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等我们死了时,才能好好休息——胡安。鲁尔福
我们决定先看看滇池蓝城的房子,据说它建在滇池岸边3公里处,环境一流,站在顶楼露台上望得见远处的海埂高尔夫球场和滇池澎湃的波涛――虽然它早就是一潭无药可救的臭水了;据说蓝城的户型也是全昆明最牛的,平层、错层、跃层应有尽有,采光绝佳,它可不是北市区那些鸽子笼一样的高层或小高层,而是散发着后现代气息的多层。蓝城,昆明房产100年的领跑者。他们在巨大的广告牌上就是这么说的。
王佳希望买一套能住一辈子的好房子。有房子就结婚,她说。这也是她家里的意思。王佳可是全昆明少见的大美女,有人说她长得像章子怡,有人说她像李嘉欣,还有人干脆说她是两者的混合体。我对各种说法欣然笑纳。每当我设想在佳华或海逸酒店摆下两三百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这么漂亮的王佳娶过来当老婆,就激动得浑身发抖。
再有一套好房子的话,你还奢求什么呢?
我开着我那辆刚跑了3万公里的福特嘉年华奔向海埂,副座上的王佳长发披肩,穿一件咖啡色皮衣,下面是一条七分牛仔裤和黑色高筒皮靴。你可以想象她能吸引多少目光(对此我常常暗自得意却又无计可施)。我们在滇池路上以90迈速度飞驰,风声呼啸,抬头就能看见远处正前方巍峨的西山睡美人,她安静地躺在滇池西岸,高高隆起的胸部轮廓清晰而坚硬――她已经变成滇池湖畔新兴高档住宅区域的具体象征了。
如果满意蓝城的房子就赶紧买下来。王佳说。我的意思是,半年后就在蓝城结婚吧。
她让我受宠若惊。
今年我很多同学都结婚了。她看看我,伸手擦了擦仪表板,那里有一道不知是谁留下来的划痕,非常明显。罗微的房子在江南小康城,赵建和刘敏的房子买在金鼎公社,最牛的是杨可,她前天告诉我,她和她男朋友准备买东风豪庭的房子,东风豪庭啊,均价1万。妈的,昆明的房价赶上北京上海了。天啊。
他们疯啦!我说。
她男朋友家在富源做煤矿生意。王佳说。把煤倒到省外。东风豪庭算什么?
王佳在进入蓝城大门之前整理了一下睫毛膏:怎么样?我认真看了看她,竖起大拇指。她满意地笑了。我们顺着滇池路尽头驶入蓝城小区,里面的柏油马路居然是四车道,比滇池路还宽;蓝城的后现代风格住宅犹如一排排蓝色和咖啡色的鲜奶蛋糕无穷无尽地摊开,路边高大的行道树投下阴影,天空在蓝城最高不过4 层的人字型楼顶上方伸展着。想象一下吧。
王佳下车时,我恍惚觉得她就该属于这里。
我和王佳是偶然认识的。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朋友聚会,她所供职的商业银行要求她在年末拉入一笔50万以上的存款,我们共同的朋友认为在商务厅做宣传的我一定能给她介绍一个在东南亚做进出口的有钱人,至少我手上有一大把这类商人的名单吧。当天夜里我很有把握地对美丽的王佳说:12月31日之前一定让那个在缅甸北部开发橡胶的朋友把钱存入王佳的银行。聚会结束后我开车把她送回棕树营小区,她租住了一个不到40平的小套间。上楼之前她打量着我,谢谢你。她说。真的非常感谢。
她来自大理牟定,在昆明工作3年,对这个城市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她形容自己就像在超市门口被散发的宣传单,说不准被谁草率地接过去塞进垃圾桶。那天夜里,她楼下的花园到处涌动着缅桂花的清香,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们友好地握手道别,什么都会好的,我说。
你真的是个大好人。她说。
我在黑暗中笑笑。
结果,那笔钱在12月15日顺利入帐了。我在接到她惊喜的电话时暗自得意,没料到她邀请我一起过圣诞节。我激动得浑身冒汗。平安夜那天我们去了金马坊一家闹哄哄的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让我们要费很大劲才能听清对方说些什么,忙乱拥挤的氛围刚好配合过节的心情。我们喝啤酒,划拳,拼命地给台上的歌手拍掌叫好。
蓝城的售楼小姐佩戴的是9号牌,名字看不大清楚。她直接带我们去看样板房――一期和二期早卖光了,现在卖的是三期,至少明年5月交房。期房比现房平均便宜30%。9号小姐说。我估计不超过本周,三期的房子就会被抢光了。所以,你们及时下手吧。
