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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厂
作者:子足   来源:网络

  真想不到,十年不见,一个当年红红火火的包装厂会破败成这付模样。出现在我面前的工厂围墙已是一片断壁残垣,断墙内的院子杂草丛生,几棵当年郁郁葱葱华冠如盖的树木,此刻枝叶全颓,剩下光秃秃的躯干,一派荒芜凄凉。一只麻灰色野兔不知从什么地方奔窜而出,从我眼前闪过,嗖地一声钻入草丛不见了,紧接着一条浑身棕黄足有两米不知名的蛇吐着红信丝丝地溜过我的脚边,就在我的眼前钻入蛇洞。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忙离开草丛走进车间。原来人声鼎沸机声隆隆的车间此时已悄然无声,所有的窗子玻璃都碎了,掉了,象一个个骷髅眼眶。地板上积了满满一寸厚的尘土,其中有几处白色的粉状物特别醒目,象是墙上剥落的石灰。几台锈迹斑斑的机器破落不堪,象几具被肢解的尸体,躺在那儿。一个衣裳褴褛的拾荒者手里拎着个黑不溜湫的编织袋踏着厚厚的尘土有一茬没一茬地拣拾着他认为还能卖两个钱的东西,其表情,麻木如泥,肃穆若霜。看着这一切,一股恍若隔世的伤感从我的心底翻腾而上,止不住冰冷的泪从我的眼眶中潸然滴落,把地上厚厚的尘土打出一个个深坑。
  寒风夹着枯枝败叶和地上的尘土从失去门页的车间大门穿堂扑来,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冷不丁吸了我一口一鼻,我又是一个寒颤,人开始象虚脱一样有些支持不住,慌忙退了出来。
  表弟说要回来办厂。还说他跟乡政府协商好了,乡政府将原来的乡办包装厂包括全套设备和厂房无偿提供给他使用三年,三年后表弟每年向乡里上缴三万元租金。我跟表弟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让他不要相信乡干部们的谎言,表弟不听,他说一直想在家乡办点事业,现在总算有机会了,硬要我来包装厂看看。现在看到这付德性,他还来吗?我把看到的情形在电话里告诉了他,他说只要场地够用,他还是想来,他说做一项决定不容易,只要没有太大的出入,能不变就不变了。得,贵贱是他的事,既然他愿意,那他就来吧,也许我是过迂地担忧,各人有各人的把式。
  从车间出来,我有点昏乱,大约是伤了寒气。走到原来的传达室,遇上徐老头。徐老头是包装厂的老传达,从包装厂建厂到倒闭,他自始至终一直守着门,奇怪的是厂子倒闭都好几年了,他还对它恋恋不舍,在这儿一个人玩守卫?
  “鬼,鬼厂。”当我从门口经过时徐老头用他那粗而尖的嗓子对着我说。
  徐老头有声带过厚的毛病,我原来在包装厂上班的时候就知道,他说话的嗓门又尖又厚,有点象被什么东西堵塞着喉咙,还有点结巴。他的像貌也很特别,一双眼睛永远象得了红眼病,眼睑分别向上向下翻着,永远关不上。眼白上间满血丝,乱蓬蓬的头发象把枯草。十年不见,他越发见苍老了,乍一看,象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魂。我以为他在骂这个他从前赖以生存的工厂,没在意他说的话,低头自顾自地往外走。
  “这,这里,有鬼。”徐老头又对着我说一句。
  有鬼?我站住了。虽然我不信鬼神之说,但表弟是个商人,按常规,商人大多是图吉利信鬼神的,他们多忌讳人们说三道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警觉地问老徐:您说什么,有鬼?
  “这,这里,有鬼。”他重复了一遍,接着说,“鬼,鬼厂长是,是佘厂长,他老婆是,是财务科,科长。”
  佘厂长我认识,十年前他是这个厂的厂长,早几年包装厂案发,他因犯贪污罪被枪决了,他老婆判了十年,去年因病死在监狱里。
  老徐的话令我汗发背脊,毛骨悚然。按捺不住好奇心,我紧着问他:你见过?老徐点点头,说:每,每天晚上,都,灯火通明。它,它们开工。我,我给它们,守传达。
  有这种事?我不信。我问他:你不怕吗?
  “不怕。它,它们给,给钱。”
  什么逻辑?给钱就不怕了?是真钱吗?
