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采访我？我看算了吧！没什么好讲的。
救人？落水者？这……
“今天早上，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们：昨晚有人在江滨公园救起了一位落水者。主编派我前来寻访。我们太需要这方面的典型材料了。想请你谈谈一些细节以及你在救人前后的一些想法。……这对唤起人们心灵中的真善美，对扭转社会风气是会有作用的。”
“说句老实话，我是不想讲的。你听了之后会失望的。”
“为什么？”
“我救落水者，只是为了赎罪。”
“赎罪？”
“干脆和你挑明了吧！那人是我救起的，也是我推下水的。”
“这……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那落水者是个女的。”
“昨天，我约她到江滨公园去，是为了向他表白我的心迹。谁知她对我很冷淡。我以为她是故意的，于是想和她亲热亲热……”
“没想到，她扇了我一个耳光，还骂我是……是流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于是我就……”
“人在愤怒的时候是会丧失理智的。当我看到她在江中挣扎的模糊身影时，愤怒消失了，理智提醒了我。于是，我又救了她。她连声‘谢谢’也没说，屁股一拍就走了。”
“你和她的关系是如何闹僵的呢？”
“主要原因在我：我曾经是个不干净的人，前几天刚从拘留所里放出来，我的头发便是证明。我犯了罪，说起来怪不好听的——流氓！”
二
我怎么就成了流氓呢？还是从三个月前说起吧！
那是一个夏夜的黄昏，我和她——就是昨天救的那位，一起来到江滨公园。
江风徐徐抚着我的面下颊，撩起她的香发。坐在公园的水泥凳上，我们海阔天空地倾心交谈：今后将来，还有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情话……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
她莞尔一笑：“看你，笨蛋！”
我？哦！我明白了。我赶紧拥抱了她，给了她一个亲亲热热的——吻。
不知怎么的，我得上一趟厕所，尿憋得够难受的。
“别……别这样！”刚解开裤带，便听到这么一个声音从厕所后面传来，是个女的！伴随着还有轻微的细碎响声。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
出于本能的好奇心，我走了过去。裤带没系好，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看到了什么？啊！浓密的树荫下，是一片草坪，坪上有一男一女。
“不……不……”是女的在叫。可怜，上身的衬衣扣子已被解开，那男的正在解她的裤带。女的抓住男的的手，身体在轻微地蠕动着。
这是强奸！岂容玷污了公园的清净之地？
应该出来维持圣洁！因为我是人——一个不聋不瞎的人。
于是我向那树荫，也向罪恶的深渊走去。
男的解裤带的手停住了。或许他已经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站了起来，一晃就不见了。
“抓流氓！”是女的在叫。
事不宜迟！我赶紧冲上去。
我只觉得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把我的一只手扭到背后去了。在挣扎当中，把裤子的拉链给绷开了。
“哪里有流氓？”闻声赶来的人们已经围了过来。
“就是他！”怎么？那手指分明在指向我。不会是她搞错了吧？
我的另一只手也被反剪上了。这太冤枉了！她这是怎么了？
抓流氓的人反而被流氓抓住。
你快说呀！是你指错了。
她没说。
就着昏暗的路灯光，我看清了——
小眼睛有点斜睨，鼻子旁边一粒黑痣，脸上露一丝狰狞的笑，胸脯放荡地敞开着——这就是她！
申辩有什么用？在这善恶颠倒、是非混淆的时刻！
那不是她吗？你来得正好，你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吧！
“原来你……”她说了。只说了三个字，就掩着脸转身跑了。
终于，我被扭送到公安局。
三个月的拘期不算长，可在我看来好似三十年。听人讲，时间的长短是随着人的意愿改变的。这次算是亲身体验到了。
在那段受拘的时间里，最难从心灵里抹去的就是那耻辱的一幕，更难忘的还是那耻辱一幕的制造者——她，那个小眼睛有点斜睨，鼻子旁边一粒黑痣，脸上露一丝狰狞的笑的丑恶的女人。是她，不，是他们设下了陷阱，让我陷了进去而不能自拔。假如我不……但，我办不到。善与恶，全系于这进与退的一念之间。
然而，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她。不知她对我会是如何的伤心？不知她是否另有新欢？假如期满得释，是否要找她好好谈谈？
对，出去以后，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她会谅解我的，一定会！……
于是我在昨天找到了她。没想到……唉，完了！这世界看来是找不到理解我的人了！
“我理解你。不出一星期定有结果。”
哦，他是记者，听说记者的笔够厉害的。三个月都熬过来了，还在乎一个星期吗？
三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音信全无。有些人是惯会投人所好的，而这种人总是给人好印象。幸好我没有求他。
又一个星期的第一天开始了。这样呆在家里干等总不是办法，就想到街上走走。
大街上，行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那笑是真诚的。可以看出：彼此理解，互相信任。