顺着微微突起的鹅卵石小径进入蓝城深处,两旁高大的圣诞树、夹竹桃、竹林和蓝城的后现代户型相得益彰,我们紧握的手掌渗出汗水。王佳专注的表情简单明了:这就是她梦想中的房子,远离城市,安静优雅,就像我们小时候在童话里读到的秘密花园里的美丽宫殿。简洁、奢华的样板房没什么可挑剔的,顶层阁楼的窗户面对西山,微风从滇池南岸吹来,阳光在不远处的一个人工湖面上闪闪发亮,湖的一侧就是宽阔的高尔夫球场。王佳仔细抚摸塌塌米上一只巨大的青花瓷瓶,似乎在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9号小姐报出的均价是3800元――在滇池旅游度假区,尤其蓝城这样的楼盘,这个价格可不高。
王佳最满意的是160平的“顶跃”, 40平米阁楼还是附赠的,它倾斜的屋顶类似哈里波特中的魔法仓库。报价是65万,银行按揭首付25万,月供3000.在回去的路上,9号小姐不停地说:如果喜欢就乘早,房价年内肯定还要涨。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她给了我们名片,我们礼貌地告辞。我们坐在车里认真思考购买蓝城三期的可能性。
25万啊。我说。(我今年30了,工作8年,全部积蓄加起来顶多8万)
王佳扭头看着车窗外面的蓝城一期,它们的蓝色墙面看起来比天空还要蓝。罗微他们的房子就是按揭的,首付也将近20万。她说。他们刚工作3年。她终于转过来看着我。
我只是个宣传文员。我说。
她没说话。
二手房可以考虑吗?我们找一个安静的,阳光充足的二手房。去他妈的新房,凭什么把一辈子的钱白白送给该死的房地产商?他们真该拉去枪毙。我说。
我妈的意思是,我应该配得上一所新房吧?她半天才说。
我看看车窗外面,这几乎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一辆实在不怎么样的悦达起亚从蓝城深处开出来,带着难以察觉的轻蔑掠过我们迅速驶出大门开上滇池路。
总会有一套房子等着我们的。我说,伸手抚摸着她小巧精致的耳垂。温暖和柔情重新回来了。总会有一套房子成为我们的新房,相信我。我说。
王佳还是没说话。
圣诞节后我和王佳进展迅速。我没想到她这样的美女居然暂时“单身”。大约半年前,她刚从一次看起来有点荒谬的爱情中挣脱出来,对方是她单位的一个科长,条件不错,美中不足是34岁的他离过一次婚,王佳父母坚决反对。他们没法想象年轻貌美的女儿跟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厮守一辈子。在大理牟定,这种事情会被整个县城传为笑柄。分手的时候他们都哭了,她很伤心――离开一个明摆着的好男人,还能碰上更好的吗?
追她的男人不少(她轻描淡写),然而缘分难料。她后来承认我的出现很及时。她想摆脱银行女人喜欢找大户的偏见,也讨厌涉世未深还看不清未来的愣头青。而我,刚好在长相、身高、年龄、资历、收入的微秒平衡中杀出一条血路。
半年过去了,我们考虑结婚。我们的爱情没什么可说的:激情、争吵、妥协。周而复始。我比王佳大7岁。代沟明显存在。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为谁是20世纪最伟大的华人歌手争执不休,我认为是崔健,她像所有的80后女孩一样力挺周杰伦。
崔健过时了,过时了。她大声说,你到大街上听听看,全世界都在听杰伦。
浅薄。我说。
她捂住耳朵在车厢内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尖叫。
妈的,李果,别忘了你大我7岁。你上小学一年级时我还是个小婴儿哩,你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吗?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后来我猜想正是那一天,她用一个我看不见的小东西――比如趾甲刀、眉笔、一件小饰品之类,把我的仪表盘划出一条伤痕。
最可怕的一次争吵发生在她生日那天,我们在逛百名商城的时候我对她看上的一条牛仔裙毫无反应。从商场出来她开始冷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她终于说,为什么你的女朋友相中一件衣服你却无动于衷?你可以为了节省几百块钱而不愿意讨好自己的女朋友吗?在她生日这天?我说不出话来。一种如鲠在喉的愤懑让我全身僵硬、冒冷汗。我想我们的关系应该到头了。但是面对一个孩子――像她反复强调的那样――面对一个天真和狡狯参杂不清并坚持奉行浪漫哲学的美女,原谅和宽容不应该吗?
