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一万里路，为看一眼昆仑山口的月光。

　　——题记

　　〔一〕

　　在遥远的传说里，经雪山过滤过的月光比别处更多一分澄明。在你未曾发觉时那轮月悄悄从山麓升上夜空，仿佛浸泡在蔚蓝的海水里。士兵的梦里出现过，夜狼孤寂的眼睛里出现过。如果平原上那弯秀气的娥眉月值得被赞美成一首古旧的词，那么这里所属的，则是一片浩大清冷的虚空。听无数老人讲，见过满月的人常会在月下迷失。仿佛心魂被皎白的月光摄取。他们在月下长眠，忘却从何而来所去何地，可脸上的神色却表示他们安于享受这一刻的宁馨。

　　没有人知道我是收集月光的巫师，这座城市里有许多男巫伪装起身份，艰难地隐藏起他们许多古怪的嗜好。（我见过一个巫师最爱收集孩子丢弃的口香糖，他把它们粘在椅子上、床头、地板缝里，很快那个可怜的巫师的红色小木屋就变成了肮脏的口香糖色垃圾桶。）更多的巫师还是安分地活着，像每个普通人，在白昼里放弃对扫帚的热爱，只是偶尔想起午夜飞行会闪过诡秘笑容。请别担心，他们都很善良。

　　只是收集月光是不能靠飞行的，所以我至今没能拥有一把扫帚。那些苍老的前辈们说有些东西只能慢慢等待。这是项艰难的工作，要等待一个完美的夜晚需要的绝不仅仅是耐心与机缘。这么多年了，那些月光还是没能装满我的瓶子，所以我一直没有离开，尽管在书中看到对别处的赞美还是会向往地想探出头。其实真正要走的时刻，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迷茫的，很早以前便习惯了在白昼的光线下疲惫睡去，可能真正想听的，只是落在屋顶的月光。

　　它们是美的，仿佛传说里纤尘不染的精灵。

　　据说这座城里几百年前有更完美的月夜，重重叠叠的森林覆盖住古老的城，即将出征的战士躺在情人柔软的怀抱里，仿佛鸟儿找到了最温暖的巢。人们内心平和，所以梦境轻盈。古旧的灯盏在长街上带了温暖的回忆摇晃着。你会看见这座城有了呼吸。同飘在上空的粉红色梦境一道，安静地起伏。

　　这时月亮升起来＿＿

　　恍惚间一下子有了光，躲在叶子中的小虫子都吵闹起来，探出细长的黑色触须打量天空。那轮银色的月是一面最美的镜子，城洁净得纤尘不染。刚升起的月冷锐如士兵身边雪亮的长刀，不久便柔和下来，那时的月光是最纯净的。世界停止了喧嚣，看澄明的月光下一切都悬浮着，有了灵气。那时不属于人间的城，只是须臾，便跨越了与永恒的距离。

　　想起这些，未必心里不是沮丧的。这几年收集的月光，较祖先提起的已差得远了。那些月光在瓶子里，瑟缩的颤抖，有的甚至过早就熄灭了光泽。上乘的月色澄明如酒，即使再过一千年你也会记得它们流过的声音宛如乐韵。只是瓶里大多都是昏黄晦暗的一团，仿佛用旧的油灯，在风里飘忽着，一声叹息也足以改变它们的命运。你会莫名地担心起有一天再没有月光洒落，徒留满世界丑陋暧昧的一片漆黑。

　　〔二〕

　　梦神说这座城多年以前便不再有梦了。他留恋地伸出手，给我看仅剩的一个粉红色瓶子。他已经太老了，老的无法飞离。而且他还爱着这里，多年以前每个夜晚都被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所笼罩，那些梦瓶多得有压断翅膀的可能。那时我还没有来，他说这里月色有醉人光泽，引人入梦。我们都忘了何时，是月光的黯淡导致梦境干涸，还是梦的缺失使神不再投来眷顾的目光。

　　已经是最后一个瓶子了。

　　他伸出手，因为寒冷而不断颤抖。我们都需要那些瓶子取暖。城这么年没有梦了，即使很珍惜地使用，依然只剩下了一个瓶子。那是一个孩子的梦，他的头脑里有许多疯狂的想象，所以梦境也奢侈华美。透过粉红色雾气我看见一个孩子对世界的神奇幻想。骑兵、城堡，雪白棕毛的马匹。土地柔软如稠，天空是明澈的湖泊。在庞大的冰山上有许多奇异的兽群自由奔跑，海中纤巧的船用贝壳镶嵌着，面孔严肃的战士们即将远行，船首刻着他们情人的美丽名字……

