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韩非子·五蠹》 背着锄头弓着腰钻出草屋的那一刻,我又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天。 总觉得天气可以左右人的心情,所以我总会选择一些阳光明媚的午后去田里闻闻泥土的芬芳活动活动筋骨。 今天依然如此。 秋日的阳光像四处流淌的金子,毫不吝啬地在各个角落挥洒。在我的身体和衣褶中欢快地跳跃着,或者安分守己地蛰伏在路边枯黄的杂草丛中,细数时光的流逝。有零星的野花点缀其间,昂首怒放着,仿佛在宣读秋天写就的妙文。 远处云淡天蓝的空中有飞雁的翅膀在我的眼珠中稀释成黑点。 看得累了,于是我就微微低了一下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田边的那棵被包裹在一片灿烂金色中的大树,微风吹过,就早早地伸出手与我点头微笑了。我也朝他笑笑。 我说,老兄,又见面了。然后拍了拍他的身体。 他动了动,但没有言语。 好在我们都相互了解了。 倚着他的身体脱掉鞋子松开脚上的布,解下锄头把上的葫芦。我说,让他们陪陪你吧! 我听到他爽朗的笑声顺着阳光的脚步从头顶走了下来,但依旧没有言语。 阳光烘晒过的泥土上的暖意通过脚丫爬到了发尖,酥酥的。我禁不住的打了个喷嚏,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翻土了。于是就有芬芳从泥土里滋滋地钻出来萦绕在四周。 忽然有车轮的声音穿过芬芳传入耳中。顺着田边的土路北望,看到一辆马车正朝我的方向驶来,车后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埃。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马车总让人想起“逃亡”这个词,但愿不是。 低头翻土。不一会儿,马蹄声车轮声在我的耳边从幽远走向了真实和凝重。 一声苍老的吆喝声响起,我知道马车已停在了我身旁的土路上了。 我稍稍扬了一下头,忽见土路对面的草丛中窜出一只雪白的兔子来,许是受了惊吓,没有了方向感,一头撞在了那棵大树根部,蹬了几下腿,然后一动也不动了。 一口吴侬软语像春风一样飘进耳朵。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站在我身旁,看着我。 相公,我家小姐口渴了,想讨点水喝。小姑娘又加了一句,我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忙说有的,有的。 等我从树下拿过葫芦来时,小姑娘已从车上拿来一只白色的小瓷碗。我缓缓地向碗里倒进水时,看到碗底那只蓝色的兔子在水波中仿佛要一跃而出了。 小姑娘双手端着瓷碗走向马车。车厢的帷幕被一句“小姐给你”掀起一角,车里雪白的一片衣裙被顺风带出飘进了我的视线,然后又被车幕遮住了,好像是白天和黑夜相隔的瞬间。 梅香,把这个送给人家,替我道个万福吧!这声音被一只好似镶嵌了绿玉佩的汉白玉手从车厢里托了出来。虽然隔着车幕,但在我听来感觉就像是春花之灿烂夏绿之扑眼秋叶之华美冬雪之纯白。我的身体仿佛寒冬腊月掉进了冰湖里然后走上岸来被西北风一吹打了个激灵一般,接着抖动着身体把我的灵魂像炊烟从那摊肉泥中推了出来,袅袅爬升飞进了车厢。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对声音有这种感觉。 小姑娘走到我跟前道了个福,然后把一只玉佩捧到了我眼前说着“我家小姐谢您的!”。我接过了玉佩,目光死死地咬住车厢不放,尽管车幕像刀子一样切断了我目光的去路。 “啪!”的一声,我的心好像被马鞭抽打了一下一阵痉挛,然后我听到了车轮碾压我心的“轱辘”声,有灰尘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步履沉重地走到树底下,然后像一摊烂泥一样坐在了地上。手上的寒意刺醒了我。玉佩。一枚雕刻着兔子的绿玉佩。兔子。我转过头看了看那只雪白的兔子,抚摸着它有些僵硬的身子上那柔软的毛,目光呆呆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子余,有运来兮兔下酒啊!隔壁家的方墨背着锄头像一只突然窜出来的兔子一样站在了我身旁。 我没有说话。方墨侧着头用怪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从我身旁经过了。 …… 方墨重复着来时看我的动作和表情回家去了。我依旧没有和他说话。 一直坐到天黑,我决定回家去了。 那一夜,我将兔肉滑过我充满酒味的喉咙顺畅地送进了肚子里,然后找了几根竹钉将那张兔皮平整地贴在了墙上。望着那张兔皮把《诗经》里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和《蒹葭》第一次背诵得语无伦次,把黑夜辗转反侧成了黎明。 第二天,我又背着锄头来到了田头。把锄头扔在了一边,背靠着大树而坐,目光紧紧地吃着那条土路。 很多年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明媚,我都会重复着这种姿势。 一开始也有很多关心或者好奇的人问我究竟在干什么或等什么。 我说,等一只兔子。 后来他们都知道我在等兔子。有叹息的,有嗤笑的,有劝导的…… 但我依旧去等。等待一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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