我让步了。第二天我给她买了那件衣服。她并不认为我妥协了,或者说,她认为我的妥协是不得不这么做。在我生日那天,她偷偷给我买了一件昂贵的ESPRIT衬衫,她要教训我什么才是爱情。这就是王佳的方式。
除了崔健和周杰伦,我们还认真探讨过我最喜欢的画家凡高。我指着我单身宿舍墙上那幅著名的向日葵。它们耷拉的叶片让王佳很不解:为什么要画那么难看的向日葵而不是充满生机的向日葵?
他画过充满生机的向日葵。我说。
他为什么不一直画充满生机的向日葵?
他是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他为艺术献出了一切。他就是在画他自己。
献身精神有什么价值?
他创造了不朽作品。
那么生前呢,他生前得到了什么?身后的不朽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不朽难道还没有意义?
我是说,活着的画家也可以画出很好的向日葵。她看着我,沉思着。世界美术史上少了这副难看的向日葵又怎么样?还有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之类的杰作嘛。
我劝她看看《凡高传》,她翻了几页就扔掉了。我不喜欢艺术,她说。李果,你凭什么要强迫我接受你的观点,你的生活,你的方式?为什么不接受我的?
可你没什么东西让我接受。
她火了,白痴,她说。你以为你是谁?大男子主义者,自以为是的狂妄男人,我凭什么要对自己痛恨的东西感兴趣呢?……
最后我给她煮了一碗鸡蛋青菜面才让她破涕为笑。
现在我想我们碰上了相似的棘手情况――对房子的看法已经产生严重分歧。谁不希望搞一套滇池蓝城的房子?可我还没有能力把它搞到手,蓝城最小的 90平米房子也早卖光了。从蓝城返回的路上,王佳没说话。我开进加油站,工人给车加油的时候我走到她那一侧轻轻敲打车窗玻璃。她毫无表情。我做了一个让她放下车窗的手势,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从加油站出来,我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现在,滇池蓝城已经呆在我们身后4站路的远方,它漠然矗立的高傲是难以撼动的。我把车窗放下来,让海埂的清新气息涌入车厢。
我们再看看别的房子吧。我说。滇池路上有很多楼盘,现在我们所呆的位置对面就有一个的巨大的广告牌,写满景观置业、完美绽放、经典筑作、盛大奉献之类狗屁不通的东西。
那些房子你买得起吗?王佳说。
多看看总没坏处。我说。
我还是喜欢蓝城。她说,它会升值的,很快就升了。她放下车窗,她完美的轮廓更加完美地呈现出来。
贵了一点。我说。
3800很贵吗?她看着我。你打算买多便宜的房子?2000?2500?3000?昆明还有那样的房子吗?郊县?
我没吭声,我盯着倒视境里的蓝城――它被缩小为一个模型的样子,一朵白云正从它上方漂过。
罗微,我的同学罗微在江南小康城的房子也要3600,而且是平层的;赵建和刘敏在金鼎新城的房子也要4000多,还是高层;杨可的东风豪庭更不用说了。你还能找到蓝城这样价格合适又带阁楼的房子吗?还有这种可能吗?
我不置可否。
现实一点吧。她这话像在警告。我最担心也最反感的就是她退到一个角落里去:如果你无法拿出能够匹配我的青春和美貌的东西,那你千万当心了。她当然还没有这么说,但我能感觉到。那是我不愿意触碰的某个问题的核心。我不想就这么失去王佳。我是认认真真地爱着她,希望给她幸福。
我的意思是,我们再看看别的楼盘,还有那么多楼盘,总会有一个地方适合我们吧?
我已经看过很多资料。楼房专刊、购房指南、楼市宝典……我把我买过房子的同学朋友都问遍了,我敢说,恐怕没有比滇池蓝城更合适的房子了。
还会有。一定会有。走吧,我们出发。我说。
从前我不认为找一个美女做女友会让自己精疲力竭,相反,她会刺激你谋划更美好的未来,相信奇迹必将实现之类的鬼话。我谈过两次恋爱,一个是幼儿园老师,我们好了两年,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分了手――恋爱充满希奇古怪的微秒变数,两个人的内心要严密对接是多么困难啊!(这样的想法我现在又产生了!);第二个姑娘是商务厅的同事,后来她父母为她暗中挑选了一个省外朋友的有钱亲戚,这个男人2004年以来在昆明开发房地产,早就腰缠万贯。这次恋爱让我对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印象深刻,比如女人爱钱之类,但这种判断也太意识形态化了,也很容易把自己爱过的女人一票否决――谁不愿意物色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好男人呢?
