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呀，怎么又签这名了？”静玉用手指轻触下芝兰的额头。
　　“人家喜欢嘛。”芝兰吐吐舌头，两个酒涡浮在绯红的脸上。长一张娃娃脸的芝兰，怎么看也不像快要做母亲的人。
　　静玉把芝兰刚签名的‘之澜’划掉，重新写上‘芝兰’，挽着身怀六甲的芝兰走出财务室。和芝兰住一个村的阿英撇嘴：“我告诉你们，芝兰原本的名字老土呢，叫‘子来’。”
　　从阿英口中，同事们了解到一直笑眯眯的芝兰身世。芝兰出生时，苏北的老家已有两个姐姐，当时名为‘子来’的女孩才一岁多时，她的超生游击队父母果真喊来了男丁，而市面上流行起席梦思床垫，修鬃板（一种用鬃毛做的床垫）的生意愈来愈难做了，生父母决定结束流浪的生活，回家种田去。
　　收养芝兰前，养父母已有亲生儿子芝林，在怀第二胎八个月时，剧烈腹痛送往医院，原来是宫外孕，一个也有两酒涡的女婴只活了几小时。被告知再不可怀孕而做了结扎手术。早在修鬃板的房客为仍生了女孩愁眉不展时，就动了收养的念头。因此芝兰从出生起就常在养母的怀抱里，养母不仅喜欢这个一笑两酒涡女孩，还应允芝兰的生母，可以互往走动。
　　一晃过了二十年，芝兰高中毕业考取了北方一所大专学院，养父母说舍不得女儿远离，让芝兰进了工厂。刚到婚姻法规定的年龄，芝兰就跟邻村的小军结婚了。
　　小军在部队当连长，其父母镇上开了一爿饭店，妹妹小萍在县城重点中学读高三。芝兰结婚当月就珠胎暗结，喜得公婆父母都合不拢嘴。这不，还未生产坐月子，养母就让她住娘家，免得芝兰弯腰洗脚等不方便。
　　芝兰的肚子可真大，谁见了都忍不住问：双胞胎么？芝兰抿嘴一笑，两酒涡更深了：“是我吃得太多了。他们每个人都买东西给我呢。”芝兰扳着手指如数家珍： “小军从福建寄来几箱子我喜爱的小吃；苏北的大姐特地带来好多土特产；婆婆每天变着花样煲一锅营养汤送来；妈妈隔天进城买新鲜水果……我那屋里堆的食品，都能开一个店了。”
　　眼见预产期临近，芝兰禁不住双方长辈的劝阻，提前休了产假，然而等候在家的时间过得可真慢呀！
　　看到芝兰坐立不安的样子，嫂子静玉跟婆婆说：“产前要多走动，生产才顺利。”
　　静玉与芝兰在同一个车间上班，两人行影不离被人喻为‘肚子肺头’。芝兰算得上半个红娘，是她把静玉带回家玩，促成了哥哥小军的姻缘。
　　于是一边养母，一边嫂子的保驾，路上巧遇高考完回家的小萍，一行四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逛到镇上。
　　二　　
　　不远处人声鼎沸，地上丢满了纸片，一阵大风刮过，纸片滴溜溜地翻滚过来。小萍捡了一张，原来正在搞销售福利彩票的活动。
　　养母急着回家，担心谷场上晒着的东西。“芝兰姐，你买几张彩票吧，不就两元钱么？不中就当支持福利事业。”小萍提议。
　　“怀孕的人兴许手气好。中奖就是凭运气，芝兰，你买一张就够了。”静玉也鼓动着。
　　“可是我没有零钱呀，出门妈给我换衣服，我只拿了一张一百元的。”
　　“我有。”小萍晃动着一张十元面额，“争取给未来的侄儿一份大奖见面礼。”
　　“芝兰你大肚子不要过去，静玉去买吧。”芝兰的养母从口袋旮旯翻出两张一元的硬币，给了静玉。
　　养母守护芝兰在树荫下，一忽而工夫小萍和静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拿着六张彩票。站累了的芝兰，让大家帮着一起撕开，看号码有没有中奖。
　　“563388，563388，563388快出来。”小萍边念着有奖的６位数字边撕开两张，静玉也念念有词地撕两张，养母撕了一张，芝兰撕开后，盯着号码呆了——563388！
　　“天！芝兰中奖了！“眼尖的小萍第一个喊了起来，急忙凑近的静玉也高声欢呼，养母还迷糊着：“你们发什么神经？在大街上这么嚷嚷。”
　　三　　
　　再度从人群中跑来，静玉和小萍的身后，停了一辆奥迪轿车。芝兰中了特等奖，奖品就是这辆高级轿车。
　　福利彩票销售处特地派了司机。四个人风光无限地昂着头，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挺着大肚子的芝兰，像一位凯旋归来的将军，在众人羡慕的簇拥中坐进轿车。来时慢悠悠地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回程不消几钟须臾间就到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傍晚就传遍了四乡八村，赶来一睹为快的村人络绎不绝，把个打谷场围聚的水泄不通，摸一把漆黑噌亮的车面，啧啧称羡声此起彼伏。不一会，芝兰的公婆以及七大姑八大姨的全赶来了。
