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利举起尺半长的匕首,用力地在木板上划过,刀锋深深地刻进了木的纹理里,发出“刮!刮!”的尖声,像是要把心里的绝望情绪,尽泄于这一个简单动作上。
匕首刻出了第四十七道短小的横纹。
代表着第四十七日。
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后第四十七日。
谢利把锋利的匕首,缓缓插回挂在腰间粗皮带的刀套内。他珍惜每一个动作,因为每一个动作,都可以消磨少许时间。
这匕首是从一间专售武器的店铺取来的。那次他还一并拿走了一支手枪、一支自动步枪、千多发子弹、一公升塑胶炸药和一个引爆器,“它们”便来了。 地下密室
谢利神情木然地看了看自己粗壮有力的手臂。在牛仔外套露出的臂膀上,有十多度地方结了焦。每条长达半尺的疤痕,像是给野兽的利爪抓过,这便是那次在武器店逃命所付出的代价。可是他取来的二千多发子弹,现在只剩下了七百多发。以他那自动步枪每分钟连续一百发的射速,只可以支持七分钟。
七分钟后便是他的末日了。
他曾想再次潜回那武器店,可是“它们”对那店提高了警觉,看得很紧,如果要以那七百发弹药强闯的话,实在太冒险了。
谢利退到这四百多方尺、堆满罐头饮品的大房间的一角,呆呆地靠着墙坐了下来。
不!一定要想办法。
他知道市中心处有个警署,或者仍未被“它们”占据,可以闯进去抢起弹药和武器出来。
他望上水泥的天花,吊灯发出柔弱昏暗的黄光,像是随时也会熄掉。
谢利心想,看来怎样危险,也要再到邻街的超级市场一行;除了从“它们”手里抢食物外,还要抢干电池,否则一旦断了电,他便不能在晚上出动了。他不敢想像在白天出动的凄惨后果。而这里的通气系统亦将停止运作,当他被迫要走出这尚算安全的避难所时,那和死亡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城市的电力是由一个建在城郊的核子动力发电厂供应,幸好由供应核燃料以至其他操作都是全自动化的,所以虽然整个城市已变成死墟,电力仍是源源不绝地供应。不过,燃料用罄的日子看来也不远了。
他用开罐器打开了一罐午餐肉,用小刀把午餐肉割成一粒粒一方寸许的肉块,逐粒挑出来放在口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墙上的电钟指着四时三十五分,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天才全黑,他有得是时间。一定要把时间分配好,使他能不断忙着,否则他是会发疯的。
尤其是在这地底五十多尺下的地室里。
在这差不多把整个人类文明彻底毁灭的大战发生前,谢利是这城市的渠道工程师,所以才能知道这位于城市下渠道枢纽中心的地室的存在。
这是渠道工人的工具室和通往城市四通八达的暗渠的入口。
现在成为了谢利的避难所。
在左面的墙上,有幅长八尺高六尺的渠道图。不同颜色的线条,造成纵横交错的纹理,代表着方圆十多哩内地底不同的渠道:它们默默在华丽的现代化建筑下,负起排污的谦卑工作。不过目下它们已变成一条条中空的通道,只能从渠内余下的污渍,追思往日繁荣的“美景”。
虽在地面上大厦依然耸立无恙,但曾经在其中叱咤风云,自命为大地主人的人类,正以一种残酷和令人不忍卒睹卑贱形式,步上灭绝的命运。
或者他们已不能被称为人类。
谢利可能是这城市内可配称为“人类”生物的其中一个。
他知道还有另一个“人”。
与这另外一人的会合,是他现在唯一生存下去的理由。想到这里,一股火热涌上心头,忍不住狂叫起来。
叫深寂无声的地室内轰然响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个小时像两个世纪的悠久难耐。
六时三十分。
行动的时间到了。
谢利缓缓站起身来。
每个动作都是那样地审慎,就像当年在军队中受军训那样,一步行差踏错,会招来杀身之祸。
短短四十七天,已教晓了他别人一生也学不到的谨慎。
他把步枪挂在胸前,手枪插在胸胁的检袋处,载满子弹的带子牢牢扣在腰间,电筒则挂在腰带上。他打开了地室的大铁门。
铁门外是个凹下去的广阔空间,三个圆形的渠道入口,分布在左右和正面的墙壁处。
渠口高达八尺,内里是无尽无穷的黑暗。
谢利闭上双目,胸口急速地起伏着,好一会紧张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他伸手进衣内,摸到了贴肉绑好的收音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收音机虽然毫无生命,但却赋予了他生命的力量。
他宁愿被“它们”咬掉了手臂,也不愿失去了这收音机。
没有了收音机,他将会失去了和“她”的联系,在这生命互相残杀的死城里,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他的手继续下移,来到了绑在腹际的塑胶炸药和引爆器,只要他一按钮,三秒种内炸药会把方圆十多码内的物体,包括他在内,变成纷飞的碎块。
他伸手把入在门旁的氧气筒绑在背上,戴上供应氧气的罩子,轻轻地呼吸着。
这氧气筒内的压缩氧气,只能供给他三小时的氧气,他一定要尽量珍惜,否则他将不能重回此处。
这是最后一罐氧气。