  “是,是真钱。”
  荒唐。要说鬼是真的,那么,它们给的钱按传闻应当是冥币才对,怎么可能是真钱呢?我怀疑老徐的脑子有了毛病。老徐大概看出了我对他怀疑的目光,他说:“是,是真的,要,要是不信,你可以,晚,晚上来看。”
  “他们生产什么?”我有了点恶作剧的心情。
  “药,生产鬼,鬼药。”
  鬼药?真是闻所未闻。只说人生病,难道鬼也生病?越说越离谱了,这个老徐看来是病得不轻。我有点不屑,准备离开。
  “它,它们挖心。”
  妈的,这老徐怕是真撞了鬼了,尽说些阂人的话,而我却象个傻瓜,被他牵住了鼻子,生生地坐下来,听他的“鬼话”。
  老徐是个忠于职守的人,当年包装厂红火的时候,他为厂里避免过不少损失。他守传达可谓铁面无私,有一次佘厂长的小舅子从厂里拉走一批瓦楞纸箱,因为没有正当手续,照样被他拦住,那小子一急,照着他的脑袋狠命一拳,把他打成了脑震荡,他还是死死拦着,直到厂长写来了条子,他才放行。为这事厂长居然没开了他,反让他当了班长。或许就因为那次打,他的脑子完全坏了。
  “我,我脑子没坏。不信你,你可以晚上来,来看。我说的,说的都,都是真的。它,它们挖,挖那些做事的鬼的心,用,用灰土填、填上,鬼,鬼依然能、能干活。”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这个问题好象至今仍在一定范围内争论。但可以肯定每个人心中都有鬼的意念,对有关鬼的话题人人都充满恐惧和畏怯。我不信鬼神,但老徐的话依然让我有毛发倒竖的感觉,我匆匆地离开了。
  这个厂是八十年代末大办乡镇企业热时乡政府出面开办的,是一家福利工厂。厂里的工人绝大多数是残疾人,不是缺胳臂就是少腿,不是瞎子就是聋子,还有几个弱智者。当然也有几个健康人,我和表弟就是其中的两个。我们是乡政府干部子弟招干考试时“搭顺风车”凭高分考进去的。第一任厂长是乡长,他当时亲自主抓乡镇企业,我管维修,表弟在外跑销售。厂里生产瓦楞纸包装箱。开办的前几年,产品全部销往沿海开放地区。福利厂是免税企业,政府出面办厂,银行无条件支持,工人工资又很低,所以生产成本比沿海还要低,产品供不应求。乡长因为办厂有功,不久就提拔到县里去了,临走,他将厂长的位子交给了他的堂弟,就是那个后来被枪决了的佘厂长。姓佘的到来,给福利厂带来了灾难,他是个纯粹的烂仔。他一上任,就把厂里的财务、采购、销售等要害部门和稍稍有点职权的位置全换成了自己的亲友,厂里的一切他一个人说了算,在他的淫威下,厂里的阿谀奉迎之风盛行。他上任不到半年,厂里的生产成本就上升了百分之二十,但没人敢提半句。姓佘的是个好色之徒,厂里长得稍微好点的女孩不管是健康人还是残疾者,只要离不开厂子,几乎都逃不脱他的兽行的蹂躏。不到一年,福利包装厂已经被搞得乌烟瘴气,一团漆黑。表弟看不过这一切,一气之下,把姓佘的痛骂一顿,离开厂子去了沿海,打拼几年,自己办起了包装厂。九十年代中期,我也离开了。那以后,包装厂江河日下,直到前几年资不抵债,彻底停产,职工生活无着,恼羞成怒,将厂里的腐败状况层层上告,终于捅出姓佘的贪污大案,把他送上了不归的黄泉路。若是真象老徐说的那样,姓佘的在冥界又当了厂长,我无法想象,位于冥界的那个厂子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境况。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自恋狂般的怪笑。
