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南的院子住着新来的租客。每晚在华灯初上的时候,照例会看到他从外面归来,照例是温柔的笑脸和亲切的问候。然而除此之外,他几乎不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好像从来就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
这院子座落在天津的旧城区,同其他城市发展一样,所有老式四合院都在规划改拆之中。主人是一个姓林的中年男子及其老婆,膝下无儿女靠开小店维持生计,日子过得单调却也平实。为了帮补家计,将家中空出的院落出租。租客来来往往,直到上月又有一个新的租客入住。新来的租客是天津本地人,本地人来这里租房本来就很少见,而更奇怪的是这个租客好像从来就是独来独往。既不见有朋友来探望,也不见他去别家串门。每晚从那个院子里,总会传出类似于弹绵花一样的 “叮咚”声响。透过残破的窗户,可以窥见里面孤独的身影。林姓主人很是担忧这个奇怪的租客会带来什么麻烦事,曾与他的老婆商量着如何打发这个租客离开。他老婆姓王,年轻时也是经历过世面的人,明白些事理,不像他老公一样怕事。所以安慰着说:“你放心吧,我上次白天从窗户经过,看到放在桌上的是一件乐器,应该就是那些声音的发源。一个喜欢乐器、喜欢艺术的人,再坏也坏不到那里去的。你就不要再多担心了。”他老公见如此,也无话可说,只是他实在不明白,乐器跟弹绵花能拉上什么关系。但为免在他老婆面前显得无知,所以只好把这个疑问留在心底。
十月的天津,秋色已经很浓,满园的槐花铺满一地的雪。树上沉寂多时的秋蝉,这时也“知了,知了”的叫个不停。灰蒙的天空,撒满着用手摊开像面团一样的云彩,忽然一阵凉风吹来,细雨夹着落下的黄叶,便整个人的心胸都开阔起来。
今天是休息天,租客却早早的起床,一整个上午就站在风中看着落下的树叶发呆。姓王的女主人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不妥当,于是上前主动攀谈。“今天的天气开始凉了吧。”
“是的,一阵秋雨一阵凉。天津的秋天,是现在这样的天气才最有味道的。”租客友善的回答。
“你放在桌上的那个乐器叫什么名字?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姓王的女主人有点漫不经心的问着。
“是古琴”。
“古琴?就是古书上写的着那种乐器吗?”女主人问道。
“是的。一种很古老的乐器。”租客回答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奇特的沧桑表情,眼神望向很远的地方,仿佛要从那千年的瓦堆中,寻找那遗失的经典。
“我能欣赏你的琴声吗?”
“当然可以。我昨天刚买了上好的花茶,还要请你好好品赏一下呢。”租客开朗的笑着。
走进这个靠的南的房子,马上就感受到一阵潮湿的凉意。这个房子因为向南,常年照不尽阳光,因此也是选择出租的原因。里面的摆设一如出租前的状态,一张半旧不新的书桌,靠壁的板床,一张低矮的茶几和两张会客的椅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然而住在其中的人却没有因为环境的破旧而影响心情,仍旧情绪很好的倒着开水冲泡花茶。女主人疑惑的端详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年青人。穿着得体而整齐的衣服,架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大大的眼睛里永远是忧郁的紫色。微笑时眼角堆出的鱼尾纹显示出他已不再年轻,但轻扬的嘴角却分明是一份年轻的执着。是怎样的经历,才让这样的人来到这里。从他恬淡的神情中,看不出因为环境而产生的一丝丝忧愁。然而他的穿着和精神,又处处显示出他根本不属于这里。
“茶已经冲好了,你试试味道如何。”租客微笑的递上花茶。
好漂亮的杯子。这时女主人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套精美的玻璃杯子。很精致的玻璃小壶和两个小杯。
“冲泡花茶必须要有好的玻璃壶,单是看着茶叶在壶里散开就已经是一种很好的享受。”租客端起茶深深的吸了一下。
“你的气质很像艺术家。”女主人不假思索的说出她心中所想。
“是吗?我只是对所有美的东西都特别喜爱罢了。”租客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
“你现在弹琴吗?”女主人问道。
“是的,我现在就弹琴。”
一阵类似于以前听过的弹绵花的声音从书桌前响起,又从耳边散向四周。先是缓慢的节拍,像花絮飘舞在长空,轻灵而飞逸。接着是若隐若现的揉弦声音,像从很远的寺庙传来的晨钟,穿透心灵的深处,行走在精神之外。琴声时而缓慢稳重,像一位老者叙述着往事的追忆;时而轻快急燥,像一位年轻人描述着心中的理想却又郁郁不得伸展……
这时琴声停止了。女主人仍停留在刚才对琴声情绪的思索中。
“不好意思,你一定是闷坏了吧?”租客微笑着对女主人讲。
“哦!”女主人这才从刚才的思绪中抽离出来。赶紧道:“你弹的曲叫什么名字?很好听。开头的那几段听着让人心情很平静,就像溪水流动的声音。只不过为什么后来却变得急燥了,这好像不符合你琴声的味道啊。”
