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九二年五月八月凌晨四点四十二分，我在这儿，你在哪里？
她说，两千零六年五月八日凌晨四点四十二分，我在这儿 ，你在哪里？
九二年。车站。人潮汹涌。芸芸众生。他窗着一件蓝格子衬衣踏上往北的列车。自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南方小镇消失。匿迹。
他隔着厚实的玻璃望上一眼。瓦蓝的天空，微风中的水稻田，成群掠过的燕子。高大的鸽子桐，石榴树上红艳的花朵，爬山虎绿荫了的墙壁，桥。他吃力收回目光。神色落寞。彼时，列车已启动，呜咽着前进。一切都在拥挤地告别。它们用安好的唇形向他告别。
离别已经出发。大把的时光被丢失在身后的铁轨上。辗碎成粉尘。风一吹，落在眼睛里，生生地疼。他不曾回过头，只是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微微颤抖。
人生如同巧克力盒。永远不被得知下一块。生命的意义在于寻找和等待。直至被确定。
半夜途中清醒过来。陌生人的体味，风精油辛辣呛人的气味，暗处传来粗鲁的呼噜声。列车不曾停歇的嘶鸣。他觉得无比晕眩。尔后，又镇定。他安慰自己，只要有爱，便可走下去。他推开窗，夜色微凉的风吹拂他年少的脸，星光下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她说，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亦是孤独的。
她说，我在等待中兀自苍老。
此是她等过了的第十四个夏。她的爱情在那块时光琥珀里。颜色渐失。并且遗失。终于她的爱情不再回来。
鸽子桐。她穿了一件白棉风衣，站在风里。脸上有怜惜。她伸手轻抚树身上那两个刻得深深的，亲密在挨一起的名字。内心惊动。与痒痛有关。
九零年。记忆的夏。雨过的午后。池塘里开着亭亭的荷。水光潋滟。
那个少年，白衣胜雪。微擒了她的手，只轻语。可知，在你最美的时刻，你已遇见我。你只应是我的。她微怒瞥他，却在中途遇上他淡定的眉目。她怔住。只觉一股热气自颈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耳根。她唯有低垂了脸儿，才得喘息。鼻尖布了一层薄汗。晓露彤霞。却不知这般美落入他的眼中烙下痕，消散不得。
他带着她去看电影。黑暗中的电影院如同一幕繁花落尽的戏。日光下并无新鲜事。只能被允许兀自疼痛。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生命的荒凉和粗糙。
黑暗中。她侧脸凝视他。他的下巴线条忧伤，而唇线凛冽。此是微小的象征。敏感外界，且内心固执。决绝。
他偶尔转过脸来，揉揉她的头发，雪亮的眸子在暗处灿若星辰。她暗自摇头叹息。俯身亲吻他的脸。
他常常毫无征兆的出现。自她身后环住她，高高的抛起，引得她惊恐地尖叫。清脆的声音像破碎的玻璃一样，在阳光下四处飞溅，落地生花。他并不语，只微微倾斜了唇角一脸的兴趣盎然的坏笑。
他身上有种落落寡合的气质。神色淡漠。与环境有种莫名的疏离感。总在有夕阳的傍晚，倚树吹一支蝴蝶牌的口琴。旁无若人。高瘦的他神情清冷。她自那刻起，注定他与她彼此之间的分道扬镳。
她说，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绝世独立。宛在水中央。等待有人来摆渡。
他说，生命是随性的。与任何一种社会性的配置无关的东西。随遇而安的花。绽放。凋零。意外或者中途夭折。
他说，有一天，死亡会将我们隔开，生硬而无救。我们将不能相爱，将不能同行。
两千零六年。三月。他望着窗外满眼的绿，无比憎恶。春天里的空气里不知道有什么特殊的成分，一直在刺激他敏感的鼻子。他第一次这么讨厌空气。
这个北方城市像个失恋狂，脾气暴躁不定。笑靥与哭泣极端显现。他看到康乃馨花瓣边缘美丽的齿沿，红色，饱满健康的红。他闻见生命的味道。他的眼睛感到尖锐的疼痛，不停地用手帕擦拭，可还是疼。他觉得这个城市疯了。
他终日焦灼不安。如同笼中困倦的野兽。来回的渡步，企图以此来抵消内心的惶恐。不停的喝咖啡。他需要平静。他好心的法国上司委婉地提出，你是否需要休假一周出去走走？他婉言拒绝。总公司即将大幅度的人事调动。他一直表现出色。在电脑和传真充斥的办工室里，他是温良而锐利的男子。脸上有疏离感。
亦有对自己孤独焦灼的质问。他开始服药。那些白色药丸，医生说可治疗深度的抑郁症。亦有失眠和幻觉的副作用。他仔细看好说明书后，他觉得很安全。并无不妥。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的心理上的漏洞。
加班至深夜。他开车自公司出来至尚未打烊的小店喝一杯姜盐豆子芝麻奶茶。味蕾清新。唇齿甘甜。经营这家小店的老板是对快乐的夫妻，有一个三岁的小孩。举家自南方迁到此处。亦算是故人。西出阳关太寂寞，只是开口已在多年后。年少时，常喝这茶，一听名字就喜欢得甚，有种一目了然的清新。
