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见到苏阮时,已是七岁那个阳光烂漫下午的十年后了。
还是会有局促的呼吸,紊乱的心跳,以及脸上不自在的红晕。
“丫头,我回来了。”
回来了,在杳无音讯的十年后,带着满脸的雀跃,带着——身后满脸倦意的女子,回来了。
二
“这是曾心仪。”苏阮指着身后的女子对呆呆看着他的苏雨说着,没有任何表情。
“哦……”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她是,你的,朋友吗?
“你好。”女子用好看的眼睛打量着她,苏雨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她抿抿嘴唇,把求救的目光看向苏阮。
“好了,你不要向看动物一样盯着我妹妹,”苏阮将女子推向沙发,回头问苏雨,“爸妈去那里了?”
苏雨泡茶的手停在半空,心狠狠地震了一下,“他们出差了,要好久,才,才能回来……啊,好烫。”滚烫的开水从杯子里溢出,冒着袅袅白烟,静静地落在苏雨的脚上。
苏阮猛地奔向她,把她拉进盥洗室。“把袜子脱了对着冷水冲,然后……”说了好多好多,苏雨都一一照做了。
她带着恬静的微笑,心里溢满了幸福。就是喜欢看到他为她担心焦急的神情,喜欢听到他用训斥的口吻关心她,虽然这并不代表什么,简单到也许只是一个哥哥对妹妹应有的关心。
心仪在客厅等得无聊,于是便随便参观起来。
不大的客厅却收拾的井井有条,简单的装潢配上布置地恰到好处的装饰品,使人不难看出主人高雅的品位。心仪边看边忍不住啧啧称赞,细心的她突然被茶几下精致的小花篮吸引,她慢慢拖出,……还有些沉呢?
“well,wonderful!”里面竟然是照片,这个小男生是苏阮吧,好可爱啊。心仪用手摸着照片上站在两个气质非凡的男女之间的带着傻傻笑容的小男生,自己忍不住痴痴地笑着。
从盥洗室出来的两人吃惊地看着心仪。“你在干什么?”苏阮好奇地移到她的旁边。
“那,我在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还很可爱啊,跟现在感觉很不一样啊!”心仪晃晃手中的照片,苏阮微微笑一下,而苏雨却大惊失色,有些气恼。
“咦?为什么没有你们两人的合照?”
“……”
“因为苏雨不喜欢和我照,她说我太不上相了。”苏阮很自然的回答着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苏雨则在一旁努力地安静地笑着,是不喜欢吗?是根本不可能有合照吧。
这之后心仪又唧唧喳喳地参观了所有的房间。苏雨没有跟上,她默默地收拾着被心仪翻乱的照片,将她和苏阮的单人照叠放在一起,久久的凝视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无比灿烂的男孩。
楼上的屋子里传来心仪阵阵欢笑声,那么——刺耳。
三
难得惬意的下午,学校没课。苏雨提着大包小包向家里赶去。
“等等,还有人要上车,等等……”苏雨喘着粗气,哀怨地看着从面前驶过的公车,那样远的路程要走回去吗?
“是谁啊!”苏雨气愤地扔掉手中的赘物,回过头看着揉乱她头发的肇事者。
苏阮?
“想起我还没见过你的学校,就来看看。”苏阮避开苏雨灼热的眼神,故做轻松地说着。
“哦……”苏雨盯着他手上的女性用品,“你带着它们来看我吗?”
苏阮将东西放进苏雨的包里,“是给心仪的,你带给她吧。”
“……”
“丫头你刚刚可真凶啊!”苏阮用手揉揉她的头发,“还真有些吓人啊!”
