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寻找我家。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丢失了自己的家的。我们这座新兴的城市并不大,我曾经骑着摩托车在阳光灿烂的时候围着这座城市不停地寻找,找遍了大街小巷高楼平房,都没有找到。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到电视台去登广告。 我的广告词是这样拟写的:某男人因不慎丢失家庭一个,内有30岁的年轻妇女一名,外带一六岁男孩。另有家具什物若干。记忆中家庭住址在×××街××巷× 号,有见到者或帮助找到者,请通知电视台广告部转,必有重谢!我把广告词交给部主任,部主任又将它交给台长。台长大笔一挥作了指示:现在丢失家庭的人很多,据统计在我市30─40岁的男女青年中,丢失家庭率高达67.8%,且还有不断上升之趋势。这是一个值得特别注意的问题。为帮助他们尽快与家人团聚,凡来我台登播寻找家庭广告者,一律免费!我高兴地谢过台长,留下呼机号码千恩万谢一番,出了电视台。 我走在春天的大街上。此时杨花柳絮正雪花一样舞蹈成一道迷人的风景。我在风景里驻足。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相拥着走过我身边,在不远处亲吻。放学的孩子们唱着儿歌鸟一样扑打着如雪的杨花。我想如果不是丢失了家,那一对情侣应该是我和我的妻子,这一群孩子当中也应该有一个是我的儿子。可我的妻儿现在在哪里呢?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登出广告的第二天上午,我的呼机叫了。那时我正在一家豪华宾馆里睡懒觉。我复了机,是电视台打来的。他们已经为我找到了家,一会儿就派车送我回去,要我立即去电视台! 我激动万分,坐着电视台的车踏上了归家的路。车子七拐八绕,在一个高大的建筑物前停住了。广告部主任领我绕过高大建筑物,踅进一条小巷,在一个古铜色的铁门前停住了。他和蔼地对我说,到了,这就是×××街××巷×号,你回家吧! 我掏出钥匙开门。啪,锁开了。我终于又一次走进了自己的家。我看见妻子正在客厅猫腰撅腚地擦地,六岁的儿子正在写字台上写作业。我没敢打扰他们,我想悄悄绕过客厅回到我和妻子的卧室。这时妻子扔掉拖布惊慌地开口了,站住!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钟蕾,是我呀!我叫着妻子的名字,我回自己的家来了! 钟蕾后退一步,定定地望着我,这怎么是你的家呢? 这怎么不是我的家呢?你看这两间正房两间陪房,是我操持着盖的。院里的石灰砖,是我的哥儿们替咱们砌的,客厅这套进口仿皮沙发是我打三折优惠从一个关系店里买来的,卧室里挂着的那幅字是著名书法家铁西为我写的,他还请我雅正呢!这怎么就不是我的家呢? 你说得一点不错,这些都是我丈夫干的。可我怎么就不认识你呢?钟蕾仍然摇着头。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们是在九O年五月一日结得婚对不对?你后背靠近臀部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对不对?我们的儿子是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出生的,今年6 周了对不对?再有他随你的姓叫钟小蕾对不对? 对呀对呀对呀,你说得非常正确,我也好象在那见过你,可我怎么就想不起你来呢?钟蕾睁大眼睛,上下左右地探测了我一圈,仍然摇头。她喊来了儿子,钟小蕾过来,你看看这个闯进咱们家的人,他是你爸爸吗? 不是,钟小蕾瞪着骨碌碌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爸爸不是正在厨房做饭吗?我去喊他来,爸爸,爸爸── 我的儿子钟小蕾从厨房里喊来了他的爸爸。是他爸爸,却不是我,是一个围着围裙、满手油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四方大脸,一脸的愚钝。天哪!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比他要年轻要英俊,比他能挣钱,比他能做事,比他…… 那男人问明了情况,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护住钟蕾母子,厉声说,这是我的家,请你出去,出去,出去!要不介我可揍你了! 中年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我浑身打了个寒噤。我怕打架,我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我乞求般地望望钟蕾母子。钟蕾紧紧地贴在中年男人的身上,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钟小蕾呢?他两手插腰,虎视眈眈地站在那个不是我的爸爸身边,一副上阵父子兵的神态。 我的心底升起一股贯彻骨髓的悲哀。我逃也似地跑出这个失而复得的家。 大街上,杨花柳絮仍在漫天飘舞,我在杨花柳絮中迷失。这明明是我的家,这又不是我的家,那我的家在哪里呢? 我至今仍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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