那个男人我见过一面,2005年她生日那天我们约了一帮朋友唱歌,他是晚上11点左右赶过来的,个子不高,看上去敦厚结实,大约三十三四岁,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我可半点也看不出来他正在暗中打着我女朋友的主意(或者他们正在密谋策反)。
这些事情王佳母亲从牟定第一次来昆明的时候就问过我:谈过恋爱吗,怎么分的手,诸如此类。我简略地告诉她事情经过,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迅速滑向我的结论:没有比王佳更棒的姑娘了。她的母亲瘦瘦的,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让你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居然是美女王佳的亲妈。在她身上没有被我们夸大和误解的 “小县城来的”那些特点,相反,她语调柔软,态度平和,让我想起童年时代的班主任。她从不评论她的女儿,无论优缺点。她似乎在提醒我,我得用心去感受王佳。
王佳有时会追问我是不是还想念过去的女朋友。我说我的记忆内存早就把她们删除了。我的回答会让她觉得我在刻意隐瞒什么,这反而激起她更强烈的好奇心。我只能不停重复:我的前任们只是把我带到你这里。她们只是两个向导。而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最好的。我会玩命爱你。
我们回去的一侧几乎清一色别墅,有的带一个歌特式尖顶,有的像错落的书页复杂地伸展着,还有的像一把打开的剪刀。问题出现了:昆明有那么多人住别墅吗?住进别墅的到底是什么家伙?如果卖不出那么多别墅,干嘛不从一开始就建盖让人买得起的房子?比如让我这样考虑结婚的人。妈的,有人对高档住宅的泛滥成灾负点责吗?
我给王佳讲一个听来的故事:一个在金殿附近买了别墅的海鲜批发商因为赔掉一笔大生意不得不从别墅里撤出来,一家人搬到张官营10多个平方的出租房;别墅的位置太偏了,又是几年前开发的楼盘,他根本卖不出去,只能看着它杂草丛生,最后不得不出租给当地一户农民养鸡。
你能想象吗?我说,一栋花了300万的别墅变成一个养鸡场,月租不到300块。想象一下吧。
王佳终于笑了。我们哈哈大笑。之后王佳打量着滑过车窗的一栋栋别墅。各式各样的别墅,让人眼花缭乱的别墅。一块滇池蓝城巨大的广告牌突然从路边闪出来:蓝城,昆明房产100年的领跑者。广告牌背景就是蓝得很彻底的天空,蓝城一期逼真地掩映在绿树从中,漂亮得无可挑剔。王佳蜷缩在椅背上,目光一直追随着它,直到它看不见为止。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这声音被车窗玻璃反弹回来,让我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我在中级人民法院门口猛地调转车头往回开。去往蓝城途中还有很多楼盘,或许能找到合适的房子。经过省旅游局,穿出城乡设计院,我发现我们可能迷路了――迷失在寻找房地产的途中,在滇池路右侧那些复杂的枝道上的确出现不少楼盘的巨幅广告,但是当我循着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驶入偏远的郊区,一切都不见踪影,一切都不确定起来。
我们是在去往一个名叫滇池南郡的途中失去方向的,道路两边逐渐涌出高大的柏树,两面肮脏的围墙向前延伸,道路长得没有尽头,阴暗的大山堆积在更远的地方。我在围墙尽头停下车,发现右侧树林背后似乎有一片刚被平整出来的空地,那里应该是滇池南郡的施工现场,它至少明年才有可能建成交房。回头再向北边了望,蓝城早就被大片零乱的农村房舍和树林挡住了。
我把车直接开进空地。它大约半块足球场那么大。周围很安静,汽车掀起的尘土慢慢降落,阳光透过左侧的柏树缝隙投射过来。这里的空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真让人吃惊――就在整个滇池路地带忙于兴建各种各样的高档楼盘时这里居然被抛弃了,被奢侈地闲置不用。我们安静地坐着,能听见远处树林里传出的鸟叫声。
走吧,王佳说。快走吧。妈的,这可是荒郊野外。
我没吭声。我打量着她。这似乎是今天第一次格外认真地打量她。她还是那么漂亮,小小的烦躁不安让她更漂亮了。这块地让我想起一伙人,我说。个人合作建房联盟。你听说过吗?
王佳摇头。她挺直身体向车窗外张望。她想看清什么呢?
他们有800多人,由一个姓崔的人领头,他们要建盖属于自己的房子,妈的,也就是说,他们被现在的房价逼疯了,他们揭竿而起了,他们要造开发商的反。他们说,他们自己的房子均价不会超过1800.
他们自己买地,自己盖房?