他一定要在今晚把一切办妥。
他一定要找到“她”。
毁灭之城
谢利迅速从铁梯爬了下去,钻进了正面的渠道里。
黑暗把他吞噬。
他亮着电筒,在黑暗的渠道里推进。
第二十四次在这道排水渠内走着,胶鞋踏着数寸厚的污泥,是那样熟悉又使人烦闷,但比起外面的世界,这处便是洞天福地,他安全可靠的天堂。
二十分钟的急奔后,他停了下来。
一道依墙而设的手扶铁梯,在他身前十尺许处。梯顶是个圆铁盖。
这是往梧桐街的出口。
谢利关上电筒,推开了铁盖。
铁盖上另一个黑暗世界。
谢利熟悉地摸上一道向上升的扶梯,继续上爬。
上升了十多尺后,来到另一个空间里。
他碰触到冰冷的铁器。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地方,因为这是他为六十七层高的“夏臣氏摩天大楼”设计的地下排水系统牢房。当日他便是从这里,潜下至适才栖身的地室内。
他在排水机间横过,来到另一道扶梯前。
他爬了上去,来到一个方形的大铁盖下。
拉开了它,便是位于夏臣氏大厦底层的一间储物房,储物房外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和梧桐街连接起来。
也和“它们”肆虐横行的世界连接起来。
谢利一咬牙,把铁盖的横栅轻轻拉开。一定要小心,“它们”在晚间的视觉虽然不好,嗅觉和听觉却是出奇地灵敏。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今晚是他的最后机会了。谢利关掉了供应氧气的喉管,拉下了氧气罩。
至于找到“她”后,怎样能逃过“它们”的毒手,谢利已没有想像的勇气。
只要能见“她”一面,总胜过孤独一人如老鼠般躲在地底活一百年。
大铁门在他的拉动下,慢慢向一旁移开,发出一下尖锐的叫声。
尖声像利刃般刺进了谢利的心窝,他的手指插进了自动步枪的扳掣去,心脏急速地跳动,使他感到一阵晕眩,全身有种虚脱的软弱感。
没有声音。
没有“它们”的奔动声和喘息的可怖声音。
他待了五分钟,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往地面。储物室内一片漆黑。他一方面感到黑暗里的安全感,但也受到黑暗那种不能视物的无知压得透不过气来。
勇敢些吧!谢利心内狂叫,你现在唯一拥有便是“人”的生命,大不了便是一死。可是只要想起是死在“它们”的爪牙下,他便不寒而栗起来。
谢利爬了出去,蹑着脚尖到储物室通往外面的另一道铁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
一点异响也没有。
“它们”并不懂得含蓄,即管伏在地上休息时,亦会发出“咻!咻!”的可怖呼吸声。
谢利打开了门。
淡淡的光芒从门外透了进来。他把头伸出去,长长的通道死寂一片。
谢利心中说:现在!闪出去。
胶鞋和地面接触发出“蹼!蹼!”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通道却变成催命的符咒。
通往大街的方向,一辆宾士轿车侧翻地上,把通道的出口塞起了一大半,街灯昏黄的光线从通道口透了进来。
谢利扑至宾士轿车后,伸出头来,望往昔日车水马龙的梧桐街。
街上横七竖八地摆满各式各样的车辆,有些撞在一起,有些撞上了行人道、撞进了商店去。更有些四轮朝天,横驾在其他车辆上。
一些车辆已变成了一团黑漆的焦炭,较完整车辆的车窗也已完全粉碎。街上满是玻璃的碎片。
很多街灯被汽车撞毁,仅余下的街灯疏落地散布,把大街照得一处明一处暗。
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那是四十七天前的事了。
那只是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
忽然间,全球拥有核弹的国家,以核弹向其他国家盲目地攻击。一个接一个的城市和地区被毁灭,国家间互相指责,没有人知道谁发起这场全球大战?也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在第一枚核弹从苏联射进美国的华盛顿后的两小时,这城市的对外通讯便完全断绝,没有人知道这个海岛外的任何状况。
可是地球上的国家从来没有像四十七天前那样地关系良好,一点大战来临的迹象也没有。五十二天前世界上最强大的七个国家还举行了七国高峰会,承诺把地球变成更美好的世界,签署了共同开发太空的协议。
谢利初时曾想过这可能是一种误会。某个国家的飞弹系统出了问题,射出了第一枚核弹。但后来平心静气时,他知道事实并不如是,因为所有核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漫无目的地向地球每一处人口集中的地方射去。
就像地球上所有拥有核子力量的国家,相约好一齐把地球毁灭一样。
在大战发生时,每一个这海岛的人都等待着死灭的来临。但什么动静也没有。
于是他们继续等待,等待核子尘和致命的辐射线来临。在四小时的巨大惊恐和混乱后,一道强光在城市的正中爆开;强光完全不受任何物质的阻隔,透过了最厚的墙、最厚的金属、最厚的地层,照进了甚至藏身地穴内的人的眼睛里。
当人们再睁开眼睛来时,这原本美丽动人的现代大都市,已变成了人间地狱。
“吓嚓!吓嚓!”