“你不要碰我的头发,不要叫我丫头。”苏雨打掉他摧残自己头发的大手。苏阮愣了一下,没想到以前好脾气的妹妹会发这么大的火。
“我,我不习惯。”特别是你。
两人尴尬地走着,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苏阮从苏雨手中接过赘物,可是负重减轻的苏雨并未加快速度,反被苏阮落在后面。
她想了很久,也忍了很久,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是在法国遇到心仪的。”打破沉默的是苏阮。
“哦,是吗?”苏雨心里很痛,虽然很想知道他这些年的情况,虽然很想听他说他过得怎么样,但是她从未想过苏阮会以这种方式进入他描述的主题。
“她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我把她带回中国。”苏阮丝毫未注意到妹妹脸上的不愠,仍旧自说自话,“她很可怜。”
“你会和她在一起吗?”苏雨止住脚步,问走在前面的人。
她发现前面修长的背影,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是慢慢地回头。
武汉的9月依旧是如火的季节,刺眼的阳光从树叶和树枝纠缠成的网中穿过,硬硬地扎在苏阮的身上,他的脸隐藏在一面商业宣传旗的巨大阴影下,让人看不清表情。
他似乎在回味苏雨的话,这是他还没考虑到的问题,在强烈的正义感的驱使下,他不计后果地带回了曾心仪,可是他忘了在思想并不开放的祖国,他和曾心仪是需要那么一本小册子才能名正言顺的住在同一屋檐下的。
“我们快回去吧,外面很热。”苏雨故做轻松地插开话题。在她问出那句话时,她就开始后悔了,她真的很怕听到他说“是”,即使是也要让她最后知道。
她快走几步超过了还在发愣的苏阮。
“丫头,你愿不愿意做心仪的伴娘?”
“……”
树上的知了不知何时开始没完没了地叫着,太阳更加骄傲地炙烤着大地,苏雨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手脚却宛如霜打般冰冷,矗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不愿意。
不愿意。
我,可以说,我不愿意吗?
四
苏雨努力使自己忙学习,不再去理会他们的事,可是总会在一阵忙碌过后莫名的空虚,那时的话总会在不经意间从头脑里冒出,在苏雨还来不及做好准备时重重地敲进心里。
“苏雨,我知道你父母的事对你影响很大,但是,你看马上就要高考了,你现在的状态……”老师语重心长地分析着,苏雨听的混混沉沉,机械地点着头。 “苏阮,他是你哥哥吧!”
再也无法睡着了。
“他昨天来过了,问了些你的情况,怎么他不知道你父母……”
苏雨无精打采地走在林荫道上。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两年前那个晚上,爸妈一前一后,带着满脸愠色回到家,爸爸示意坐在客厅的苏雨上楼,而妈妈则带着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她很害怕,悄悄躲在楼梯的拐角,看到客厅里互相推搡的父母,他们不再慈祥和蔼。
她隐约听到,妈妈好像在说,野女人,生小孩,带回家,而爸爸则一个劲地重复着那句话。
“你小声点,孩子会听到。”
是在说我吗?
野女人的孩子,不要脸。
滚出去。
苏雨蜷缩在角落里,失望惶恐伤心害怕向她袭来。她想到了六岁那年被父亲带回家时母亲脸上的慈爱温柔,想起苏阮对她近乎孩子似的敌意,想起她也是蹲在这个角落听到母亲说:“她就是我的孩子,骨肉连心。”
骨肉连心?野孩子?
到底谁才是真的?
苏雨永远记得那个阴霾氤氲的夜晚,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母亲离开时决绝的背影,父亲摔东西时颓废而悔恨的神色,也许她的出现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在父亲忘记家中娇妻,用迷离的双眼看着外面某个不知名的女人时,就注定她只能是上天的愚弄。
是的,是某个不知名的女人,她一直是这样在心里称呼她,她说不出对那个女人是什么感觉,她更不愿意为她的抛弃找任何借口,但是她为她感到悲哀,父亲从未爱过她,为不爱自己的人生 孩子,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五
“苏雨,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苏阮犀利的目光逼得苏雨抬不起头,她用筷子使劲捣着白饭。
“为什么不说话,爸妈到底去哪里了?”
