情,宽敞的车厢,车窗上凝着薄雾。小乐挑了后排的一个空位坐下,脚下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仿佛将公车置于世界外围。透过车窗,小乐看到车水马龙的人群,表情严肃的交警颐指气使,大酒店门口有惨兮兮的幼童乞丐,霓虹灯与红绿灯辉映。总是喜欢在将自己置身于行色匆匆的人群之中,而不与他人发生联系。周小乐时常沉迷于这种寂寞的姿态,他想若是生活如此,那该省去多少纠缠萦绕的麻烦。末了,小乐看到了那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少年,出现在玻璃的另一端,与小乐面面相觑。 乖,让我照顾你,好么? 回家路上小乐面对一只野猫的独白。 8 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闹钟的夜光指针,周小乐以最笨拙的手指计算法计算出距离上一次起床已经足足十六个小时,清晨收到的诀别与钥匙圈,计算器上循规蹈矩的数字,陆川与冯燕,阳光与卷筒纸巾,还有年少时候朦胧的爱恋,如胶片电影的片段在脑海中一一上演,然后陡然消失,没有余音,甚至不留片尾字幕。生活的快速与沉闷不由地在胸口沉沉地作响,愈发让小乐感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微乎其微的存在。月光缓缓的,寂寞长长的,深垂的窗幔能够抵御寂寞的侵袭却无法抗拒内心的焦灼,捂着被子感受了短暂的温暖之后,他突然感到一片苍白,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杜拉斯会有共鸣,可事实上,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苍老,以不可逆转的趋势,迅速地奔向深渊…… “那风中的歌声/孤单哽咽的声音是谁/回忆中那个少年/为何依然不停的追/那地上无声蒸发我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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