对。他们自己买地,自己盖房――这个老崔对媒体说,只要拿到土地,他们就请最好的建筑公司盖一个绝不亚于滇池蓝城或者什么南郡的好楼盘,但是两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拿不到土地。他们看过各种各样的土地,但是没有一块属于他们。因为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买一块合适的地。老崔为此专门跑到香港找了很多投资公司,他被拒绝了。他说,那个夏天,他一个人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有上千份合作建房的资料,他拖着它们,汗流浃背地走啊,走啊,他挨个寻找那些投资商,挨个说服那些商人,可是谁愿意给一个根本不赚钱的项目投资呢?
我看看王佳。她紧紧靠在椅背上。透过树林的光线似乎黯淡下去了。一股细细的尘土从正前方的空地上缓缓升腾起来。
老崔说,这块地不用多大,800多户,只要5栋多层的房子就解决了。空余的地方他们全部种上树,种上草,做最好的绿化景观。他们中间就有一流的设计师。他们这伙人里干什么的都有。他们说他们的房子一定是全昆明最好也是最便宜的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
我激动起来,眼前似乎出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这个人大概就是从来不让媒体拍照的老崔――他走到我们前面去,走到这片空地的中心,两脚用力踩踏着脚下的泥土。他老泪纵横。
最好的房子?最便宜的房子?王佳说。霍,别做梦了。
我仔细辨认远处的鸟叫声和滇池路上的汽车轰鸣。我想象姓崔的老头走向我们,告诉我这块土地属于他们,属于800个无奈的建房合作者。
妈的李果,我听见王佳大声说,你不会认为他们能成功吧?
没准。我说。
一群疯子!她说。他们能成功的话,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们加入吧。我说。加入他们,建盖自己的房子。
王佳大笑起来。我宁可去买彩票!她说。
我们很久没有说活。我听见树林后面的鸟叫声突然消失了,一大群麻雀从树梢上方高高掠起,飞向远方。我发动汽车沿着来时的崎岖土路往回开。即将返回滇池路时意外发生了:一个突然出现的路面大坑重重磕了我的右侧前轮,我听到保险杠痛苦的挂擦声。我诅咒着,挂一挡,加大油门轰出这个不大不小的陷阱,把车靠边停下。右侧保险杠完全脱落了。王佳正好从车子右侧的窗口探出头,淡漠地看看我。妈的,我说。我把脱落部分挂回去,勉强能钩住。
这个小小的车祸让我心情黯然。重新回到滇池路时王佳的兴致却上来了。 你说说看,如果让你自己盖一所房子,你最想要把它盖在哪里?什么样的房子?
我想了想说,最好在空气清新的郊外,最好是一楼,前后都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前院可以乘凉,后院用来栽花,可以放一只巨大的鱼缸,你明白吗?墙壁是砖砌的,爬满常青藤。当我老掉以后,我可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陪我的孙子打打扑克、踢踢足球什么的。能想象吗?
王佳笑了,这次她一边笑一边摇头。
以前,我是说我小时候,10岁左右的时候吧,我去一个同学爷爷家,我接着说。他们家在昆明市中心的小西门一带,就是那样的大房子,前院后院,感觉像个老地主。他爷爷是军区里一个大官,部队里的房子大多这样。我就记得那样的房子里能同时容纳10多个孩子一起捉迷藏。后来他爷爷死了,房子被收回,他们一家人住的地方跟我们没什么两样了――单位大院的单元楼,两室一厅,一家四口住进去并不觉得挤,反而很温馨。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喜欢带前后院的大房子,还是一家四口挤在一起的小房子?王佳说。
我看见海埂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一辆现代索纳塔从斜后方风驰电掣超过我,一头冲向远方。我也不知道。我说。
在经过这个名叫大卫溪谷的楼盘时我们在车里把它研究了半天:大卫溪谷,什么意思?为什么昆明很多楼盘都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国名字?王佳这样解释:你知道那个叫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师吗,就是穿越长城的那个?王佳指指它高耸的小区围墙,它高到了让人无法看清小区里行道树梢的程度,青灰色墙面的确让人想起大卫当年穿越的长城――这就是“大卫”的由来?墙面上“大卫溪谷”几个字是急遽变型夸张的广告体,黄底红字,看起来很像酒吧里的装饰品;我突然想起昆明郊外的云南省第一监狱。墙面实在太高大太厚重,难道开发商担心住户们从自己家里四散奔逃吗?