　　四　　
　　令芝兰万万没有想到，两家人包括双方的长辈，为轿车的归属权展开了激烈的争议，当晚商讨过了午夜还是各执一词。公婆包括他家的亲戚，认为奖品属于芝兰，而芝兰是他家的儿媳，理所当然要把轿车开回去。而芝兰的哥哥认为买彩票的钱是自己母亲的，轿车该归他们家才是。
　　正劝说父母的小萍不乐意了：“我还拿出十元钱呢！”
　　“我记得很清楚，这张中奖彩票是用妈给的两元硬币买的，也是我给到芝兰手里的。”静玉一口咬定。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芝兰，要她说清她撕开的彩票是否静玉给的。
　　芝兰的两酒窝不见了，连续好几小时的折腾搞得她头晕忽忽的，只想赶紧让众人散去，又累又饿的她，可以躺平床上休息。“是静玉给的……”“不，是小萍的吧？”事实上她也记不得那张彩票究竟是静玉给的，还是小萍给的，又好像两人把彩票全给了她，然后她又分给大家撕的。
　　见到芝兰的语无伦次，不断推翻刚说的话，两家人都十分生气，商讨演绎成恶语相向的争吵，直到鸡叫头遍精疲力尽了，才不欢而散，约定次日再议。
　　芝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孩子在肚子里躁动不安，感觉很饿却一点不想吃干点心，若能像往日夜宵那样喝一晚卧两鸡蛋的热汤面该多好。从没见养母的脸拉得这么长，不陪芝兰睡一个房间了，连洗脚水也免了。
　　直到天亮，芝兰才合眼，朦胧中见养母坐在床沿，抽抽搭搭地哭泣。“妈，你怎么了？”惊醒的芝兰忙问。
　　养母絮叨地叙述着：“芝兰，我把你一口水，一把尿地带大，辛苦养育了你二十年，除了没在我肚子里呆过，你想想，其他哪一样逊色芝林了？你也知道的，芝林工厂濒临倒闭，若有这辆轿车，你哥不如辞职学驾驶，跑出租赚大钱去。”
　　“妈，这是奥迪，值五十万人民币呢，哪有这么高级的轿车跑出租呀？”芝兰实话实说。
　　“那你把轿车卖了，给你哥买辆桑塔娜也行。妈不让你为难，这样的要求你婆家总没有话了吧？”
　　五　　
　　一听芝兰吞吞吐吐要卖奥迪，婆母即刻叫了起来：“芝兰你为什么要卖轿车？小军马上复员了，估计能分配去机关部门工作，有辆高级轿车，在气势上就让人不可小觑。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嘛！”
　　下午的舌战，双方依旧没有丝毫妥协，还惊动了村干部，调解无效的情况下，奥迪轿车的车钥匙也被村长拿去暂代保管了。
　　六　　
　　芝兰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帮娘家哥哥一把，可是结婚不久，并无多少积蓄。电话小军商量，小军答应给一万元。
　　静玉把装钱的大信封扔出老远：“芝兰我跟你说，你别打发叫花子！”
　　“是不是亲生的，关键时刻露端倪了，领养的待得再好也不贴心，才出嫁，胳膊肘往外拐了。”养母怨声载道。
　　娘家无法住了，婆家也因芝兰的墙头草任意倒，一改先前总说待芝兰会像疼自己女儿那样，送汤自中奖次日就中断了，见了面爱理不理的。
　　橱柜和玻璃窗上的红双喜鲜艳如新，屋子里却变得冷冷清清，没经什么事的芝兰独自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们，都怎么了？”若能重新选择，芝兰情愿那天没有中奖，回到先前的亲情融融的温暖中去。
　　七　　
　　回婆家的次日清晨，芝兰的呻吟声被早起赶集的邻家大爷听见了，敲门却无人应答，大爷只得叫醒了自己的家人，撬开门把芝兰送到了医院。
　　“过预产期了，你们反让她回家了？若有个三长两短，小军还不怨恨一辈子呀！”婆母气急败坏地说。
　　养母也不示弱：“你们只认钱不要人呀，芝兰的肚子里可是你家的孙子呀！竟然让她一个人住？”急救室外，双方家人又展开了激烈的争吵。引来不少围观看热闹的人，直到医护人员的呵斥，双方才气鼓鼓地暂时熄火。
　　八　
　　所幸剖腹产后母子转为平安，见到胖乎乎也有两酒窝的大胖男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姑姑等亲戚都喜笑颜开。
　　“芝兰姐，对不起呀！录取通知还没有来，我等的焦躁得不行，就上同学家散心了。”小萍歉疚着。
