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飘雪的季节,娴从南方来到我居住的北方小城,来看我,看雪。 她是我上师范时的同学,一位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在我暖融融的房间里,已将近十年未见面的我们,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不说话的时候就唱,不唱的时候就静静回忆大学的时光。 她看到房内的筝,你给我弹曲《梅花三弄》好吗?毕业时你和良的合奏《梅花三弄》可是经典绝版啊。 《梅花三弄》,有几年不弹了?我抬眼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箫。 娴也看到了那支箫。是良的吗?不知他还吹不吹箫了。他……唉。 良的样子已在记忆中模糊了。我拿出毕业合影,一张张辉映着青春光芒年轻的脸庞,却独独找不到良。 是的,在师范学校英俊儒雅的男生中,他的身材相貌令他风光不占,被人遗忘似乎亦是一种必然。 而他却才情满怀。他棋艺颇高,他的歌不知倾迷了多少人,他的箫声清越苍凉,又会拉一手好二胡。我们女生总是无奈地叹息,他长得平凡一点也好啊,别那么丑。娴悄然告诉我说:闭上眼睛听良唱歌、吹箫、说话,简直就是音乐、是诗、是画,是一种绝美的艺术享受。 我想,总会有一个人因为他的箫而喜欢上他。但绝对不是我。 因为都喜欢中国民乐,我和良经常在音乐系的琴房里谈论古老的乐器。我弹筝的时候,良就立在我身旁,静静地聆听。娴看到这一切,就嘲笑着说,卡西莫多爱上了美丽的爱丝米拉达,琴房成“巴黎圣母院”了。 那时我们真是年轻得不懂事。因为不懂事,把对良的嘲讽坦露无余地说给他听。因为他的丑,连他稍微流露出的一份爱恋也显得愚蠢。那时我被几位男生包围着,一遍遍地听他们笑谈着良的痴迷。 良只有远远地独自徘徊,消沉了许多。我想他的消沉不仅仅是在乎他们的嘲讽,而是我对他的疏远,是失望。 良很少来琴房。然而每当我练琴的时候,琴房对面枝叶掩映的男生宿舍里,就出现一个人影,随着一缕箫声从那里传来,和上我的节奏。我弹《平湖秋月》,箫声便如月光倾泻;我弹《采花》,它便如拂过田野花丛的清风……而当我起身离开时,箫音仍不绝于耳。我不知道远远地躲着良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他是不是感到冷寂感到空无傍依呢? 周末,我们在校外的一家餐馆聚会,良喝了点酒,眼睛红红的,就侃侃而谈,说尼采论庄子,谈世间轮回生死了悟,言辞如泻珠溅玉,后来语调渐渐低沉,说起他和一个女孩如何飞花如何捕蝶……我们惊异于平日寡言少语的良——真是一位多情才子啊。 第二天,他的情态恢复如初,仍是寡言少语,令人怀疑昨日的镜花水月。我最终放弃了探询究竟的想法。因为他的箫声他的才情足以让一个女子为他倾倒。但我隐隐地感到他的沉默中有某种不可言喻的意味。 毕业前的那段日子,离别的忧伤笼罩着校园。那天,良来到教室,低头沉思了许久,才走过来对我说:我喜欢听你弹那首《梅花三弄》,想用箫来给你伴奏,好吗? 我望着那一张不英俊的脸,犹豫着,耳畔响起了清越苍凉的箫声,点了点头。 毕业典礼上,我和良一起走上台。良站在我身后,我依稀能听到他匀微的呼吸声。我坐在琴前,起腕抚琴。良的箫声缓缓响起,合上拍子。筝的泛音跳跃着,似梅花瓣瓣傲雪绽放;箫音时离时即忽急忽缓,仿佛一缕缕梅花的幽香似有若无地溢散在空旷的大厅里……那天,筝箫合奏《梅花三弄》成了毕业骊歌的绝美之音。 离校的最后几天,良办好了所有手续,悄然离去,托人把那支紫竹箫送给了我。一次次伤感的离别聚会,谁都淡忘了良。 后来,我收到良的来信,字里行间溢满深情。我担忧他的痴迷,只字不回。信一封封被我压了厚厚一叠。在一封信中,他平淡地告诉我他已结婚,妻子贤惠美丽,很喜欢听他吹箫。再后来,我们断了联系。 聊过良后,娴说起其他同学的去向,有的留学海外,有的生活安宁,有的杳无音讯。末了,她问我,不知这些年你要寻找的是什么。寻找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直在寻找,一直在放弃。因为在我的生命中,仍没有找到令我沉醉的内在。 娴住了几日便要回去。在车站临道别时,她忽然说,知道吗,良至今独身。 送她走后,我找出厚厚的一叠信,一封封读着,末尾署名:良同妻上。 泪水一滴滴落在信笺上,濡湿了字迹。 我坐在落满灰尘的古筝前,将玳瑁指甲一个个缠上指尖,弹起了《梅花三弄》。琴声中,一缕缕微吟般的箫音,缓缓传来,幽渺的旋律化成了万千幻指轻拂我淌满泪水的面颊。我恍然循声望去——哦,那吹箫的可是良么? 而墙上的那支紫竹箫,静寂无声。我知道,它的声音永远留在了那曲合奏的《梅花三弄》里,成了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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