我停好车,进入这个小区大门时我把这个奇怪的念头告诉王佳。她哈哈大笑,门口穿着雪白衬衫、打着领带、头戴红色贝雷帽的保安向我们敬礼时也没能让王佳止住笑声。但走进高墙之后,我们再也笑不出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王佳母亲的温声细语实际上暗藏杀气。她躲藏在角落里窥伺着我和王佳的爱情,准备随时出手。上个月末的一天傍晚,她拨打了我的手机,我没听出是谁。她报明身份,我惊呆了,我能听到汗水渗出脊骨的滋滋声。她要说什么?一个重大的不幸事件?比如她和丈夫不再同意我和王佳好下去?
李果,你听我说。她还是那么从容不迫。我们仔细谈过,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叔叔仔细谈论过你和王佳的事情。你知道,对她的事情我们一般奉行不干涉原则,一切让她自己做主。但我还是想说得直接一点:现在房价涨得太离谱了,如果不乘早买一套房子,恐怕你的压力会更大(是你,而不是你们!)。我们的意思是,不如早做打算。咱们不打没把握的仗(现在变成了咱们而不是你!)。我的意见请你慎重考虑。我和你叔叔对你,对你的工作,你的家庭都没什么意见。就是房子,房子都快成了我和你叔叔的心病了……
她的大意就是这样。
最后她叮嘱我不要把她给我打电话的事情告诉王佳。我们只是站在老人的立场给你提个醒。她说。如果你有你的想法,可以随时打我的手机,好让我们有所准备。
我听出某种威胁的意味。他们要准备什么呢?准备立即出手让王佳离开我?阿姨和叔叔的意见我一定认真考虑。您放心。我最后说。
我相信你,也请你体谅我们。我们毕竟只有这一个女儿。她说。随后,从容挂断电话。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那段时间我睡不好觉,没有胃口,有空就钻研昆明楼市,四处打听哪里有合适的房子。在决定去蓝城之前,我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它。但我相信王佳母亲一定向女儿说过什么,然后用同样的口吻叮嘱她不要向我透露任何细节。现在,我试着模仿她从容的心态处理看房选房这个棘手的问题,但事实是我更加手足无措了。
王佳向我描述她的同学们购买的房子时,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前任女友,也就是我的单位同事,和她那个开发房地产的老公买下了据说昆明迄今最昂贵的别墅:枫丹白露,仿佛他们已经住在巴黎香榭丽舍的高档社区。我禁不住想:房子永远只是房子,四面是墙,上下是天花板和地板,难道他们可以睡在别的什么地方而不是架在地板上的大床上吗?难道枫丹白露把墙壁抽空,把天花板拿掉了?他们乔迁新居那天给我打过电话,希望我过来热闹热闹,他们准备了12年的芝华士。我当然不会去。让他们的炫耀见鬼去吧。
在一些安静的夜晚,我梦见我和王佳就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老式平房里(那里或许是我5岁前的家),前后果然有两个大大的院落,常青腾爬满墙壁,低矮的烟囱冒出炊烟。院子里有鸡鸭,有小狗小猫。那一定是远离城市的农村房子,那一定是尽管很宽敞但一点不值钱的房子。如果可能,我们干嘛不搬到乡下去呢……
大卫溪谷的奢华和时尚远远超过滇池蓝城。农民的树林中间植着修长的毛竹,脚下巨大的鹅卵石提醒我们路的一侧是潺潺溪水,两排金咖啡色楼房仿佛停泊在水中,古色古香的原木栈桥把鹅卵石小径连接起来,在它们之下,每一从灌木和厥类植物都经过精心选择和布置,鲜花点缀得恰到好处;名人名言被镌刻在低矮的琉璃方形牌子上,有马克吐温《哈克贝分历险记》中的一句话;村上春树《挪威森林》里的著名描写;考门夫人写在《荒漠甘泉》中的优美句子,甚至还有但丁在《神曲》里的一两句不太有名的牢骚;
我们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转了一圈,彻底沉默了。售楼小姐的介绍是多余的:均价8000.这里是昆明最具个性和文化气息的联排别墅。我们战战兢兢从原路返回,上车。我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我加大油门冲出大卫溪谷高大的围墙阴影,回到苍白的滇池路上。沉默越来越让人受不了。我在路边一丛夹竹桃下方停好车,试图让气氛轻松起来:妈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我说。
你这辈子也住不上这么漂亮的房子。王佳靠在椅背上,仿佛精疲力竭。不,是下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也没有什么指望能住上它。
我没吭声。
