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地我们来到圣淘沙。 一阵车烟朝高尔夫球场的方向隐去,徒留老人与浩原幸助,正等待我的引导。 "呵,这山丘,我年轻的时候来过的……"老人站在一棵参天古树下,振奋起来。对于部份本地与外地的游客而言,山丘上的腊像馆是可去也可不去的一个"枯燥"的去处。 虽然如此,他俩却泡了两个多时辰。我始终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跟随在清冷的展览里。 "在这之前,我就调回去了呵……我年轻的时候,也听说过……"老人指着一群围绕在会议桌的军人腊像,向浩原招手:"听说他们就在一间车厂内谈判的!" 老人以一种错失良机的语态,向他最小的孙子表达。"那阵子因为摔断了肋骨,空袭后的几天,就被遣回原乡去了……噢!本岛--,本岛那市政厅还在吧?" 老人竟然是南来怀古的前朝遣将!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出,那以侵占国军人的身份,对曾占领土地回忆,似乎没有愧疚之意却仅止于对当年英勇事迹的一种追怀。而年轻的浩原,则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大概爷爷意气焕发的时代,他还来不及参与吧? 接下来的展出,有过度煽情的画面:主角是一批披上军装的恶客,道具是一排排老百姓的尸首,背景染有一片血色的天空。 "这些都是真的?"问者竟有两种声调。 然而他俩的表情没有令我感觉到虚假的模样。虚假的只是掩饰的历史。我想。 "不可能啊?你看,这些地方我不也曾去过,只是……"制造历史的老人并不晓得历史可被剪接的可能。他的神情,比困扰的浩原,略为沉重……… 匆匆忙忙地我们来到博物院旁的史料展览厅。 不用引导,他俩推开那扇窄门。一阵东北沦陷的乡音正回绕于时光隧道最水深火热处;一叠叠褪色的照片,一张张泛黄的报纸,都被刻意渲染成历史。 "这些都是真的吗?"我感觉得出是浩原的声音。我指着一面签满名字的太阳旗说: "当年日军在征战时,几乎每名士兵的行囊里都折叠着乡民们签名的旗子,以激励行军的士气……"我想,老人也有一面。 我望着腕表,虽然距离展览结束还有一小段时间,我已催促他们回旅店去。--接着展示的那一批酷刑,他们还没有适当的心理准备。在转弯处的一片灰墙上,挂满了一介烈士的忧患心情;那个时代,人人都可能是烈士,也许老人听过传闻一二,也许他已遗忘了;他或许感触到烈士的那种眼神,宽恕中带有几分不甘!我拉着浩原,在哀怨的《何日军再来》的旋律中,推开那扇窄门…… 柔和的灯光下,我们用完丰富的晚膳;老人主动取消晚间的节目,只在十合百货公司买了些纪念品,就回客房去了。 接近亥时,当我发觉回程机票的一些细节出了点差错后,我临时决定造访老人。 门是虚掩的。--老人与浩原正席地而坐,酒似乎已过三巡。老人以含糊的口音,哼着不易听得懂的俳句;昏暗的灯光下,浩原眯着眼和拍……… "我想起了古代的某剑客"老人说:"在寻求自我超越的过程中,他把最顽强的对手一一扳平了;过后,仅仅一念之差下,竟解决了全材的人,从此,便不再回归,后人在似真似幻的传说中断定,因为剑客的内心十分苦闷、孤寂,并带有仇恨………" 一个叫做"屠杀"的名词在我脑海中闪现。思索中我把目光转移到浩原,他那醺红的脸泛着房外的月光,他指着朝南的窗外那高耸的浮雕说: "那是什么?" "纪念碑,方圆十里,数这座最悲情!"我往落地窗前走去。远方那碑柱,在这堂皇的旅店外显得格外渺小。我面向他,以无需求证的口吻说道: "那是纪念某年当地的平民历经一次'进出'的教训而建的。" 浩原正想继续开口,我阻止了他。而后方,老人那朦胧的声音又再度低回: "我记得家乡有一座千面卧佛,每当弟子在他佛前忏悔后,深夜,佛前总有一张张撕落的面具,随风飘逝,以示新生………" 突然,碑的一隅,我们竟然望见有磷磷鬼火在闪烁。经过一阵犹豫后,决定下楼寻火去。 碑给人的感觉,在这个暗淡的月光下,是凄壮的。因为风的缘故,一片片刚燃尽的冥纸--就如老人的家乡那撕落的佛面--随意飘了起来。在摆放灰瓮的石柱前,有一老妇人,以一种宽怀的姿态侧卧着;良久,不动,似乎有此生不渝的回忆一再萦绕这片可以被纵容的天地,以及继续带有伤痕的心。我忖度--而浩原不一定能了解,她正要赶上明早第五十周岁的一场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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