“这曲叫《平沙落雁》。看来你真的是我的知音啊。”租客微笑着回答。
女主人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因为她知道“知音”这个词对于这个显得孤冲而内向的男子的份量,事实上她在此前甚至连古琴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租客可能也觉得自己讲话有点唐突,所以只好讪讪的笑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然后是一阵静默,静到甚至连落叶飘过窗台的声音也听得分明,更不用说那“知了,知了”叫个不停的秋蝉了。
“这首《平沙落雁》如果用箫来跟琴合,会更加好听。”租客首先开腔打破沉默。
“箫?不会就是昨晚听到的那种声音吧?昨晚在睡梦中我好像隐隐若若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悲凉又不是,带着淡淡的凄怨,听着软绵绵,就像梦中踏着云去山上采风信子花的感觉。我还以为是自己发梦呢,醒来的时候心里像有什么堵着一样的难受。”女主人带着疑问望向租客。
“呵,不好意思,昨晚吵着你了,我以后不再吹了。”租客用手移动了一下往下掉的眼镜框,两条粗粗的黑眉轻轻的一扬,嘴角却不经意的轻轻一抿。
“不,你吹的箫曲太好听了,我很喜欢,以后要经常吹呢。”女主人赶紧说道。
“你现在能吹一下这首曲让我听听吗?”女主人问道。
租客从墙上挂着的一个黑色背包中拿出一支类似竹子的东西出来,轻轻的放在桌上。
那是一根很普通的竹子,通体幽黑,个别地方有一些黄色的小点。靠近上部的位置有一个金属圈子,正面有五个孔,在第三个孔的旁边刻着一个英文字母“G”,吹口是打通的。看得出已有些年月,可能是主人经常抚摩的原故,表皮的光泽很丰润,还带着点紫色的幽光。
租客拿起箫在手中把玩着,并没有立即就吹。眼神望向窗台,却又像望向很远的某处。过了片刻,租客说道:“你知道弹琴里有一条,不遇知音不弹吗?”
“哦?还有这种说法?”女主人对于这种新鲜的说法觉得很是好玩。
“是的。箫就像琴一样,都是属于那种孤独的乐器。只适合夜阑人静的时候,自己一个人静静的把玩。静静的品味那份味道….”租客忧郁着脸说。
“呵,年轻人开心点,别老是一副伤心的样子,天还没塌下来呢。这些东西玩玩可以,但千万不能太沉迷,若一旦沉迷下去,连生活都丢开了,可怎行?”女主人爽朗的笑道。
租客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这时却听到窗外有人大声的喊道,“女人,快回来煮饭了,现在都几点了,我都忙了一天了,你还在躲懒啊?真是累死了。”
女主人不好意思的向租客道别,“很感谢你请我喝花茶,还有让我听了你的琴声,有机会再向你请教箫曲。我要先忙去了。再见。”
租客并没有起身,只是礼貌性的扬扬手,就继续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女主人一边煮饭一边想着那些关于年轻人的传说。老式四合院的胡同是传说的发源地,这里生活的人与前几十年的生活方式没有太大的区别,闲时左邻右里坐着一起聊家常是主要的消遣活动。自然每家里的事情都成了聊天的话题。而最近最新的话题莫过于这个年轻人的故事。在这里任何不着边际的情报,都会被无限夸大为神奇的故事。不需要事实的依据,有的只是富有创意的幻想。有的说这年轻人是一个高官的儿子,因为家里迫着要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所以逃出家门,躲到这里来。有的又说是因为被家里人拆散,恋人伤心自杀,极度憎恨其父亲,而逃出来的。各种传说,莫衷一是。若言真去追问那个发放传言的人关于真实性的问题,其一定指天发誓说是其亲戚某人在主人公的单位工作,所以清楚知道。但要指出名字,其则一定说为了保护当事人,而隐去其名。本来像这种传说,也是听过笑笑就算了,又有谁会去计较真相呢。只不过今天的女主人,好像对这年轻人的传说,多了一份留意。可能是因为那种神奇而堵得难受的箫声,又或者是因为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这实在很难说的清楚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靠南院落还是照常每晚响着弹绵花的叮咚响,只不过那晚的箫声却再也不曾听到。女主人觉得很奇怪,有几次差点想问那年轻人,为什么不再吹箫。但又觉得很唐突,就作罢了。
进入深秋后的天津,天气更冷了。若果说初秋的天气是清爽宜人,而深秋的天气则是阴冷沉郁。连那干枯的树枝上也没有几片叶子,可供坠落了。今天的风很大,连那树上唯一剩下的叶子,也被刮下来。那个年轻人又站在风中看着树上的落叶发呆了。
“你又在发呆了?呵!”女主人走上前对着年轻人说话。
“呵,是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呢。”年轻人与女主人相视一笑。
“你为什么不再吹箫呢?”女主人问道。
年轻人扬一扬眉,笑着说:“你就那么喜欢听吗?今天的天气刚好,在这样的天气下吹,才有味道呢。我现在就去拿箫出来。”说完就匆匆的跑进南院拿箫去了。