自小店出来。已是天色瞳胧。他开车行驶在清冷的街道上。灯火闪亮。晶莹似水晶糖果。
车轮沙沙，路无声延伸。他又看到半空飞扬的康乃馨花瓣，饱满的红，香气四溢。颠狂躁动的人群，金属激烈撞击的声音，半空中受力抛起的鱼，变形扭曲的车轮下那两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他把脸埋在两臂间，头抵着方向盘发出野兽般低低地咆哮。
又梦见他们了。那个少年微红了脸。自花店买来一束康乃馨。准备送给过生日的母亲。第一次这么慎重。抱了花飞快的走，生怕迟了。十字路口车如流水人如龙。红灯。他看见父亲母亲也向这边走来，父亲手里提着新鲜的鱼，他最拿手的菜便是红烧鱼，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才下厨。细细地去了鱼鳞，用刀划了细小的口子，把盐细致抹上。大火热油。放入锅里，用温火煎。待至七熟，加入米酒去腥。放入葱，辣椒，酱油，香油。出锅。这道菜择鲤鱼最佳。肉鲜味甜。
他呵呵地笑。把花藏在身后。微笑着等他们过来，一起回家。母亲正挽着父亲的手臂微笑听父亲讲话。忽然人群颠狂发了疟疾般奔跑，他看见失控的汽车四处冲撞。他张大嘴，努力地想叫出声。却一片空白。一阵激烈的金属撞击声后，人群渐趋于平静。尔后，开始骚动。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划过长空。他无力靠近，那只鱼已被抛至三米的远的地方。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刺入眼眶。他踉跄退了几步，手中那束康乃馨无声滑落。落在地上独有空空的回声。一道门永远的关上了。
他忽然大叫一声，奋力地跑。风从耳边划过去。呼拉作响。如同一张变脆了的黄纸，一用力便碎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终于透支摔在地上。他把自己抱紧埋进双膝间大哭起来。
他明白，身体上这个缺口无人能填补了。死亡已将我们隔开。来不及告别。那束永远也送不出去的康乃馨留在那个十字路口。尘封。风干。
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满眼的苍白。一名小护士走过来，轻声说，你终于醒了。凌晨一点你驾车发生事故。昏迷了24个小时了。脑部受到重创。医生说可能会出现失忆的症状。你要有心理准备。他示意让她离开。他需要平静。
他说，生无人可语，死青蝇作悼。我们都如此不甘心，无人来作伴。生命本如此岑寂。
世事喧嚣。人生寂寞。一直以三种单纯又激烈的热情为生存的力量。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对人生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然而注定这种力量是无尽的，近于绝望的孤独。
她说，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每个人皈依自己的宗教。每个人都在单行道上独自寻找。
那天初夏。她找到他。她用力的拥抱他。轻声说，没事情的。我在。她得知他发生的事情。内心荒凉。她有感觉，此是他们的离别。爱如捕风。
他神色平静。一副无知的模样。她留下泪来。滚落在他的指间。他叹息，用唇堵住她的唇。他见不得她的眼泪。她如海藻缠着他。不让他离开自己。她是如此贪恋他的温暖。
他盲目地需要她。不停的流泪，流汗。她只是想给他安全。哪怕瞬间。
年轻的血从她的身体流出来。他紧抱着她，说，明天我会离开。她轻轻地笑，并不语。他手触到她瞬间苍老的脸。冰凉的液体。自此，他的手指失去纯白。
次日凌晨。他踏上往北方的列车。自这个南方小镇消失。匿迹。她开始一个人写字。在深夜唱歌。一个人看书。发呆。或者其他。
她说，两千零六年五月八日凌晨四点四十二分，我在这儿，你在哪里？
她点一 根烟。只穿了件衬衣独自去海边等待日出。
他说，两千零六年五月八日凌晨四点四十二分，我在这儿，你在哪里？
他自公司离职。只身开车。回到这个悼念了十四年的小镇。他微微笑。天色已亮。他想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一个旅行者经历过艰难后，又回到原点。周而复始。也许生命便是如此，一个圆圈。
他早已看好一个地盘。心里念着，也许可以和他一起经营。生一个像他又她的孩子。养一只狗。种些花草。
他一路畅快。他抬头看天。一抹红霞自海岸线升起。他把车开自海边。
他轻声问，我来了，你还在吗？
身后。一 张泪脸。紧紧拥住他。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