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许多人会犯同一种病,一到天黑,找不到安放灵魂的去处。说起天黑,想起阿杜来。我知道这个人,便缘自于他那声嘶哑的呼喊,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多少人害怕天黑啊! 我也是。 此时,我在路上。城里的路上。城里的路上没有月光,没有蛙鸣,没有苹果园里散发的,那种爱情味儿十足的馨香。城里的路灯太亮,亮得让你看不到远处的天空。简直太霸道。你抬头,使劲地试图掠过灯光寻找一份宁静,办不到。 我得去找,找一个适合看天的位置,或者角度。 经过一个歌舞厅门口,我被一个女孩拉住。尽管,我不认为我能在那里面看到天空。但,这是诱惑。城里很多诱惑。被诱惑的,多是找不到家门口的人。我似乎能找到家,但现在我不想回家,我想看天。 上楼梯时,我甚至差点摔倒,但我绅士般站住。我拒绝那女孩搀我。女孩笑起来。女孩说,你不该拒绝女人。女孩还凑到我耳朵边说,再强的男人,也需要女人支撑。 现在,我陷进一片打击乐声中。眼前突然就多了许多人。近处,并不完全是暗的。至少,桌上燃着蜡烛。一对一对的男女,看我进来,似乎都扭过头来。我不看他们,实际上也看不清楚。我注意了前方稍亮一点的舞台。舞台上,许多姑娘。 她们穿衣服了吗?我问。 陪我进来的女孩又笑,你进这里,想得到什么? 我说,我只想看天。 女孩拽着我的胳膊走出来。就那样一直拽着,顺着街道走。 我问她,我们去哪儿? 娜拉娜。她说。 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你想要的地方。 很快,我就明白了,那个奇怪的名字,是个酒吧。我们经过三条街道,往左一拐,进一条幽长的胡同,一直走,一直左拐,或者右拐。然后,一个灯箱出现——娜拉娜酒吧。 女孩在前面招手,我在她身后,犹豫着。觉得她稍稍诡秘,又分外清晰。酒吧里没有多少人,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大厅。大厅四周,又排列许多门。透过门缝,会发现里面许多内容。 女孩似乎鼓励我,一个门口,一个门口,去看。 透过第一道门,我居然看到许多老人。真正的老人。他们神情严肃,我被其中一个老人胸前许多奖章引住,然后看他穿的衣服,老八路的装束。他们在看老电影。黑白色。战争片。炮弹、冲锋号声,喧嚣着。门口附近,一位老者,眼睛里,一片莹亮。 下一个房间热闹,正在唱京戏。台上有个男人,看肚子,像厂长或者经理,再或者局长。正摆一个造型,左手握在胸前,右手向前方张开,底气十足地唱,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你知道,我打心眼里不喜欢听样板戏。 我倒喜欢下一个房间传来的那支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我伸进头去,这房间布置的,有趣儿,墙上,挂着镢头、镰刀、草帽。左侧墙面居中,是块黑板。接着,我还有幸观看了一场偷鸡表演。一个男人,拿出他的绝活,用一只铁叫子,极其顺利撑起一只鸡的嘴巴,鸡居然不叫。 我还想看他怎么杀鸡,拔毛。却被女孩拽出。她把我领进下一个房间。她说,你该呆在这里。然后,悄悄给我介绍,左边这群唾沫星子四溅的,是几位房地产新贵。那边油头粉面的一桌,是一帮公务员,未来的接班人。那一伙儿,全是文化人,发型上就瞧得出。那扎小辫子的,是行为艺术家。中间女的,是本地最著名的美女作家。——房间里一半以上男人,和她有染。 不喜欢这里。我说。 你以为他们喜欢吗?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寻找,一种感觉。 我不想寻找感觉,我想看天。 看天,也是感觉一种。 我固执己见,觉得不可能找不到看天的地方。转身出门,想走进再下一个房间。女孩不做声,跟我身后。房间门口的标志奇形怪状,像粗黑的阿拉伯数字,又像几根鹿角似的树枝。门洞开,声音早就传出。在举行派对。一帮子分不清男女的男女,随着音乐甩头发。真奇怪呀!那么多人,五颜六色的头发,居然能一起朝同一方向甩!墙角也有不甩头发的,一对一对,紧紧拥抱。仍难分男女。一个女孩,举着红色酒杯,截住了我,告诉我,你一晚上能来几次? 转身就走,我分明听到,身后传来放肆的笑声。 我对身后的女孩说,干吗带我来这里? 我以为,你的心无处安放。 你觉得,我在这里能安放? 你是个异类,女孩语气清淡,注定要孤独。然后,她转身就走。我在后面喊,你别走啊,领我去看天好吗? 就这样,一直叫喊到天亮。 电视里,正进行一场冠名“娜拉娜”的时装秀,一个上身赤裸,下身穿牛仔裤的男模,光着脚,朝我走来。是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镜头一闪,插入一段采访,一个男人双手张开,西藏的祷语里面,娜拉娜的意思是,美丽的轮回。这次时装表演的主题,就是——回归。 接下来许多天,我四处找人打听,你们谁知道,娜拉娜酒吧在哪条街?大家都以为我脑子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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