“你喜欢听什么曲子呢?”年轻人问道。
“嗯,你会吹什么曲子呢?平沙落雁?或者就吹你那晚的那曲吧,那首曲听着很让人心酸呢。”
“那首曲叫《叹香菱》,当年她也吹过的。唉..”年轻人大大的眼睛里又挂满紫色的忧郁。
“她?她是谁啊?”女主人好奇的追问着。
年轻人没有作答,只是拿起箫,轻轻柔柔的吹起曲来。那晚的箫声又再响起,还是那样的凄怨,那样的让人堵心难受。箫声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天空网住,看不到明天的颜色,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那片片枯黄的落叶。
“一个人如果沉溺在对过往的追忆,沉湎在过往的痛苦已不能自拔,那他就不再会有将来了。”在箫声停止的时候,女主人轻轻的讲出这话。
“你刚才不是问她是谁吗?她是一个来自南方的女孩子,也会吹箫,也喜欢古琴。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说不定现在已出嫁了,说不定还生小孩呢。”年轻人像是自言自语的轻声呢喃着。
“既然过去了就让她过去吧,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将来等着你去争取呢。”女主人轻声的说着。
“我的忧伤并不在此,而是在于茫茫人海却没有一个人明白我。你是了解我的,所以我会听你的话去改变,也是时候改变了。”年轻人微笑着说道。
从那次谈话之后,年轻人变得开朗了很多,而且还经常相约一些朋友来南院相聚。每次年轻人都会客气的请上女主人一齐入座。而女主人则每次都会坐在一旁看着这群独特的人,谈论人生,谈论梦想,谈论艺术。这群人好像从来都不忧愁生活,只将精神寄托于那看上去很虚幻的艺术上。虽然他们生活不算很丰盛,甚至有些还很贫乏,但这却无碍他们对艺术的执着和热爱。女主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感动于这些年轻人对艺术的痴迷,又忧心于他们这种寄托于虚幻的热情,终究会被现实的无情打碎。毕竟对于生活的无奈及世态的炎凉,她是已经深有体会的。
一整个冬天就在这种热烈而欢快的气氛中度过,仿佛这个寒冬也因为年轻人脸上的笑容而变得温暖。
就在这个寒冬即将离开,新春将要来临的时候,年轻人前来告别了。
“我要走了,非常感谢这段时间你对我的照顾。”年轻人带着礼貌的微笑对女主人说。
“哦?现在就走了,这么突然?不过……嗯,祝你一路顺风。”女主人对于男孩的离去,感到非常突然,但她又觉得自己没有追问的资格,所以只能祝福。
“这是送给你的。”男孩从黑色的背包中拿出那支心爱的箫出来,并递给女主人。
“啊?送给我?这支不是你最心爱的箫吗?为什么要送给我?”女主人惊讶的问道。
“因为你是我的知音啊。”男孩认真的看着女主人说道。
女主人感到一阵暖流从心里流过,上升到脑海,又从四肢发散开来。如果讲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多少带点惊喜,那这次再听,更多的是感动。一份深深的感动。
“知音难觅啊。”女主人轻声感叹道。
“是的,所以古人才会说,高山流水订知音。”男孩真诚的望着女主人。
“那既然,为什么……。”女主人若言又止。
男孩笑着接着说:“这支箫是她送给我的,现在我又转送给你,你可要好好珍藏哦。”
“啊!这箫既然是她送你的,我就更不能收了。”女主人把箫递还给男孩。
“不,你不是说过吗?过去就让她过去,要好好把握未来。这是我临走前的一份心意,你就收下吧。”男孩坚持要把箫送给女主人。
“我记得你的名字中好像带有一个箫字?” 女主人见男孩如此执着,只好把箫收下。
“是的,我叫林萧扬,天生注定就与箫有缘份的。”男孩调皮的扮了一个鬼脸。
“你现在走了,将要去何处?” 女主人问道。
“前面的路谁又会知道将如何呢。我只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或者我会改邪归正,做回一个‘正常’的人。又或者仍然坚持我的梦想,就算走到穷困潦倒仍死不悔改。谁知道呢。呵~~”男孩爽郎的笑着。
“这样的话听着真让人心酸呢。”女主人有点不忍的低下头。
“呵,你又何必伤心呢。前面只要还有路,就一定有希望的。”男孩头也不回的走了,到大门拐角处将手扬了一扬就消失了。
“是的,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的。”女主人咬了咬嘴唇,将刚积聚上来的离愁都吞到心里。
自从那个男孩走了之后,这个院子就再也听不到弹绵花的声音了。只偶然在深夜中,从南院会传出几声凄怨的箫音,但也是不成调子。女主人仍每天为了生计忙着照看小店,偶然闲了,也会从墙上取下那把箫,在手中抚摩着。每当有叶子落下的时候,也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而出神的呆望着。没有人知道那把箫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只有女主人的心中,知道这把箫里包含着一份深深的友谊,一份深深的思念……
2007年2月25日成书于半箫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