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看到我自己,在正午或午后的阳光中——那阳光那么流金溢彩,又毫不着力,丧失真实感。我在阳光中,身边人流不断。他们都去哪里?然后我走过地下通道,从通道这边到那边,总不会缺少乞丐。我看到我自己,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这些乞丐,一直往前走,不留下一分钱。我看到了他们,可装做没看见——视而不见。
对,就是视而不见。某天看《书城》,看到张献民说,在街上看到乞丐,我通常装做没看见。我几乎拍案而起,这不正是我想说的话,不正是我的行为?若干年前我们不是这样。若干年前我们心底柔软,同情心膨胀。若干年前我们以为世人只分好与坏,我们要做好人,并且有理想,有道德。若干年前我们教条主义,我们看东西,看被颂扬的美好一面,我们不是怀疑主义者。初上大学时我在兰州城繁华地带西关十字街惊见乞丐,痛心疾首,因当时男友不肯施舍而当街大骂他冷血,没同情心,怀疑他的品性,人格——太幼稚了。当时我怎么会那么幼稚。这么多年以来,我发现自己不断地开始做以前不屑的、鄙视的事情。当时的那个男友,多年以后,在此件事情上,已经完全战胜了我。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沦丧到冷血,没同情心”的地步。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样?
也有一次的,我的同情心稍稍地出现了一下。前年冬天在中山,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超市门前,我经过了一个乞丐,又回头,在他的面前放下两块钱。他是一个老头,北方的脸容,布满风霜。他沉默地坐着,没有做出一丝可怜的样子。或许是他那通身的北方味(我永远热爱的味道),他流落到这里,快要过年了,熙熙攘攘都与他无关;或许是他让我想起我那从没谋面的饿死的爷爷;或许仅是他的沉默,他的已经非常平淡的忍受。一个老人。我回了一次头。
仅那一次。后来再无。我的同情心不断远去,已经遥遥无踪。(我已经没想过要当好人,已经没榜样,已经没有敬仰的东西。)广州的乞丐太多了,太脏了,太死皮赖脸了,太职业化了。他们集体谋杀着我们那本来已经弱不可存的同情心。我的现任男友在这类事情上有过一次典型遭遇。某日他过岗顶天桥,见一中学生模样女孩低头,跪地,面前一大纸,上书种种原因无钱上学,云云。他事后是这样说的:我想没钱上学总是挺可怜的,事关前途啊。就给了她5块钱。结果再往前走,又遇到好几个这样的没钱上学者。我说,白痴咧,白痴了。我想了想,广州街头的乞丐大约有这么几类:残疾人,老人,妇女,小孩,卖唱者。残疾人和老人是可怜一些。可是那么多——只有装做没看见。卖唱者。如果他们的吉他弹得好一点,歌唱得好一点,不要老是那些下三滥的流行歌(心太软之类),我也会考虑给钱的。在K厅里鬼哭狼嚎都是要交费的,在大街上鬼哭狼嚎就能收钱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剩下的是妇女和小孩。脏兮兮的女人拖着拉着扯着同样脏兮兮的小小年纪已经死缠烂打的小孩,这是我更加不会给钱反而有可能恶眼相向的类别。这个城市,大家都疲于奔命,这样正当盛年的女人不事生产指望乞讨,可怜个什么。对于那样的小孩,我的想法已经到歹毒的地步了:那么脏,那么无赖。不过是一个脏男人的精子碰上了脏女人的卵子的产物。不负责任不该产生的产物。这样一想就觉得有点恶心,赶紧走开。而绝不会——啊,好可怜啊,小小年纪,还是给点钱吧。自己的想法这样毒辣,我也害怕。但不是怕自己的歹毒,是怕这种歹毒会不会有报应。会不会有一天我落难了,而无人援手。就像思嘉丽,她的第二任丈夫死了,她是为自己伤心和害怕。但是我不会因为这种害怕而勉强自己去可怜他们,去做善事,积德。
另一方面,近期我发现自己多次把“可怜”这个词用到自家小狗身上。“你看它有时自己在那里,呆呆的,不知想什么,很孤独的样子,好可怜。”我这样和楼下另一个养狗宠狗的人聊天。她非常有同感:它们是很可怜,它们一点都不能保护自己。于是在这种“好可怜好可怜”的感觉下,我们一日甚于一日地宠爱着自己的小狗。隔三岔五,我去天河城广场吉之岛买妙鲜包、狗罐头、牛奶骨、牛肉干。我满怀柔情地拎着这些价格不菲的狗食物从大街上走过,我对大街上的乞丐视而不见。而在若干年前。啊,又是若干年前。看到一些文章上描述一些贵妇人,对狗好对人恶,我也很义愤填膺。(我有何资格义愤填膺?)如今我不是贵妇人,我也对狗好而不理人。一不小心,我就成了“更关心动物而不是关心人的人”。
是什么让我们这样? 人太多了。人的欲望、需求太多了。人与人之间明朗化、简单化的东西太少了。这样的错综复杂使我害怕、退缩。我不是圣人,我非常小人,我心底里残存的那点爱太少了,我宁愿把它给予一只狗。因为它的想法我不懂,于是在我的眼里它简单,我们的关系也可以非常简单,明朗。当然你可以说:人都没吃得那么好,人都没怎样怎样……但是有什么理由人就一定要比狗过得好。
对于街上的乞丐,我和他们没有亲近过,我们之间的生活毫无关系,同时他们的形象不能使我产生信任感,不能激发我善的一面(如果有),因此哪怕一毛两毛钱,我也拿不出手。而且,在乞丐面前,我没有一丁点的优越感。我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比他们好,那么,我可以拿什么来施舍给你。我不给,或者只是因为我给不起?又或者,最简单的原因只是,潜意识里我觉得给钱、施舍这种行为很怪,很别扭,让我很不舒服,我做不到这样的高高在上,于是我不去做。
其实,在那样的阳光下——那阳光那么流金溢彩,又毫不着力,丧失真实感。在那人来人往中,所有人从哪里来,去哪里。我在街头上站着,宇宙和命运那么高,那么远,那么大,所有人都浑然不着边际。大家都好可怜。于是各自走开,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