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白雪覆盖的幽深古堡/ 落雪轻扬在黑色土壤/ 没有剑鞘的剑封存在石坛上/ 永不锈蚀的剑身光芒闪耀/ 诡异低沉的诅咒声充斥的空气/ 安详的钟声和默祷在声声回荡/ 古老的梦境中那一位勇士即将到来/ 一千年的等待终成过往/ 石中剑为你沉睡了九百多年/ 冥冥中恪守着尚未遗忘的誓言。

　　终于看到高高耸立的石中剑。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锋利无比，光芒逼人，传说它在这石坛中挺立了近一千年，在风霜雨露、电闪雷鸣中涅磐，积蓄勇气和力量，这是一把很有灵气的剑，曾经有无数人想得到这把剑，他们都失败了，没有人有能力把它从石坛中拨出，连国王和他的大军都不能，那些企图毁坏石坛和石中剑的人都会在触及它的那一刻莫名死去。石中剑不愿任何人破坏它的宁静。

　　粟火右手握住剑柄，用力，却纹丝不动，他听到台下的人群的笑声。他跪在地上，用左手抓紧右手，整个身体的力量凝聚在手和剑接触的部位，一道亮光闪过，剑身从石坛里抽出。全场一片惊愕和哗然，周围的人惶恐地褪去，有如无序的潮水。

　　粟火用右手试了一下剑，石中剑比任何一把剑都应手。它好像是一把有感情的剑。

　　粟火看看手中剑，它明晃晃的剑身上有一个星形的小孔，好像是一只默默传神的眼睛，试图与他对语。

　　知道石中剑吗？只要得到它，就所向无敌，粟火仿佛听到拟南芥的声音，他抬起头寻找，以为拟南芥就在他身边，可是除了空空的石坛、天空、土地、和草，什么也没有，原来是风吹草响的声音，粟火叹口气。

　　拟南芥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深褐色的眼睛和凌乱不羁的头发，高耸的前额上深蓝色的图腾。拟南芥也是出色的剑客，他比粟火大四岁，小时候照顾过粟火，帮粟火打架。他们曾经是最密切的朋友。现在不是了。

　　半夏地的旅店。

　　喝下一小杯酒，蜷缩在床板上，石中剑在我的身边安睡。

　　醒来的时候仍是半夜，看到窗外暗红色的月亮，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被一个奇异的梦境缠绕，那些浮光掠影般的片段，间歇而轮回地出现，那是一千年前另一个我经历的事情，我前世的梦幻和回忆。

　　错位的时间和空间， 神秘古怪的情节， 虚诞的示拿帝国， 我的前生。

　　那个梦境中我不是粟火，我叫火潋，我是在天蝎座星辰最明亮的时候出生的。我是示拿帝国传神的女剑侠。我是双剑手。七缦剑是我的杀手锏，旋转、移步、快速出剑，一闪而过的弧线好像是缠绕的绸缦。

　　我和另一位有名的快剑手宿剑。冒充商人，奉命去希奈国完成暗探的任务，随行的还有一口袋烟叶。

　　通往希奈的途中只有一家旅店。我和宿剑正在品味当地的烤羊排，外面忽然起大风。我走出店门想看看外面风沙大作的场景，出门时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那个人先说。然后用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我。我抬头迎接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忽然晃过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他拉住我的手问道。声音很柔和。 一个奇怪的人。

　　我叫以实玛利。我用他们的口音说，一个被命运放逐而到处流浪的人。

　　他听后笑笑，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坦诚地面对彼此。我叫音麦。是毗他长老的护卫。

　　这时有人在外面喊他，音麦转身应付外面的人们，原来他们是一个骑兵队，在这里暂时躲避风沙。

　　风沙乍停，那一队人就骑着马扬长而去。

　　石中剑正悬挂在墙上，默默地涵养。 我侧身，闭上眼睛，酣睡。

　　我在自己的梦境里行走，会被里面一些绚丽而伤痛的情景灼伤。

　　我不是粟火，是火潋，美艳冷酷的女杀手。

　　一天的行走过后我们在野地里露宿。希奈国威势夺人的古堡和连延的城墙已隐约可见。盖着宿剑的毛毯，我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夜晚。醒来看到天边发亮的云朵。