她转过头看看我,又转回去,闭上眼睛。在你之前有一个卖意大利防盗门的男人追过我,那是去年8月吧,他告诉我,他的身家不低于3000万。他挺会说话的,知道我的心思,也能琢磨我的想法……他给我的第一个承诺就是要让我住全昆明最漂亮的房子,退台洋房、花园洋房、独栋别墅、联排别墅,随我挑。
你从来没提过这个人。我说。
我可不是瞎编。她说。他约我吃过几次饭,在佳华酒店,旁边还有钢琴伴餐。他表现得像个法国绅士,问题是一个浙江温州男人怎么可能是法国绅士呢?我的意思是随便怎么伪装,温州暴发户的狐狸尾巴总是要露出来的。后来我再也不愿意见他就是因为我们谈到了房子。
王佳从后座上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连续三辆黑色帕萨特像三支丑陋的乌鸦贴着地面飞过,发出不可一世的嗡嗡声。
他说如果我嫁给他,他想这样布置我们的房子:进门是巨大的钢琴,左边做一个圆形喷泉,在它后面放两个金色的希腊雕塑,地板一定是大理石的,在他的意大利门楣上要做一种复杂的烫金文饰,总之是非常典型的欧洲风格,他在很多朋友家里看见过这样的装修,很漂亮,很辉煌。当时我笑了。他以为我被他说动了,他继续兴致勃勃地往下说。我打断他,我说,你要把房子搞成一座大教堂吗?王佳笑出声来。
可至少他能给你最想要的房子,我说,至于装修,你可以说服他。
王佳看着我。妈的李果,她说,你怎么能说服一个暴发户呢?
我把车速放慢到30迈,一辆接一辆的车从我左侧飞速驶过。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还有什么楼盘?还有哪里的房子?这个卖意大利防盗门的温州男人到底是谁?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仅仅是吃过几次饭?……滇池路路面仿佛打过蜡,强烈的反光让人睁不开眼睛。远处的滇池蓝城就像一个藏在水底的灰色幻觉。湛蓝的天空在加重这种虚幻感。我把车窗玻璃全部放下来,还是感到闷热。我出汗了。我搞不清楚自己的状态,我是因为楼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疲惫不堪?我想伸手抚摸王佳,但这念头一闪即逝。一种深深的沮丧和无力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我陷入座椅里。我或许一点都不了解她。我们彼此从不了解。我想象那套漂亮的带前后院的房子,我想象我的房前屋后弥漫着清香,我看见我的大家庭成员热热闹闹地来回奔跑……王佳,她真的是那个忙前忙后,给孩子们擦掉鼻涕的女主人吗?
我听见王佳说,李果,你想听听我的心里话吗?
当然。我说。
大卫溪谷,我们刚刚看过的大为溪谷,就是我最想要的房子,她说,能住一辈子的好房子。
不是滇池蓝城?我说。
我说的是――最。她说。
你把我杀了吧,我说,把我零卖了,恐怕也买不了大卫溪谷。
王佳用力摩擦着仪表台上那道明显的划痕。一套大卫溪谷的房子是120万,首付40万,月供大约5000.干脆,买大卫溪谷?她紧盯着我。
你疯了?
首付应该没问题吧?你的积蓄,再借一点。你想想看,咱们一步到位,乘着房价还没有疯长起来,与其买蓝城的房子,干嘛不咬咬牙买大卫溪谷?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联排别墅了。
我看着她。
你想想看,如果你在北京,上海,深圳,或者南京,杭州,广州那些鬼城市,你就是花120万顶多买一套最普通的平层楼房,甚至是二手房。但是在昆明,你看,我们能住上那么漂亮的联排别墅。好好想想吧。
王佳的脸涌出潮红。她比画着,声音越来越响亮。我拉住她的手。她猛地把我推开,继续往下说:你想想看,这样的房子刚好带前院后院,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房子吗?与其花几十万买一套普普通通的房子,为什么不买更好一点的?
问题是,我说,我凑不够40万,每个月也拿不出那么多按揭。我想让她平静下来。你不是说真的吧,王佳。你开玩笑?
一种深深的失望在她脸上散开,刚才的兴奋来不及撤走就滞留在那里。她从大卫溪谷的美丽景色中逐渐清醒。我的车要死不活地前进。她紧紧抱着两手,直视前方,目光空洞而冰冷。现在,保持一种无奈的沉默是必要的。但我没料到这几乎变成一场战争,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大卫溪谷变成一个挥之不去的阴魂。
率先发难的是我。你冷静一点,我说。我只是个小小的商务厅宣传文员。再说,这里是昆明,昆明就是昆明,它永远不是北京或者上海。
王佳把脸扭向车窗。
再说,是我一个人供房。我说。
她转过来看着我。妈的李果,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该找一个有钱男人?找一个能买得起大卫溪谷的好男人,而不是你这种胆小鬼。
妈的,胆小鬼?
