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四十多天的雨,这天中午天忽然晴朗起来。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病房里明晃晃的,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明朗起来。何森倚坐在病床上,这是何森住院一个月来感觉最好的一天。“脸上气色不错。”所有进来的人都这么说。何森甚至想到这样的感觉他都可以出院了,呆在医院里毕竟不舒服。何森患的是肝腹水,何森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尤其在医学发达的今天。何森听了一首麦当娜的《MATERIALGIRL》,就给邻居的儿子讲灰姑娘的故事。何森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像金属的碰撞坚实而清脆。妻子和他母亲她们几个人正站在病房门口聊天。走廊里不断传来咯痰的声音。 何森讲到灰姑娘和王子结婚时,忽然眼前一黑,口吐白沫,昏过去了。 “何森!何森……” “何森!何森……” …… 何森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听到妻子的呼喊声,他的大脑很清醒,可他眼睛睁不开,想说话说不出来。他全身疲乏无力,他只是想喝油,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喝油,有一碗香油喝就好了。他想到妻子当初怀孕想吃胡萝卜叶时焦灼的情景。为什么会想到胡萝卜叶呢?医生护士已经在呼喊声中听到呼吸的声音。何森知道这个医生是谁,姓蒋,秃顶。何森知道给他注射的护士一定是那个大眼睛的姑娘,她没有说话,但他可以从她的动作中感觉出来,他一直想看到她脱去白大褂的样子。 “何森!何森!何森!” 妻子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带着哭腔,妻子用手抚摸他的脸,他感到有潮湿的东西滴在他的鼻子上。 “他听不到,你别喊。”医生说。 “你是说何森他……”妻子问道。 何森听得清清楚楚,医生却说他听不到了。他只是想喝油。只是有点昏昏沉沉。妻子和医生他们走到门口的走廊上。他听见了妻子和医生的对话。妻子问:“我丈夫他?”医生说:“不是早说过了吗?只不过来得快了,瞳孔散大了,心力衰竭了,不行了。”妻子说:“我知道,医生,我是想知道他还有多长时间?”医生说: “一天两天或者更多几天都说不准。这很难说的。”妻子说:“如果就今天呢?我跟他们说一下。”何森听得心都差点蹦出来了。他想不到自己不行了。他听得出妻子医生可能向他隐瞒了病情,他不是肝腹水?他患的是肝癌?医生和妻子冷静得近乎冷漠的态度使他很惊讶,妻子一定是有思想准备的。 何森听不清妻子和母亲她们在低声说什么。家里人都陆陆续续来了。妻子跟母亲说了半天,妻子便对医生说:“我们想让他回去,你知道我们是不能让他躺在医院里的。”何森听到这话心“咯噔”一下。医生说:“这随你们。回去呢,就更快啦。在这儿呢,我们照样抢救,但肯定是没有希望的,但说好了,我们没有让你们回去,是你们自己要回去的。”妻子说:“我们想定了,还是让他回家去,我丈夫也会赞成我们这么做的,如果让他在这里,我们就对不起他。” 何森心中连续骂了妻子几十个“蠢猪”。他知道他们为什么让他回去。他以前抨击过这种风俗,人不能死在医院里,不能死在外边,要死在家里,否则就会成野鬼,可他不想回去,他并不一定没救,医生说他听不到,他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吗?医生说他没用了,最后不是救过来了吗?连医生都不信。何况他现在只是想喝油,他并没有其他的痛苦感觉。可他没办法,他想说话说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嘴在哪里。他想动手或者动脚,但动不起来,他甚至不知道手、脚在哪里,他仿佛成了一个漂浮物,身体已经游离了他,只有意识存在,他没有能力表达自己的想法,去阻止他们,拯救自己。他很后悔自己对自己的病一无所知,他如果早就叮嘱他们,他们是决不敢现在就把自己弄回家的。他是绝不会让他们做这种愚蠢的行为,而断送自己的生命的。何森为不能主宰自己的自己的命运而绝望。 妻子他们摘下帐子,就过来抱他。何森知道他们把他往外抬,他想挣扎,想叫喊,想留在这儿,可他只剩下了大脑。他不知道手脚在哪里,嘴在哪里,他心中发出尖厉的嘶叫,他恨不得把他们全部杀死。他心中骂着蠢猪蠢猪蠢猪蠢猪,流下了泪。 妻子看见他流泪,哭道:“森,别哭,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回去了,就要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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