　　进入希奈帝国的城门时遇到了麻烦。没有通行的凭证，于是被一群卫兵围住，宿剑神色戒备，暗下剑拔弩张。

　　——干什么去？队长上前搜查我。

　　我微笑着指指那个大口袋说，卖烟叶。

　　——你是谁？他又问宿剑。

　　他是我哥哥。我说。

　　一个骑士闻声走来，跟那个卫兵队长说了几句，又塞给他一个金币。于是那个队长向我们点点头，放我们通过。

　　骑士转过身看着我，你还认得我吗？这个声音有些特别，于是我便认出他是音麦。

　　我扬起眉毛朝他微笑，谢谢你帮我们。钱现在我们没有，等买了烟叶，我们还给就你。

　　不用了。他温和地说，你长得像我妹妹，真的很像。

　　你妹妹？

　　我唯一的妹妹，她漂亮又善良，可是三年前的瘟疫中她死了。

　　沉默了一时，我向他告别。 他说，不如到我家住下吧，风沙大，商队不能返回，这里的旅店大概已经住满了。 我看了一眼宿剑，说，好，那麻烦你了。

　　音麦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吃饭时宿剑悄声对我说，这个人大概喜欢你。

　　第二天，宿剑“卖烟叶”去了。音麦执意要陪我去集市逛逛。他给我买了一根银项链。他说，我妹妹很喜欢这种首饰，我本打算在她十六岁生日时送她一瓶香膏和一条美丽的项链，但没有想到那场瘟疫那么可怕地传播开来。她的体质并不好，她从患上那种病到死去只有十多天。

　　我很难过，音麦。我知道你很爱你妹妹。

　　——是，为她的死我曾极度伤心。但是现在你在我面前，我仿佛得到了安慰。

　　路过一个买红豆汤的地方，我们坐下来。

　　音麦，你的剑真漂亮，能给我看看吗？

　　他把剑递给我，小心，它很锋利的。

　　我端详着它。

　　——这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三天后，宿剑基本完成了工作。我们便启程了。

　　音麦送我到城门口，我们相视而笑。我真羡慕你们兄妹俩。他对我们说。

　　你也可以做我的兄长。我握住他的手。

　　他笑了，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还会相见的。

　　音麦预言我们还会相见的。如果是那种相见，我宁愿不要。

　　终于来到皇城底珊，剑王的争斗明天即将开始。这里好斗的人们最崇尚的就是剑术，从声势浩大的排场中就可见一斑。粟火听人说过气势恢宏的斗剑场，轮剑手中最强的人终会成为剑王，还会有一位宫延中的美丽女孩献给他作为妻室。可是这些都不是粟火想要的，他只是为了冥冥中的一个誓言。

　　他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一碗热的红豆汤。他想起从前记忆里的片段。

　　我捧着一碗雾气腾腾的红豆汤大口大口地喝。

　　——你很喜欢喝这个吗？拟南芥问我。

　　不是十分喜欢，只是渴了。

　　——这里每几年就挑选一位最强的剑客作为王者。拟南芥双眼看着外面说，要人类相互间的杀戮已经成为一项可供观赏的运动了。

　　——你想成为剑王吗？他忽然问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话刺中了我的心灵。

　　怎样才能成为剑王呢？我说。

　　——知道石中剑吗？只要得到它，就所向无敌。

　　可是它是一把神剑，企图得到它的人都会受诅咒而死。

　　——那是因为它不认识他们。它一直在等它的主人。

　　走出饭馆的时候看到底珊王朝的城堡。

　　这里是多么像我梦境中的一个场景。

　　西珥地的城墙。四周漆树围绕，黑色的藤蔓在阴暗处攀援。将军面对着我和宿剑说，我送你们到这里。这个任务交给你们——去刺杀掌握整个希奈国防御的幻术师毗他。要小心他的剑手音麦。他是能熟练地使用冲灵剑和眩伤剑的人。

　　来到西珥地，进城的时候，又看到音麦。

　　妹妹，我们又相遇了。又来卖东西吗？他说，你漂亮了很多，妹妹。他走过来亲吻我。

　　你怎么也在这里？我说。

　　——明天是幻术师毗他家里的燔祭，我是奉命赶来保护他的。他看着我说，明天你会在西珥塔看到我的。

　　我望着他，开始难过了。我的心脏竟好像被一根丝线缠绞而疼痛。我不知如何面对未来。

　　铅灰色的天空下，矗立着青黑色的西珥塔，毗他站在塔顶的窗口，俯瞰下面赶来为他的家族燔祭的人们。人们渐渐离去，毗他依然站在那里，微笑着眺望大地，我猜他的眼中闪烁的，一定是权盖四方的野心。日薄西山，人们纷纷散去。

　　我们悄悄潜入塔里，搏杀，那几个警戒的士兵简直不在话下。

　　冲向塔顶。我看到音麦。冲向塔顶。毗他的一个待卫逃脱不成便负隅顽抗，被宿剑轻松击中。 我刺死了那个从楼道中潜上来，企图偷袭宿剑的人，随后转身向上跑去。

　　然后我看到音麦。音麦也看到我，怔住了。这是怎样的相遇啊。我说，我的真名叫火潋。我们和宿剑抽出宝剑，同时向他攻击。他随即反应过来，用冲灵剑和宿剑过招，宿剑挡下他的招术，举起剑还击，只见一道从上而下的闪电形光芒，音麦倒在地上，扭过头看着我，嘴唇抖动说，你……他神色迷离，褐色的瞳仁渐渐张大。

