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冷得直冻住了人的心。娘又一次去翻看那口放米的空罐子了，里面连米香也闻不到了。娘楞楞地看了一阵后，不住地叹着气。我每天也会去翻看那口罐子，但我不哭，我笑得天真，“娘，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有米的，白嫩嫩的大米会一粒一粒地堆起来，直堆到这儿，这儿，最后到这儿。” 我从罐底一直指到罐口子上，“到时候，我们就不会再挨饿了，不会再吃烂叶子了。”我闭上了眼睛，似乎看到了那白如玉的大米，闻到了那热腾腾的饭的香味儿，吃到了软软的甜米饭了。而娘却落了泪。

　　那晚，娘一夜没睡，我从睡梦里饿醒，看见娘坐在我床头。抚摸着我饿得焦黄的脸，仍在不停地落泪。迷迷糊糊之中，我又好像进入了梦乡，梦里飘着大雪，雪中又夹着细雨，滴滴嗒嗒，就像娘的泪。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娘拽了起。窗外白花花的雪像白面粉一样覆盖了一切，一望无际的白。我兴奋地没穿鞋子就跑出屋外，在雪地里翻滚，对着厚厚的雪花，张开嘴就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一嘴的冰凉。

　　“娘，你看，满地的白面粉，可香可好吃了。”我捧着雪花走到娘的身旁，“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挨锇了。”我笑着。

　　娘也笑了，笑得悽美。我看见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使劲地在忍着什么。

　　娘这一天有些怪，她给我梳头时，在梳子上蘸了水，细细地给我梳了两个麻花辫，还翻出了那件由娘的嫁衣改做的水红色的小袄。

　　穿好后，娘好像傻了，她出神出鬼没地望着我，一双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好像怎么也摸不够。当我说了句“娘，我们要过节吗？”时，娘才回过了神，泪又一次像雨一样，一滴一滴落在了我脸上，哭得无奈而又伤痛。

　　娘拽着我的手，走得飞快，好像在逃避着什么。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两旁的店铺里都摆出了琳琅满目包着红纸的年货。穿得结结实实的人在店铺之间窃来穿去，像鱼一样地快活自在。

　　在经过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时，有两三个穿着绸衣锦袄的小孩子围着炒炉，放肆地看着圆玲玲的栗子在炒锅内快乐地翻滚，贪婪地闻着从那炒锅内散发出来的诱人的香味。那香味像是顽皮的孩子，一直往外跑，直跑入我的鼻子，令我直感到温暖，香甜，口水像潮水一样涌入我嘴巴。当那些孩子夸张而又陶醉地吃着我从没吃过的栗子时，我妒忌地停了下来，朝他们中一个咬不开栗子的小孩大喊一声，“这么笨！连栗子也咬不开。”

　　“呸！你还吃不起呢！”那个连走起路来都还摇摆不定的小孩不屑地说。

　　一句话像利刃一样直刺痛我的心窝。我无言，娘也无语。我们只是穷人，连饭也吃不起的穷人，更何况是糖炒栗子。

　　娘七歪八绕地带着我走进了一个胡同，胡同狭小远长，静寂无声。两面墙堵绝了外面的一切。娘敲打了一阵胡同尽头的一扇偏门。良久，出来一个满脸胡茬，拿着烟杆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后，就进屋去了。娘也进去了，与他谈论着什么。娘出来时，泪容满面，低着头直往外走，好像根本就看不见我，我是不存在的一样。

　　“娘”我叫了一声。

　　娘没有回答我，反而走得更快。我看见娘的手不停地抬起来。我知道娘又在哭了。我想，既然你不牵我，我来牵你。我刚想迈出脚，那个大胡子男人就从我背后抱住了我，我挣扎着，喊着娘，娘却头也不回地走也了胡同。

　　我迷惑极了，娘怎么会不管我就走了呢？

　　过后不久，娘再次走进胡同，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我高兴地在“大胡子”怀里乱叫“娘，娘……”娘走过来，把她手里的那包东西塞给了我。热腾腾，香喷喷，正是我一直以来都向往的糖炒栗子。

　　娘痴痴地看着我栗子一阵后，突然收起了笑容，变得根本就不认识我似的转过了身，跑尽这胡同。

　　我望着娘逐渐消失的背影，泪如泉涌，我不再大哭大叫，我明白了娘，娘把我卖了。我低下头，看见手中凉透了的糖炒栗子。

　　（二）

　　是的，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冷，刺骨的寒冷。我知道冬天又来了，雪又次降临了，落在窗前的一棵槐树上，压得瘦弱的槐树喘不过气来，在冷风中无声的落泪。这雪已经不是多年前像白面粉一样的雪了。我害怕这样的雪，白茫茫的像吊丧的白绫，让人感觉到死亡的阴冷。

　　我不知道娘怎么样了，她是不是还一个人住在父亲留给她的破矮房里。过着像我一样孤冷凄清的日子。不知有多少次了，在白冷冷的雪地上，我看见娘像雪一样冷的脸，像雪一样白的发。我知道娘老了，我得去看看她了。