谢利霍然从回忆里醒过来,将身子缩进宾士轿车的暗影里,冷汗立时从额角冒出来。
“它们”的嗅觉是非常灵敏的。
“它们”爬行的声音,逐渐远去,从街的一边,走往另一端。
谢利透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它们”没有发现他。时间无多了,他一定要赶快到那里去。而在动程往最后的目的地之前,他要先偷进离此三百多码的警察局的弹药库内补充武器,否则他将一点机会也没有。
谢利从翻侧的宾士轿车后闪了出来,投进了布满汽车尸骸的清冷大街去。 异域狂奔
谢利贴着梧桐街一边的店铺急步而谨慎地推进,手指紧扳着自动步枪的检掣,一刻的犹豫,会带来毕生的遗憾。
他对死亡已一无恐惧,可是却不能接受那种死法。核战后的第三十天,他已想到自杀,情形愈来愈恶化,“它们”已成为了地面的主人,他变成被搜捕的猎物。
可是当他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当儿,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她”那平静无波的美妙声音,“她”那能令他在最恶劣心情下也感到安宁的声音。
“砰!”
他左边的一所时装店内传来物体被推倒的声响。
谢利整个人弹了起来,检弹立时轰向时装店黑漆的内部。穿过时装店破碎了的橱窗,所有塑胶模特儿全倒下。时装店内混乱得像给十号台风刮进了里面。
这是“它们”的杰作,破坏任何完整的东西。
时装店内静悄悄地,一点动静也没有。
谢利有点失措地向四处张望,街上依然是死寂一片。
“它们”的数目在迅速减少。
在最初的几天,“它们”在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厮斗和互相残杀,鲜血染红了所有街道和墙壁。然后“它们”出现的数目在不断的大幅度减低,只是间中见到“它们”群起追逐。大约十天前,整个城市变成冷清清一片,只是有时遇上“它们”十多只的在街上巡梭,找寻攻击的目标。地上的尸体也消失不见,看来都是给“它们”吃进肚里去。晚上的街道更是冷寂凄清,大多数的“它们”倒在城市的阴暗角落或破毁了的店铺内睡觉。
不过!只要枪声一响,“它们”将会全体醒来,那就是他最不愿遇上的情景了。
他不知“它们”还有多少生存下来,不过他知道能留下来的,都是最凶悍和强壮的一群。想起和“它们”交手的经验,便犹有余悸。
谢利来到两条街的交接处。
他自然地躬着身子,三百六十度旋转。他会射击任何会移动的物体。
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紧张得浑身一阵颤抖,深深吸一口气后,向左方转去。
还差二百码,便是中区警署。三年前他曾经到那里去修理渠道,他知道弹药库的位置。
迅速推前了二十多码。
百多码长的街道,只剩下一支硕果仅存的街灯还在坚持职守,散发着白茫茫的柔光。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被烧成焦炭,余下的都破碎不堪,使人难以辨认它们昔日的行业。
“它们”像白蚁一样,蛀蚀着曾经一度光芒万丈的都市文明。
背后传来异响。
是“它们”的呼吸声。
一道冰凉从脊骨尾节直通上脑际。谢利整个人俯伏下来,以手代脚,像狗一般在街道上爬行往街侧阴暗处。
响声转往另一条街去。谢利扭头回望,刚好捕捉到十多只爬行的身影,像狗儿般快速消失在十字路口的转角处。
谢利吓得全身乏力,他不明白为何大家都是同样的生理结构,“它们”却能跑得像野狗般的迅捷。
“它们”或者看不到他,又或把他当成了“同类”,竟没有向他攻击。
谢利看了看腕表,夜光针显示现在是八时四十五分,还有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了,一想到“她”,勇气回到了身体内。他急忙跳了起来,继续往中区警署推进。
六十码、五十码……
还有四十码!
“它们”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