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既明,应当自信,不因人所说,而易吾之自信。——薛敬轩一“嗨!布罗克,等一等。”我在柏定顿车站对他喊道,“恕我直言,你肯定是去牛津面试的。” “你怎么知道?” “你在柏定顿车站,穿着最好的西装,手里拿着毕业论文,还能到哪里去?何况,伦敦大学的高材生布罗克•戴维斯先生除了牛津和剑桥的研究院,是不会报考别的研究院的。” 谢谢你的恭维。那么你到哪儿去呢?” “我也去牛津面试。” “你?这副样子……”他吃了一惊。 我知道,在他看来,我这个中国姑娘打扮得太随便了,尤其是去牛津大学接受全世界最著名的行为治疗专家阿加尔教授的面试,显得不成体统。我穿着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百货公司购买的白衬衣和蓝裙子,头发编成两条垂到腰际的长辫子,不施脂粉,也未戴首饰。装毕业论文的麂皮夹子是全身最值钱的玩艺儿,但配上平淡的装束简直像偷来的。 “你怎么穿成这样?”坐在火车上,布罗克忍不住问道。 “没关系。我这身服装是从家里带来的,自己觉得顶好。你以为太朴素了吗?”“我是说,那天你去伯明翰大学面试时穿的衣服为什么今天不穿上?” “我告诉你吧,布罗克,就因为我借来的那身打扮,伯时翰大学不接收我。他们说,有条件穿法国时装、戴真钻石的女孩子不可能成为优秀的心理医生。因为这样的女孩无法理解人间的苦难,而心理医生如果不理解人间的苦难,就不知道应该怎样用心理治疗解除病人的痛苦。” 布罗克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也许,他想告诉我,我没有弄懂英国的等级观念——伯明翰是重工业区,那儿的医生需要接触的多半是最下层的产业工人及其家属,因此伯明翰大学希望他们的学生朴素,能吃苦;而牛津是英国乃至世界最有名的贵族大学,巴黎时装、真钻石首饰和高级系列化妆品在牛津女学生里是极平常的东西。我这副样子怎么可能博得牛津大学的老师良好的第一印象呢? 我和布罗克在牛津大学遇见了迎接我们的两位研究生——英国小伙彼得和姑娘达芙妮。 二阿加尔教授办公室的门没有关牢,因此整个走廊都可以听见教授震耳的咆哮:“……你以为你可以说服我吗?” “当然不一定,因为我还没有出生时,你已经是心理医生了。”我毫不示弱地响亮地答道,“只有实验本身能说服你或者我,但是如果没有人来做这些实验,那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与你谁对谁错。” “就凭你那个实验方案?我马上可以指出它不下十处的错误。” “这只能表明实验方案还不成熟。要是你接受我当你的学生,你自己可以把这个方案改得尽善尽美。” “你想要我指导一个反对我的理论的研究生吗?” “我是这样想的。”我笑起来,“可是经过这两个小时的争吵,我知道牛津大学是不会录取我了。” “最后我问你,”阿加尔教授的声音还没有从争论中恢复平静,“为什么你要选择行为治疗这一科目?为什么要选择我做你的导师?” “因为你在那本书里曾写道:‘行为治疗的目的是为了给予在心灵上备受痛苦的人一个能回到正常生活的机会,从而享受正常人应有的幸福和权利。’老实说,你书里的其他的话我不一定赞成,可这句话我能给予全心全意的赞同。”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不能做正常人的痛苦,也曾看见许多人失去了正常生活的权利而痛不欲生。我觉得行为治疗能让心灵畸形的人重新做正常的人,不再忍受精神折磨。在这一方面,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也许咱们的分歧只在于怎样才能更好地进行这种治疗。” “谢谢你。你可以走了,彭小姐。” “谢谢你,阿加尔教授。再见!” “再见!” 三我们应达芙妮之邀来到她家里。 “你除了牛津,还报考了别的学校吗?”我问布罗克。 “剑桥和伦敦。”布罗克沉思了片刻,“我不想离开英国,又不想去比伦敦大学低级的学校。” “你为什么心事重重?” “对不起,”布罗克苦笑一下,“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能不担忧。” “你不是说,你的面试不错吗?” “但阿加尔教授表示非常冷淡。” “他是有名的冷面人,”达芙妮竭力宽慰布罗克,“只有对病人才有好的态度。我们都说,阿加尔教授的笑是留给病人的。” “你还报考了哪些学校?”彼得问我。 “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有近20所吧。” “怎么那么多?” “咳!我是广种薄收,一点没有选择性的。凡是有行为治疗科目的学校我都报了。为的是碰运气,看看哪里能给我奖学金。” “如果没有奖学金呢?”达芙妮的话音里明显地流露出一股瞧不起人的调子,“你就不念了吧?” “那还用说。我自己可付不起几千镑的学费!” “我从来没有为钱念过书。”达芙妮高傲地说,“我来牛津是因为它有名气。”“那是因为你有钱。”彼得反驳道,“彭小姐,阿加尔教授的学生全有奖学金,你放心。牛津医学院的里弗斯奖学金是指定给他的研究生的。当然,要当他的学生很难。他四、五年才收一名研究生,总是挑了又挑。 既然奖学金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你还要顶撞阿加尔教授呢?” “哦,彼得,”我笑了,而且察觉自己笑得温柔,“如果你并不爱一个姑娘,你能够为了钱对她说你爱她吗?” “很难。”彼得承认。 “在科学上,违心地赞成自己不同意的理论,那就更难。倘若你在爱情上欺骗,受骗的只是一个姑娘;可在科学上欺骗,为了钱而不坚持正确的论点,受害的将是成千上万的病人。我想,假设我这样做了,我的一生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四大厅里挤满了人,宣布名单的秘书几乎看不见,只听到他的声音:“作为阿加尔教授的博士研究生的机会,以及里弗斯1985—1988年奖学金,在经过委员会讨论以及征求了阿加尔教授本人的意见之后,决定给予从伦敦大学毕业的心理医生彭倚云小姐。” “你看,我的孩子。”阿加尔教授当着众人对我说:“你骂了我两个小时,我还是决定要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相信你来这里不单是想当我的学生,而且是为了把你自己的论点告诉我,好让我看出我的理论的反面。我觉得,你是怕我因为太有名了,所以看不到自己理论的反面,以至误人误已。你这样做是对的。没有你昨天和我吵的那一架,我真的看不到这样的可能性。我要你做我的研究生,让你尽情地在我的支持下反对我的理论。要是事实证明你是错的,我当然会高兴;要是我们都对,我更高兴;要是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哈!你想不到我将会多高兴。你还没有出生,我就是一个心理学家,可我希望到我死的时候,你能成为比我更好的心理学家。只有这样,世界才有希望!”阿加尔教授发现了彼得,转脸对他说:“你要请她喝一杯庆祝吗?不!请这位中国姑娘在牛津喝第一杯酒的权利应该归我。这样吧,你可以请她喝第二杯。” 我深受感动。我终于可以挽着阿加尔教授的手臂走进牛津大学研究院的大门了。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呢?达芙妮、布罗克不知道,也许还有很多人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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