　　“真美。”梦神颤抖着流下泪来，“怎么会舍得用光。”

　　那晚我们把这个梦给了已经长大的男孩，如果不是熟识的屋顶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人在成长时总会丧失写最珍贵的东西。这座城已经太多年没有梦，人们的想象也开始枯竭。对于一些政客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这可以让他们的声音更好地变成命令来执行。

　　男孩（现在是成熟的国务大臣了。）困惑地醒来，思想在柔软的梦里驻留片刻，他马上跳起来，对着镜子，开始揪着胡须思考。这是他很多年没做过的动作了。

　　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头脑，那些愚蠢可笑的玩意儿，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好象最拙劣的工匠做出的，究竟是什么，让我一夜不得安宁，那些丑陋的雪山，可笑，居然还有城堡！

　　他猛地颤抖了一下。

　　那些，是梦吗？

　　男人恐惧起来。

　　在某个日子里，国王发现他不再有梦。每个夜晚伴随他的只有黑暗的鼾声。在慌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少了梦也没有什么，反而因此显得更加清醒英明，一些大臣也纷纷报告他们遵从国王的意愿，把梦从他们的世界里赶走了。于是全国一心，都决定抛弃这被视为恶习的事物。渐渐，所有人都不再有梦，他们对此习以为常。

　　如果有人发现我做了梦，会怎么样呢？他发起抖来。慌慌张张地四处打量，女人已经上班了，梳妆台上如往昔的整洁，看来一切没有什么不正常。

　　男人如释重负，开始轻松地套上皮鞋。

　　他没有得意太久，这个夜晚他的梦话被一直失眠的邻居听得，很快国王也听到了。于是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被投进狱里，痛哭着，在阴暗，只能听见老鼠呼吸的角落反省自己的过失。悔恨中，他把那个不知从哪里跑出的梦诅咒了上千遍。

　　为阻止梦如瘟疫般传播开来，城里的人开始对巫师进行清查。他们认为这些拿扫帚的怪物们带来坏运气。这项工作进行的很彻底，即使巫师与凡人毫无区别，他们也能凭借扫帚的形状来辨认，几乎所有巫师都未曾幸免。人们把这些人钉在十字架上或放火烧死，听着他们的尖叫划过整片天空。有的巫师太老了，他们与森林中活了几百年的树木没什么区别，手足僵硬面孔苍白，只有转动的目光能看出有生命驻留。人们把绳子拉过来，拖着他们满城奔跑，走到哪里都有狂热的信徒追随。人们仿佛都相信了，这些巫师是灾难的根源。

　　不断有新十字架竖起，熊熊燃着的火焰几乎要升上天空。

　　我的血液一阵悸动，仿佛钻进一条毒蛇。

　　还好，梦神没能经历这些，我原准备带他离开，在所有梦消失之前离开。我没有扫帚可是依旧能搀扶他行走。或者，我会背起他，像你们所见的，尘世间最寻常的父子，没有人在意这城里衰老的梦神。

　　在我把最后一个梦给那个男人时我们曾谈起对远方的种种构想。谁也不知道远方究竟有多完美，我们毕竟都未曾离开这里，书中的描写也未必不会是一种华丽的谎言。但能离开总是好的，这座城里的月光也渐渐淡了。如果不离开，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不可救药地衰老，绝望着，使用以前储存的月光。

　　〔三〕

　　不知道梦神死去的时间是午夜还是拂晓，不管怎样，他没有看见这场因他引起的动乱。我想他决不会想到，看他死去的神情，一定以为自己完成了本世纪最完美的一场救赎。

　　梦都凋去了，一个人的记忆里还剩下什么？

　　月光枯萎了，还有什么能拯救这座城。

　　我开始离开，带着收集月光的瓶子，穿过不停尖叫的人群。他们如同一群躁动的豚鼠，面对恐怖场景只会瞪大眼睛，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身旁，巫师们的垂死挣扎如同一场残酷演出，人与神在比赛着，看谁在这世界上更凶狠，谁杀戮的更多。

　　我没有扫帚，尽管也是巫师，但这点救了我。人们不知道有的巫师天生无法飞行，享受不到夜晚万人沉睡时破空而出的惬意。祖先说有些东西只能慢慢等待，比如雪色，月光。也许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寂寞的守望才等得一夜完美澄澈的月色。从来没有巫师询问，这值不值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