是该告诉他的时候了吗?苏雨想起父亲走时按着肩对她说:“无论如何,不要让你哥哥知道。”那口气是不容拒绝的恳求。苏雨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
“尝尝这道菜,我可是烧了好久。”心仪适时地端出菜,暂时打破了餐桌上尴尬的气氛,苏雨站起身,“我吃饱了。”她匆匆地逃开,她怕在苏阮的逼问下,会说出全部的实情。
“小雨,小雨——”
“不用管她。”
两人安静地用着餐,苏阮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话在即将脱口而出时又被硬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心仪看出他的异样,于是关切地询问,苏阮只是轻轻摇摇头。
“快吃吧,菜凉了。”
他想说,心仪我们结婚吧!可是怕突然地唐突吓坏了她,而且——
“苏阮,我们结婚吧!”心仪看着苏阮的是很真诚的目光。
苏阮看到她眼里的灼热,心里不禁动了动。
“恩,我是说如果你没有喜欢的人话,我们可以将就一下。”心仪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但是却不想放弃。
“乐意之至。”
六
苏阮和心仪真的忙起来了,试婚纱,拍照片,盖章子。而苏雨知道这件事时却是两人公证的一个星期后了,如果不是心仪将那条纯白的伴娘礼服拿给她看,也许她真的是最后知道的人了。
接过礼服时,苏雨没有太大的表情,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很漂亮啊。”
在过一个星期,就是他们的婚礼了。苏雨坐在床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里。该去给他们道喜吗?
“丫头,我可以进来吗?”是苏阮。
“……”苏雨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怕他再提起父母的事,怕他再用不在乎的语气告诉她,他要结婚了。
“我知道你没睡着,”苏阮顿了顿,他在考虑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她沟通,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妹妹一无所知,她喜欢的,她讨厌的。
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她不论怎样长大,仍旧只是那个只会躲在父亲身后的小女孩,所以当他今天从书柜的最下层翻出这个落满灰尘的日记本时,他才猛然惊醒,原来她也是会有心事的。“我想,这个本子也许是你的。”
一阵剧烈的桌椅碰撞声之后,门猛地被拉开,苏雨带着满脸的惶惑不安出现在苏阮面前,她盯着苏阮手上的东西——那是她好久之前遗失的笔记本,那里面……
像是谎言被拆穿的孩子,心扑通地跳个不停,却还是竭尽全力为自己辩护,“那,那不是我的……”
苏阮盯着她慌乱的眼神,知道他找到了答案,“那,还是先放在你这里吧,我想大概是哪个女生的。”
一时间苏雨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隐藏很好的感情有一天会那样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还是在最不愿意暴露的人面前。她使劲咬着嘴唇在接与不接之间徘徊。
苏阮将本放在门口的茶几上,默默地转身离去,苏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好久,直到在拐角处阴去,她才微微舒了口气,拿起日记本将它塞到书柜的角落里。
她知道今夜她再也无法入眠了,而他,也是。
苏阮自从看到了那日记本里的内容后,就再也没办法用平常心对待苏雨了,他总感觉她在躲避,他总是想抓住机会和她说些什么,他甚至开始审视自己和曾心仪的婚礼,他突然之间感到需要
保护的人竟然是那个他自认为了解的妹妹。在他的印象中,她应该是对他没好感的。
他15岁那年,父亲领回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并郑重地告诉他,她是他的妹妹,当惯了独子的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打扰他生活的女孩很是不友好,他总是想尽办法捉弄她,欺负她,想让她知难而退离开这里,可是她却只是羞涩地笑一笑,依旧好好与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直到他17岁那年,在意识到父母的爱已经被她占得满满,无法再“施舍”一丝给他时,他强力要求到法国投奔叔叔,于是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曾想起她,想起那个成天被她“丫头,丫头”叫着却还总是粘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可是没想到她竟然……
七
“阮,下午3点,我在影院门口等你,不见不散。”心仪软软的声音从电话那头穿过来,苏阮突然间想到苏雨,于是他绕道去了她的学校。
他在空荡的图书室里找到她时,她正“专心”地盯着窗外发愣,手边放着只翻了几页的书。他打断她,示意出去走走,苏雨犹豫了一下跟在他后面。
“我,马上要结婚了。”
“我知道。”
“……”苏阮停下来回头看着她,“我突然觉得我还想再过几年自由的生活。”
“哦……”什么?苏雨觉得心脏在那一瞬几乎停止了跳动,那种窒息的感觉远比知道他要结婚时来的强烈。他是在告诉她,他不想结婚。“是因为那本日记吗?”