  天色向晚,光线越来越暗。从包装厂到镇上有两公里远的路途,虽说是乡村马路,两边高过人头的灌木丛还是给我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不时有耀目的光点从灌木中透出,映入我的眼睑,身后传来嗵嗵嗵的脚步声,那应该是我自己脚步的回响,但又很象有什么人紧跟在我的身后。我想回头却不敢。突觉有一片光亮蓦然从背后升起,不知道那是不是老徐说的鬼开工?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而那回声也随之加快了。我感到背项沁出了一片冰冷的水,再也稳不住自己的阵脚,我把快走改成了小跑,最后变成了大步流星的快跑。然而,不管我怎样费力,始终觉得脚下象灌了铅一样,白天只需要半小时就能走完的路程,我竟然跑了近一个小时,跑到镇上已然是大汗淋漓了。

  我住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小旅店里,旅店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瘦高个,秃顶,刀马脸,面带青色,嘴唇干瘪,两眼失神。他独坐在一张脱了皮的皮沙发里吸着烟卷,对我的紧张神情似乎熟视无睹,毫无反应。在我的印象里,从我早晨出去到现在,他好象一直保持着这一姿势,面部象木雕泥塑一般。我稍稍平静了自己的喘息,挨近他坐下,向他打听有关包装厂的传说。他眼睛突然瞪大了,象被蜂蛰了一下,身子一阵悸动,问我:你,你去包装厂了?我说:是,去了一天,才回。他把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样子象在检查一台机器遭受重创后是否还零件齐全,然后木木地说:你可真胆大,这个时候还敢去那种地方?我问:那儿怎么了?他停顿了足足半分钟,给我讲出一通更为怪诞离奇的故事:
  这儿远近的人都知道那里变成了一个鬼厂。
  每晚天一断黑,鬼厂就开工了。这家鬼厂是冥府的直属企业,生产一种鬼界食品,主要原料是粘土。鬼厂所有的做法都与人间相反,它们用最坏的鬼当一把手(传说原来那个包装厂姓佘的厂长,死了后现就在这个鬼厂当厂长);最贪的鬼管财务(那个姓佘的老婆死后就当了鬼厂的财务科);最无能但最会阿谀奉承的鬼当付手,最愚蠢的鬼搞规划,最凶残的鬼管保育,最能吃回扣的鬼管采购,最懒惰的鬼管生产…嗨,我说不全,总之,它们用鬼的标准与人完全相反,你自己去想就是了。
  “真太离奇了,那,那它们的厂子能搞好?”我问。
  这还不算奇。更奇怪的是它们的厂规。鬼与鬼之间不许相互协作,只许互相拆台;所有的鬼只许说假话不许说真话;鬼工只许迟到早退不许按时上班等等。还有它们的评奖提拔标准:贪污贿赂的得廉洁奖;卖淫嫖娼聚众豪赌的评道德奖;拖欠挪用买卖货款不付不还的得信誉奖;打架斗殴无事生非的得安定团结奖…哎呀,还多得多,我一时数也数不完,总之你可以想象,在人间是渣滓,在鬼界就是宠儿;在人间品质最坏的到了鬼界就是最优秀的。它们的干部就在那些得奖的鬼中选得奖最多的提拔。
  在我所听到的鬼话中,旅店老板说的这篇属最怪诞的了。他这篇话听得我完全失去了恐惧的感觉,倒觉得挺好玩,虽然荒唐不经却让人有点点信服。
  我笑笑说:你和老徐都算得上瞎扯蛋的高手。他问:哪个老徐?