　　我沿着幼时的记忆，穿着娘卖我时一样的红衣服，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只有饥饿的旧瓦房。

　　记忆一点一点的清晰，像水波儿似地一点一点地扩大。还是那样的店铺，还是那样熙攘的人群。大街上依旧摆放着包着红纸的年货，雪花也是那样的白厚。好像一却都没有发生过，时间的腿被冰雪冻住了似的。只是身边没有了娘。

　　我知道，再过十米，在那个拐角处，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我是极不愿意闻到那股香热诱人的栗子香味的，也极不愿意看到那些圆玲玲的栗子，在炒锅内快乐地翻腾。但我的耳朵还是无可奈何却又有些渴望地听到了铁锹炒动栗子的砌呛声，孩子咬致动栗子的咔吱声。我的脚不由自主的靠近了那个栗子摊。

　　我望着栗子出了神。我想起了娘那次无言的叹息，想起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买的糖炒栗子。我记得我把吃剩的凉透了的栗子藏在了枕头底下。每天枕着它落着泪的进入梦乡。后来栗子坏了，里面的肉也开始霉烂了，我却仍当宝似的把栗子壳剥了，把栗子壳包在手帕里藏了起来。至于藏在了哪里，我现在忘了，只知道我以后再也没看见过它。

　　我手捧着一包栗子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感受着娘当年手捧着一包栗子走进卖我的胡同时的感觉。无论怎么说，娘当年是满足了我梦昧以求的愿望，让我尝到了富贵的糖炒栗子，而娘活了这大半辈子，大概还没尝过吧？

　　我走着走着，居然迷了路，我竟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我回不了家了，或者说，我已经没有家可回了。

　　我急了，一路寻问着，终于找到了那扇门了。门上弦挂着一个锁，锁上掉着粉末一样的铁锈儿。我敲了敲隔壁的门板，我知道娘肯定已经不住在这儿了。

　　什么？你问那个女人？死了，早死了！她把我们女人的脸都丢尽了！

　　死了？怎么会这样呢？她……才只有四十六岁。

　　怎么不这样？真是老天有眼。让这不要脸的女人早早地死了。谁让她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呢？三天两头地带男人进屋，连我的屋子都快被她弄脏了。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错谔，眼前一黑，栗子撒了一地。娘终究是吃不到这糖炒栗子了。原来娘这些年来，与我一样地生活着。母女相连，连得一模一样。老天，真的是有眼！！！

　　我一个人颓然地走在这茫茫的白色世界中，泪揿洒了一地。雪花又从天空降了下来，越下越大。落在我红得艳丽的衣服上，落在还散发着热气的糖炒栗子上，落在娘不知何处的孤坟上……

　　（三）

　　不知不觉中又迎来一个冬天。雪花落了化，化了又落，几经轮回，又回到了原点。我斜倚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雪花，心绪很宁静。不知从何时起，对于冬天，我已经不再害怕，不再逃避了。我甚至开始有些喜欢这样的冬天，冷而寂寞，让人能想清很多的事。

　　第二天，雪停了，他也出门了。一大早，太阳就从窗玻璃里斜斜地射进来，让人睡不着晚觉。醒了，突然很想出门去看看走走。

　　街上不太热闹，显的有些冷清，只有几个孩子在玩雪人，打雪仗。雪仅管很冷，握在手心，一阵阵的寒意，但孩子们却全然不觉雪的冰冷，在兴奋十足地玩耍着，嬉笑着，很天真，很烂漫。看着看着，我不由地沉醉。世界因为有了孩子才变得那么地富有生机与活力，没有了孩子那只是个沉闷无聊的世界。如果我也有个孩子该多好呀！

　　但……他不行。60多岁的他已经经不起那份折腾了，且，他已经有那么多儿子和女儿了，他已知足了，他不需要我，一个妾，再给他增添些什么了。我……这辈子都无法有孩子了……

　　香，好香，多么熟悉的香味，多么温暖的香味，那……是的，没错，是它，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香味——糖炒栗子。“哥哥，我要吃，我要吃栗子。”突然孩子们都不玩雪人了，他们都一蜂窝地几压到小巷的一角，闻香而去。只有一对兄弟两，扔站在原处，只是双眼

　　紧紧盯着那香味散发出来的地方。风中的兄弟俩，衣服单薄，嗨……又是穷人家的孩子。突然想起了小时侯，妈妈给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买糖炒栗子的情形，心中象是有几根绳子一样，被一下子揪紧了。

　　我走到巷尾，转了弯，找到了那家卖糖炒栗子的摊，买了七两栗子，匆匆返回，果然，那两个孩子还没走，我赶紧把热腾腾的栗子放到兄弟两的手上，“谢谢阿姨”。

　　阿姨，我已经是阿姨了，真快啊，转眼，我已经告别了那段辛酸而快乐的童年，我已不在是孩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