“不完全是。”苏阮抬头看天。天空里布满了压得极低的云层,阴霾的天际没有半缕阳光。
“你知道吗?那只是一个女孩子在困惑年纪的随手涂鸦,也许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那个女孩大概忘记了那种感觉,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有任何心里负担。” 苏雨不再回避他的目光,用劲全力把她的坚决传到他的眼睛里。她承认在听到他的话时,心里暗暗窃喜,可是当窃喜被理智压制后,她清醒地意识到必须让眼前的人不再困惑,安心地追寻自己的幸福。
“我明白了,替我转告那位女孩子,谢谢她能在困惑的年纪想到我。”苏阮顿了顿,露出孩子般舒心的笑容,“快下雨了,回去吧!”
恩,我会的。谢谢你。
八
苏阮和心仪的婚礼如期举行,苏雨将做为伴娘出席婚礼。
化妆间里,苏雨看着满脸幸福的心仪,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心仪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宛如小孩子般雀跃。“我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个人很让人生气,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他在一起,虽然……”心仪用手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孩子,他们有孩子,什么叫孩子不是他的?苏雨的脑袋不听使唤地叫着,心仪看着她疑惑的表情,显得相当惊讶,“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他确实什么都没说过。
“其实,我遇到一些事情,有了孩子,可是孩子的父亲无法承认我们,”心仪茫然的看着墙壁,似乎那段往事让她很不愉快。“后来我遇到了阮,他说他愿意接受我们,但是我们必须要和他回中国,我没问过他原因,但我曾想过也许他在中国早已有了喜欢的人,只是同情我才说要娶我,”苏雨认真地听着,“那天他告诉我,他以前确实有很在乎一个人,只是他经常对她做一些过分的事,让她讨厌,所以那个女生大概早已恨透了他。”心仪突然笑起来,“但是啊,现在阮已经想通了,因为他会有个好老婆的。”
心仪爽朗的笑声驱散了苏雨所有的不快,心里是无比的轻松自在。“苏雨,你应该会认识那个女孩子吧,我听阮说,他曾经不小心用树枝划伤了她的手臂,还留下很深的疤。”
“我好像不认识。”苏雨往头上插着花。
“很想见见她啊。”
“我也是啊!”
“丫头,”苏阮喘着粗气跑进来,苏雨拦在他面前,狡黠地说:“婚礼前不要见新娘子哟!”
不是,这里有你的快递,我看是加急的就给你拿来了。“苏阮把一个厚厚的信件递给他,抹了抹脸上的汗就跑出去了。
“我的邮件吗?”苏雨疑惑地盯着手里的东西,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这是……”
九
两人在婚礼即将举行时,才猛地发现伴娘失踪了,大家都以为是孩子的羞涩让苏雨临阵退却了,于是在到场的女客中找了一位充当伴娘。
“苏阮先生,你愿意娶曾心仪小姐为妻吗?”
“我愿意。”
“……”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外满脸泪痕的女孩。
她的泪狠狠地滴在手中的快递上,那是父亲发过来的,里面除了信还有一张亲子鉴定报告。
报告上说苏忠(苏阮的父亲)与苏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苏雨突然明白,父亲当年做了和苏阮同样的事。
苏雨看着沉静在幸福中的两人,拿出报告,一点一点撕掉。
“吻她,吻她……”
十
“哥哥,爸爸说不要你和他们玩的。”女孩扯扯高个男生的衣角,小声地说着。
“你真烦,整天跟着我干什么,碍手碍脚的,走开。”男生使劲挥挥手,他忘了他的手上还拿着刚刚削了尖叫角想用来做武器的树枝。那树枝狠狠扎进女孩的手臂里,触目惊心的鲜血汩汩地 流出来,看的男生傻了眼。女孩急忙用手捂住流血的伤口,用痛苦的眼神看着男生。
男生猛地变了脸,不客气地抓过女孩还在流血的手臂,威胁道:“丫头,你要是敢回家告状,我以后都不理你。”女孩惊恐的点点头。
“痛不痛?”
“不痛。”阳光透过树缝洒在女孩仰起的小脸上,温柔地写满笑容。
心蓦地有被刺扎伤般的疼痛,那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老旧的黑白片,静静地从眼前闪过。
“苏阮,你一定要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