有几个人看了我几眼，笑了一笑。是嘲讽，还是蔑视？几个熟人也迎上来了，脸上也是带着那种笑。真叫人莫名其妙！难道这也是一种假象，像那女人脸上的笑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莫非把我不光彩的历史遗忘了？……
只见那边有个报窗，许多人围着看。有什么好新闻？……《从劳教犯到舍已救人的英雄》，这题目够吸引人的。在我们一类人中，难道真的出了英雄？是我的眼睛模糊了吧？两个同名同姓的人撞在一起了？不，不会的。
“……三个月前因强奸未遂被判拘役，释放后的第二天，就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救起一位不慎落水的姑娘。这小伙子是谁？他就是……”
难道这就是他为我想的办法？关于流氓案的真相没有披露，救人的事迹也与事实有出入。这不是写的假报道，树的假典型吗？
谁能料到，伴随这假象而来的是一系列的幸运：领导登门拜访，恢复工作，出席市劳教先进代表会，恢复团籍……
这就是所谓的“隐恶扬善”“化腐朽为神奇”吗？
至此，我才明白了记者的意图。看来，笔杆子的作用是不能低估的。它可以把一个好人描写成坏人，更可以把一个坏人美化成好人。
不过，这可委屈了她。明明是被人推下水，却变成了“不慎落水”！
然而，我的心情反而越来越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真想大喝一声：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四
她主动上门找我来了。“江滨公园……晚上见。”是凶是吉？我不清楚。
“你出名了，当上了舍己救人的英雄。只可怜我……”
“不，不是我……”
“别说了。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明白了什么？千万别再冤枉我啊！“真的不是我……”
“我都知道了。看了报上登的关于你的消息后，我找到了编辑部，想澄清一些事实。一位年轻的记者接待了我。他说报道是他写的。还和我谈起了你的过去……”
原来如此！
“只怪我不了解真情，还骂了你……”
“不，不能怪你。”
“我们和好吧！”她伸出了手。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可怜的手，一分开就是三个月多！然而，它们终究是要握在一起的。因为人家有真情在，有善良在！让假象和丑恶见鬼去吧！
明净的月光，光洁的水泥凳，斑驳的树影，就是江水也变得明亮了……好一个熟悉的地方！好一个宁静的夜！
她终于倒在了我的怀里，翘起了她那小巧的嘴，眯缝着眼睛。我大胆地吻了她。她伸手钩住了我的脖颈……这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俩。
那边有个女的，为什么独自一个在这静夜中徜徉？有什么心事？她往江边走去了。莫非是被谁抛弃了，想不开，要寻短见？
我不能漠然置之。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擦了又擦。然后将手帕丢入江中。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回过头来看一眼熟悉的世界。
怎么，是她？——有点斜睨的小眼睛，一粒黑痣粘在鼻子旁边。可是，脸上狰狞的笑意完全变成了哀愁……
哼！“流氓”的罪名，三个月的耻辱！
“抓流氓！”这不是你叫的吗？
“他就是——”不是你的手指向我吗？
“流氓？”“流氓！”——我是“流氓”？
一拳，一拳，——再加一拳。
她倒下了，——这个冤案的制造者。
一脚，一脚，——再加一脚。
她不动了，——这个丑恶的娘们。
“我要去自首。”刚刚的聚会，想不到成了匆匆的分手。
五
三尺方框，牌子上写着“被告席”三个字。我又一次成了被告人。
审判长、审判员、陪审员、书记员、公诉人、辩护人等一一出了庭，在各自的位置上落了座。
但愿记者也来，今天真的有好题材啊！他尽可以写出又一篇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题目便是《从舍己救人的英雄到故意杀人的罪犯》。
“请原告人出庭！”我一抬头，看见她来了。在两名公安人员的搀扶下，一步一颤地来了。左手食指用什么包裹着，脸上一副将死人的神色。
他好象瞥了我一眼。在原告人陈词的时候，它却说：“是他打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这……又从何说起？
“三个月前的一个夜晚，他——那个流氓骗我到江滨公园去。在这之前，他就拿淫秽的书刊给我看。在公园的树荫下，他先是求我，然后就动起了手脚。我是拒之不得，就之不能，十分矛盾。后来，我的被告人出现了。我当时竟莫名其妙地顺从了那流氓的暗示，反咬一口，致使我的被告人被判拘役三个月。
“第二天，我就被那流氓奸污了。我以为他会娶我，谁知他又搞上了另外一个女的……”
她低声地说：“要是那天晚上我不反咬一口，我们合力将那流氓抓住，断不至于发生自己被玩弄的悲剧。
“再想到那晚反咬一口，导致好人受冤的罪恶，我就感到无地自容。莫非这就是报应？我真想一死了之。谁知就在死神向我招手的时候，又碰到了他。当他的拳脚加在我的身上时，我想：与其自杀，倒不如死在他的手里，也让他解一解恨。因此，我没有抵抗。不能说我丧失抵抗的能力。
“我终于清醒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请法庭允许我以上面的理由为他辩护……”
原告成了辩护人，真是千古奇闻！然而，我承认自己确实犯了罪。给我惩罚吧！
“请等一等！”她也来出庭听审了。得到法官的允许之后，他却对着我说：“我等你。”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