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城里来，照看她的孙子。
　　孙子还不满两周岁，一脱手便跌跌撞撞，做奔跑状。然而，不出几步，就会跌倒。跌倒了，母亲并不去扶，母亲有她自己的处理方式。母亲说，自己跌倒，要自己爬起来。我们姐妹几个，小的时候就一直接受这些理论。但我的儿子，母亲的孙子却并不配合，他哭起来，等奶奶去拉，否则，便趴在地上。
　　母亲于此非常自信也极有耐心。
　　于是，祖孙两个，在人行道边上对峙。
　　就在这时候，那个女人出现了。
　　女人的目的很明确，这从她的视线上就能够看得出来。她是冲我儿子来的。
　　女人眼窝很深，这样就显得象是睡眠不足。她瘦削的脸上分明地挂着笑，那笑看上去非常灿烂。
　　她老远就张开了手，把我的儿子非常利落地拉起来，那个动作仿佛在一瞬间就完成了，甚至母亲还没来得及去阻拦。
　　母亲这时注意到了那个女人的手，注意到那双手以后，母亲的脑子里就出现了树枝的模样，她甚至在那树枝上清清晰晰地看到了凸现着的血管。
　　女人把我的儿子拦在她怀里，腾了另一只手去拍打他身上沾的土。嘴里说，好孩子，摔疼了吗？
　　母亲赶紧蹲下去，想把孙子接过来。因为，她看到孙子的眼睛直直地瞧着那女人，小嘴嘟着。做奶奶的想，也许接下来，他就会哭的。他还太小，对陌生人，还不那么认可。
　　可女人似乎搂得更紧了些，依然笑着，说，我孙子也这么大了，也会跑了，一住也不住，可调皮了。和他爸爸一样，他爸爸小的时候，就爬上爬下的，有一次，把刚长出来的牙都碰掉了一颗。从小到大，浑身上下就没囫囵过。
　　母亲笑着，应着说，男孩子嘛，不都是顽皮吗？要老实安稳了，你还以为他病了呢。说着，伸手去抱孙子。女人伸了手，竟小心翼翼去抚摸儿子，母亲觉得有一股隐隐约约地生气，她是那样认为的，孙子是我的，你这般亲昵干什么呢？
　　女人却浑然不觉，继续说她的儿子，小时候他也长得这样，胖嘟嘟的，一笑，俩酒窝……女人脸上簇成核桃状，移了腮去贴孩子的小脸。
　　母亲已经将笑收起来了。
　　她看到孙子的嘴撇了一撇。看来，他要哭了。
　　母亲就伸了手，打算把孙子硬夺过来。
　　这时候，一个白发的老头儿出现了，他显得很紧张，所以步子就很零乱。一边蹒跚着，一边喊，你怎么出来了？你怎么出来的？
　　母亲吃惊地看看他，再看看那个女人。
　　女人嘿地一声笑了，说，来，你来看，她象不象咱儿子小时候？
　　老头走过来，笑着，像，真像！
　　一边说，一边将我儿子抱起来，顺手递给了母亲。同时，小声说，对不起，没吓着孩子吧？
　　母亲这时把孙子抱紧了，轻声地和他说着话，抬起头，却发现老头搀着那女人沿路走过去了。
　　母亲回家，就跟我讲述这件怪异的事。母亲说，那个女人，怕是个疯子吧？
　　我正摘下帽子，解着警服上的扣子，慢慢就顿住了。
　　那老人，看上去年纪很大吗？我问。
　　母亲点点头。
　　我就一下子沉默了，一个熟悉的人的影子执拗地出现在眼前。我轻轻地告诉母亲，那个女人的儿子是个瞎子，去年被车撞着，死了，事故刚好是我处理的。
　　母亲看着我，老半天没说话。
　　很久以后的一天，母亲在道边上又瞧见了那个女人，母亲赶紧让她的孙子喊奶奶。可是，那一个母亲似乎浑然不觉，眼直直地瞧着前方，走过去了。
　　母亲站在那里，瞧着那个背影，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