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过江油，往九寨沟方向，西去二三十里，客车行入一条长长的，蜿蜒的山谷，猿王洞就在半山悬崖处。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上山采药的老农为避山雨，追随着猴群，偶尔发现了这个巨大的溶洞，随即引起轰动。
　　我亮出记者证，景区一个负责人很客气地把我请上了上山的缆车。山雨骤然而至，天地顿时混沌了。
　　我和叶子赶紧披上雨衣。山风飒飒，缆车缓缓上行，穿行在白茫茫雨雾里。
　　叶子满脸雾水地看了我一眼，打个激淋一头缩进我怀里。我抬眼望了望天，竟发现雨是从半山腰落下的。灰色的云雾贴着崖壁游走，如泼在宣纸上的水墨，舒缓地流动。一片亮光中，我看见崖顶的亭台楼阁，如幻景一般从半空清晰地浮现出来。
　　下了缆车，雨停了，浓浓的雾却围了上来。我拉着叶子的手，沿路标的指示，从一条窄窄的山路向溶洞走去。因为不是旅游旺季，加上天气原因，整座山除了工作人员几乎见过到一个游客。我和叶子都喜欢这样的天气出游，因为人少，因为安静，也更贴近自然。呼吸着雨后的空气，心儿自由而舒展。被雨水淋湿的石板路，散发着潮湿的苔癣和腐叶的气息，树梢上残留的雨点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我和叶子是在旅行中认识的。六年前一个下雨的季节，我一个人背着包，去四川一个很有名的峡谷，在一辆脏兮兮的散发着呛人烟草味的中巴车上邂逅了她。我们惊讶于彼此共同的爱好，甚至性格、说话方式都那么相同。我们冒着瓢泼大雨，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峡谷中无所畏惧地行走。瀑布轰鸣着，从几十米高处倾泻而下，硬硬地砸在岩石上，砸出一道强劲的风，裹挟着密密的雨水扑面而来，将我们全身上下淋得透湿。我们在瀑布前热烈地拥抱、亲吻，用这样狂野的方式将此刻的感受存留下来。
　　然而我们始终没能走到一起，我是一个并不适合婚姻的人，加上各种现实原因，注定了我们只是偶然的交汇，然后各分东西。叶子结婚前一个月，她从千里外的北京飞来成都找我。那天，第一次见她喝醉，摇摇晃晃地靠在我肩上，哭得撕心裂肺。最后她说，狐狸，无论如何以后我过着怎样的生活，无论你在天涯海角，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马上来到你身边。我轻轻地拥着她，心里黯然神伤。
　　我们在树林里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一处悬崖边上。拾级而上，攀过一条曲曲折折的悬空栈道，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若隐若现的阳光依稀透过浮动的云层，将长长的光柱投射到对面的更高的崖壁上。猿王洞就在那里，要到达洞口，还需经过一条很窄的一百米长的吊桥。我和叶子站在崖边向下看了一眼，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狭长的山谷，幽冥浩荡，深不见底。雾在谷底翻滚着，缓缓升腾起来，渐渐围拢了我们，细雨飘然而下。
　　“叶子，我走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说。
　　医生说，我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最多只有半年的生命了。
　　叶子无言地看着我，被雨水打湿的发梢，紧紧贴在她美丽而苍白的脸上。
　　
　　“小伙子，喝碗汤吧。喝了这碗汤，前尘往事，全都忘了吧！”
　　猝然一惊！
　　一个身着蓝色土布衣服，头裹方巾的老太婆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正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转头，叶子不见了。
　　“叶子！叶子！”我慌乱地四处张望。
　　“莫喊了，你刚才只是做了场梦，你的叶子，还在千里外的北京呢。”
　　“可是，我现在又在哪里呢？”
　　“你仔细看看。”
　　桥头挂着一面土布帘子，上面写着三个字：奈何桥。
　　我的手脚冰凉，头脑一片混乱，三十七年的往事，闪电般掠过我的回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我真的已经死了吗？也罢也罢。我接过那碗孟婆汤，一仰头喝了下去。多年盘踞心底的那百转愁肠，刹那间通透清明了。
　　摇摇坠坠过了那座桥，赫然看见洞口大大的三个字：阎王洞。还有一副对联：阴阳一日游，黑白两重天。
　　一位少数民族打扮的美丽少女已迎了上来：“欢迎光临阎王洞！”
　　“你们，你们这没有黑白双煞吗？”我迷惑地问。
　　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哪儿有什么黑白双煞呀？那都是凡人生造出来的，竟有那么多人相信。”
　　“你这是……”我越发糊涂了。
　　“我是这儿的迎宾。为了吸引更多游客来我们阴间作客，阴间机构改革了，阎王殿已更名为阴朝旅游公司。阳间在发展，阴间也要与时俱进嘛。”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稀里糊涂地跟着少女进了洞。
　　一进去，我就被里面光怪陆离的景观惊呆了。石钟、石笋、石桌、石椅、石床、石人、石马、石龙……在黑暗中发出五彩迷幻光华。洞内光线幽暗，小路曲径通幽。少女温柔地拉着我的手，边走边给我讲解。她的声音很甜美，恍惚中我觉得她就是叶子。可是，叶子是谁呢？我使劲地回想，满眼的碎片在我眼前晃动，却怎么拼凑不起来。
　　“叶子！叶子！”我喃喃地叫着这个似乎熟悉，又很陌生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少女停下来，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叶子？”
　　少女点点头，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发出晶亮晶亮的光。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念出了你的名字。”我说。
　　少女莞尔一笑：“你喝了孟婆的忘情汤，当然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知道了，叶子是你前世的恋人吧。”
　　我摇摇头，还是什么也不记得。
　　少女牵过我的手，轻轻挽在她的腰上，她的腰很柔。我分明感到了她幽兰般芬芳的气息。
　　我是在哪里？按说，我已经死了，可这一切又分外真切地渗入我的每一寸感官里。我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来到一个水池边。
　　“你看水里！”少女说。
　　顺着少女的指引，我看到水池里映出洞顶钟乳石的倒影。
　　“很美！”我说。
　　“你看仔细点，再仔细点！看看你能看见什么。”
　　视野无限纵深的延展开来，我看见了高山、河流、森林、湖泊、牧场……还有城市、城堡，及川流不息的人流车辆。我仿佛站在云端，望着万米高空下的人间。
　　“看见了吗？”少女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轻声地问。
　　“看见了。”
　　我呆呆地凝望着这从没见过绝美风景，一抬头，溶洞不见了，我真的就站在高高的云端，随风飘移。
　　少女突然松开我的手，从身后推了我一把，哈哈大笑：“快下去吧！那里才是你的世界！”
　　我头朝下，惨叫着从云端跌落……
　　
　　“狐狸，狐狸，你醒醒！到站了。”
　　睁开眼睛，我正坐在公共汽车上，叶子使劲摇着我的胳膊。
　　“你睡得好香啊！不停地说梦话，还喊我名字，拍你脸都弄不醒。”
　　我愣愣地坐在座位上，很长时间都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猿王洞啊！我们都坐了四个小时的车了。看来你真是睡糊涂了，跟个孩子似的。”叶子笑呵呵地说。
　　我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收好行李，跟着叶子下了车。我看见了和梦中一模一样的风景。
　　坐上缆车，下雨了。
　　当叶子缩进我怀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个在洞中遇到的少女，就是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