　　毗他恐慌地退到窗边，硕大的窗口，外面是阴的天空。他恐惧地说不要过来。宿剑轻松取下他的首级。

　　我的泪水滑落下来。我取下音麦的佩剑，然后和宿剑一同匆匆离开。

　　回到我的国，获得至高的荣耀，然而我不快乐。我失去了仅有的一点爱。

　　我带着音麦的剑回到我的故乡，把它插在石坛里。这时大雪飞扬，我视线中出现铺天盖地的白雪，听到野火朔风的声音。我又看到那个爱我的人躺在地上，头发被风吹散了，他睁着失神的眼睛，眼里闪动的泪水好象十二月里的落雪。

　　我说，音麦，一千年后我们再相见吧，但愿我凭着这把剑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然后，你将从众人中把我认出。

　　前一个星期的比赛十分顺利，凭借九年的苦练和石中剑的威力，粟火胜出第一轮比赛。

　　粟火跪倒在地上举臂欢呼的时候，最渴望见到的人是他的朋友拟南芥。他期待人群中有一个人突然冲出来，拥有褐色的头发和眼睛，紧紧地和粟火拥抱。

　　但是没有，粟火知道他不会来。

　　没有见到拟南芥，我走到城外，走到一片空旷的地方，等待黄昏，然后是暮色四合。

　　今天的星空明朗，一片光风霁月的天象。

　　拟南芥也是在这样的晚上离去的。

　　那个晚上，我听到隔壁的房间里轻微的声响，后来我知道是拟南芥收拾行李发出的声音，他走进我房间，我感觉他在我床边站了许久，后来俯下身，嘴唇轻贴我的额头。

　　粟火，我走了，我们就这样分别吧。他心中一定是这样说的。

　　我感觉到他站起身悄悄地走了，没有告别。君之离别，不诉离伤。

　　后来我听别人说，他去了底珊城，要当剑王。命运似乎注定我们为敌。

　　底珊皇城下的斗剑场，人山人海。

　　我最后的对手，是代号为“捕风”的蒙面剑客，传说中他的实力强大，深不可测。

　　“捕风” 摘下面具，坦率地面对我。露出面具下的那张脸——熟悉的褐色的眼睛，嘴角的弦线，下巴上隐隐的沟，额头上蓝色的图腾。

　　我们都没有太大的惊愕。

　　——粟火，我的朋友，你真的拿到了石中剑。他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从小就渴望赢我。

　　我说抱歉，拟南芥，今天我们是敌人。

　　——如果你能赢我，你真的能为一个头衔把我杀死吗？

　　我会的，做剑王是我的夙愿，而不只是头衔。

　　——我也会的，粟火。好，来吧！他看着我，面无表情。

　　他提起剑向我靠近。

　　我默默地祈祷，石中剑，给我力量吧。

　　他的剑落下时我巧妙地避开了，我的身体似乎被高人控制了，他最俱有攻击力的一剑，我居然也能挡过。

　　拟南芥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我使出我的快剑，详攻，侧身，闪电般出手，拟南芥措不及防地中剑。

　　我感到剑刃上的压力，连忙把剑拨出。

　　拟南芥跪倒在地，表情痛苦。我蹲下去抓住他的肩膀，看到在接近他心脏的部位，血汩汩地往外奔涌。他用手抓住石中剑，忽然笑了，静静的笑从他眼睛里流出来，如同静静的泪水洒了一脸。石中剑突然四分王裂，光芒四射，后来碎片落到地上，化成了灰。

　　我被冲上来的人群拉开，他们把我推向高高的奖台，给我按上桂冠，这一切曾是我渴望的，可是那一刻我感到莫名的陌生。我向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望去。那些人中会有音麦吗？他在地上行走，能听到我的呼唤吗？

　　音麦，你在哪里？

　　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向我跑来。也没有回答的声音。

　　回答我的只有风。

　　承受了多年刺心的怀念/ 每一句倾吐都成为自言自语/ 石中剑最终化作灰泥/夜夜与野草冷月对语/ 石中剑不愿做冷血的剑子手/ 对生死搏杀终于看倦/ 剑王站在高踞的城墙/ 疲倦而机械的笑/ 人们却不知道/ 笑脸下的椎心泣血及疼痛/ 层层的墓穴间埋藏着斑驳的石碑/ 石碑上铭记了世纪初的爱/ 时间真是一条溺水的河流/ 在夕阳衰草间慢慢行走/ 记忆像树叶纷纷从枝头别离/ 在泥土中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消融/ 于是它们终将被忘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