　　“妈也解释下，我以为你回来拿衣服的，否则，即使饭店偷光，我也回家陪你。”婆母拉着芝兰的手。
　　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的平静。正在办理复员手续的小军也急赶回家，照顾月子里的芝兰母子。所有人都绝口不提那辆奥迪轿车，好似它不曾存在过。
　　小夫妻俩瞧着熟睡的儿子娇憨相，忍不住亲了又亲。　　　“简直是你的翻版。”小军刮一下芝兰的鼻子，“看你这个小母亲前些天急得，接二连三催我回家，害得我紧跟着团参谋，缠着他签字送批。”
　　“呵呵”芝兰露出两个酒窝，暗自庆幸中奖风波随着儿子的出生平息了。
　　九　　
　　小军分配在县政法办，先是乘公交车上下班，没几天架不住日渐熟悉的同事怂恿，买了两条好烟跑村长那说了一大萝好话，拿到了车钥匙。最初几天还小心翼翼，惟恐芝兰的娘家人见到不高兴，渐渐地也理直气壮了：“老婆中奖的轿车，老公理所当然用呀！“
　　忽一日，小军单位的门卫，送来了法院传票。原告人芝林，告小军非法侵占他人财产。顿时小军家炸开了锅。小军气得七窍生烟：“这不是往我脸上抹黑么？想要诬蔑我，陷害我！”
　　芝兰抚慰不了小军的忿忿不平，又架不住静玉悄悄央求：“芝林下岗了，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怀孕了。看在兄妹情分上，芝兰，权当帮我们一把。”
　　看着害喜十分厉害休病假的静玉，芝兰无语。，
　　公公婆婆，父亲母亲，明里暗地，轮番劝说，无非让芝兰在法庭审理时站稳脚跟，按公婆的要求，必须和法官说明，中奖的彩票是芝兰自己买的；父母却要芝兰一口咬定，买彩票的钱是母亲出资，让静玉买的。
　　焦头烂额的芝兰，不知如何是好。若不遵循父母的命令，就像母亲说的，是忘恩负义，要知道养育之恩大于天呢！而违背公婆的要求，无疑同他们唱反调，今后还怎么相处？小军也整日气呼呼的，半夜起床喝闷酒，醉了大声嚷嚷，连孩子都被惊醒后哭闹不休：“这个官司必定要赢，否则我怎么跟刚认识不久的同事解释，又如何在新单位立足？”
　　看到闻讯从苏北来的二姐，芝兰扑在她怀里哭个不停，二姐也陪着直落泪，等芝兰哭够了，吞吞吐吐地告诉芝兰：“我来一是看看你和外甥，还有另外的事情，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们的母亲，被查出得了癌症，正在医院里，要一大笔钱急待开刀，若癌细胞扩散就来不及救治了。父亲为筹钱忧虑过度，旧疾复发，前天也病倒了。听说你中了大奖，所以全家派我前来，请求你支援一些。”
　　心急如焚的芝兰，让先别声张，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自觉深思熟虑后摇醒小军：“索性把车子卖了，分别给生母养母几万，了结生我养我的恩情，也了却这次中奖没完没了的风波，余下的钱你买辆低档些的轿车……” 话未说完，小军却已暴跳如雷，悄悄话变成了全家通晓，七嘴八舌的猜测议论和指责，爆发了小夫妻的第一次吵架。
　　次日临出门小军对芝兰说：“这辆奥迪是引起民事纠纷的证物，已立案的诉讼，没有判决前不允许买卖。你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你都考取大学了没让你上？再明确告诉苏北的来人，既然从小就把你送人了，别见有利可图，想分一杯羹，没门！”
　　十　　
　　芝兰抱着儿子坐在树荫下，波光闪烁的河面，让芝兰回想起孩提学游泳的情形，胆小的她不敢下水，养母拿来了一个大木盆，让芝兰坐在里面，芝林一只手划水，一只手推着木盆，芝兰既害怕又兴奋，几次下来却上了瘾，弄得芝林见她就逃，被养母揪着耳朵。泪水挂腮颊上，在芝林不情不愿的鬼脸中，咯咯咯地笑。芝兰想到这里，不禁莞尔。
　　一阵风刮来，河水顷刻变得波澜起伏，以前的芝兰总觉得生活太波澜不惊了，读书时就喜欢把名字写成‘之澜’，“以后写成‘止澜’吧。”芝兰想。
　　担心睡着的儿子着凉，返回院子。又一阵风过来，把墙头上的狗尾巴草吹拂得东倒西歪。芝兰想起婆婆和养母都说她是墙头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若真能做一棵墙头草就好了！”
　　明天上午就要开庭了，芝兰依然一筹莫展，不知到时怎么跟法官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