停车!她大声吼叫,突然变得无法理喻。快点停车!
我猛踩油门,找到一个宽敞的路边地带靠边停下。
狗屁,看什么狗屁的房子,别看了。她说。你能买什么房子,你什么狗屎房子都没有胆量买!
对,卖防盗门的温州男人有胆量。
你疯啦?
你不该错过他。
妈的李果,你还不懂吗?她开始流泪。
我不懂,确实不懂。我说。
妈的,我只不过想听你一句有胆量的话,像个男人说的话,我真希望听到你说,好啊,王佳,我就给你买一套大卫溪谷的房子,我会让你一辈子幸福。可是你他妈的真是个胆小鬼。
我试图抱住她。她打开车门跳到公路上去了。我下车绕到她这边来,伸手拉她,被她狠狠推开。我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给她什么?我能给她房子以外的所有东西?
我不是非要买什么大卫溪谷,什么滇池蓝城,我只想知道,你有多爱我。我仅仅想知道这个。你懂不懂?
我无奈地摇头,苦笑。我知道我做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我左顾右盼,阳光黯淡了很多,滇池路两侧的豪华楼房让人绝望。
王佳很久才止歇下来。我揽着她重新上车,帮她擦干泪水。我会买房子的,我说,我会买一套宽敞舒适的好房子。相信我。话说出来之后我想我是不是过于懦弱了――难道,娶一个美女的代价是不惜一切代价?我第一次困惑不安起来。即使她的母亲给我偷偷打电话时还没有这种感觉。我坚信王佳能和我一起面对艰难困苦,就像我会毫不犹豫地为她赴汤蹈火。但是现在,我知道我动摇了。该死的大卫溪谷。
位于大卫溪谷和滇池蓝城之间的房子更让人提不起劲。这不是我们需要的房子:要么太小,要么小区绿化太差,要么户型不够好……
我们不知不觉重新进入滇池蓝城。比起大卫溪谷,它的“经典后现代”果然显出几分寒酸相――这真让人泄气。我们沿着小区大道漫无目的地行驶,谁也不说话。我把收音机打开,最后把节目固定在音乐台,正在播放黄舒骏的老歌。其中一首是我大学时代很喜欢的《恋爱症候群》:心里想的只有爱你爱你爱你/也不管家里米缸有没有米/也不管伊索比亚多少难民/只管爱你……我的福特嘉年华驶过淡蓝色的蓝城一期,驶过深咖啡色的蓝城二期,驶过极其后现代的蓝城别墅,驶过即将拔地而起的很可能其中会有我们一套住房的蓝城三期混乱的工地,驶过那个漂亮工整的人工湖,驶过它的小学校和幼儿园……
我笑了,如果我们能像黄舒骏歌里唱的那样,根本不管它什么鸟房子就轰轰烈烈谈情说爱结婚生子该多好。
她终于说话了。
李果,昆明还有比大卫溪谷还要大还要漂亮的房子吗?
当然有,我说。北市区的肯特庄园、枫丹白露、海岸流芳……
两个人,比如你和我,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如果它离城那么远,晚上一个人呆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会不会害怕?你说,我们能不能跑到乡下去,就像你说的那个什么联盟,我们自己买一块地,盖一所我们自己的房子,前后带院子的那种,你喜欢的房子。她说。
我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我们在房子前面挖一个池塘,夏天可以在里面游泳,我们可以养一群鸡鸭,还有猫和狗。就到乡下去。就这么定了。她说。
我们在车里呆坐了很久,直到把黄舒骏的几首老歌听完。大约5分钟后我发动汽车,很快开到蓝城售楼处。我独自下车走进大厅,向9号售楼小姐要了详细的蓝城三期资料。很多事情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我突然明白独自买房已经远远超出了爱情的范畴,是我不得不应接的人生挑衅。越往后困难越大。
我走出售楼处时太阳几乎滑到了西山山顶,夕阳笼罩下的滇池蓝城就像一件虚假的电影道具。我看见数十米开外的王佳放下车窗打量着我。那只被磕坏的保险杠刺眼地垂挂在车身一侧,这辆车就像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充满岌岌可危的绝望和悲伤。我走向她,同时拨通王佳母亲的手机,我告诉她,我们今天专程看了滇池蓝城均价3800的房子,大约140平。她满意地笑了,今年十一前你们准备准备,结婚吧。她说。我站住了。王佳仍在看着我。我对着电话说,阿姨,现在我还不能肯定,我们能不能买房,能不能结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