  我告诉他说:“就是原来在包装厂守传达的老徐。”
  旅店老板又一次瞪大了他的双眼,象大白天见了鬼一样,他告诉我:那个老徐在姓佘的厂长被抓之前就死了,可以说是被那个姓佘的一家整死的。他们抓住老徐的一个亲戚在厂里拾荒的事大做文章,硬说老徐监守自盗,把人家整得半死,老徐吃整不过,一性急,喝了农药,救都没救,死了。
  刚刚息下去的冷汗又从我的背皮底下渗出来,湿了我一身。寒气从外向内直入骨髓。难道说我真遇见鬼了?那么说来所有鬼厂的传说都是真的了?现在的人说话真真假假,我实在拿不准能不能、该不该信他。我说,镇上还有谁最了解这些事呢?为了从他这儿得到点实情,我把表弟想回来办厂的事跟他实说了,向他解释我要了解这一切的理由。
  “徐师公和廖道人”。他说。
  “师公”和“道人”是我们乡里给那些惯于装神弄鬼的人取的绰号。这种人最大的特点是说话颠三倒四,巧舌如簧。师公有“避邪者”的含意,“道人”有“斩鬼者”的意思,两者都是靠“鬼”吃饭的人。“徐师公”的真名叫徐怀理,“廖道人”的真名叫廖心明。他们的话又能信吗?我直摇头、抿嘴、冷笑。
  “听我说完你就信了。”旅店老板说,“他们是镇上独有的两个通灵的人。徐师公买了台车,专门给鬼厂拖原料和产品,廖道人则专门给鬼厂收寄钱款。”对我的摇头他不以为然。
  “它、它们的产品也卖到人间?”我惊呼。
  “鬼知道。”老板说,“也许是卖给别的地方的鬼吧。”
  这奇特的说法让我很难不信,也把我刺激得兴趣陡涨,我当即决定追根究底下去,只是晚上不敢出去了。吃了晚饭,上楼,洗漱罢,躺下,我把这一天经历的事整理一下,想理出个头绪来的,不行,根本不可能,越整理越是一团糟,脑子全乱了,人也疲累极了,迷迷糊糊,我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胡乱吃点东西就急不可耐地去找“徐师公”。此时为表弟办事的心思早已隐隐退去,支配我更多的是猎奇的需要了。这是人在遭遇安全危机时一种普遍的心态,它就象狗在遭遇恐吓时的情形。当你向一只狗投掷石块时,它往往会向那石块反扑过去,那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但它还是会扑过去,直到把石头看个清楚,找回安全感。动物是有共性的,人也是动物,也有这一特性,尽管危机仅仅存在于难以觉察的意念上。这种需要本身潜在着危险,它常常会把人和动物引向毁灭,但它却象鸦片一样,让我欲罢不能,我需要把恐惧的程度搞个清楚,才能最终找回自己的安全。
  找到“徐师公”,他对鬼厂的说法不置可否。他说每次都是“道人”通知他到指定地点装、卸货。装车卸车都是他自己,费用是包干的。奇怪的是无论是装车的地方还是卸车的地方,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鬼。也不用办什么手续,每次把事做完去“道人”那里领钱就是了。要说鬼厂是真,他又从没见过鬼影;要说是假,他从来都是只见货没见过人,人,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不过我告诉你,这个世界鬼是肯定有的,就看你火眼高不高,火眼低的人才会见到鬼,高的人不会。我是师公,鬼怕我,所以只要我不使法,是不会见到鬼的。” “师公”说。
  “装的什么货你老见过吗?”我问。
  “见过”他说,“都是些泥土,一包一包的。奇怪的是包装厂附近的泥土一点不见少,也没有挖动过,你说不是鬼是什么?”
  “你问没问过‘道人’?”
  “问什么?都是同道上的人,人家有钱给,我还求什么呢?”师公说着反过头来问我:“哎,我倒想问你,你问这些干什么?想入行?”
  我默然。是啊,我老这么钉着人家问可不是办法,人家会起疑心的。至少会以为我要抢他的饭碗。看来只好到“廖道人”那里去找答案了。我对“师公”说表哥想回来办厂的事,“师公”说:“好啊,这没有什么问题啊,人鬼不搭界,鬼干鬼的,人干人的,互不相干就行了,开工时我去做个道场,保管没事。”又说,“到时候可要照顾老叔的生意呵?”我说:行,一定。接着我又求他:叔,晚上你陪我到鬼厂去看看行吗?“师公”满口答应。离开“师公”,我去找那位“廖道人”,他也许是打开这把锁的最后一把钥匙了。
  “道人”对我很冷淡。他对“鬼厂”的事只字不提,只是劝我,年轻家,不要过问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弄不好惹得鬼上身,把命都送掉。我说:就当你老收个徒弟,跟我讲讲好吗?他说这行饭不好吃,与鬼打交道,你不行。说着,摔给我一副冷冰冰的脸,自管自走了,我自觉无趣,也只好作罢。
  晚上我去叫“师公”叔,他已经从家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他说到这种地方去,他不能不有些准备。他带了些雄黄、灵符、香火和纸钱,还拿了几挂编炮。我从旅店老板家里借了手电筒,俩人就出发了。包装厂办在山坳里,有四里多路。一路上黑洞洞的。路两边的灌木丛不时传来夜枭或乌鸦的啼叫,尽管“师公”叔就在身边,我心里还是一阵阵发毛。突然“扑楞楞”一声从树林中飞起一只漆黑的鸟,眼睛发着绿光,朝我狠瞪一眼,我一激棱,后背又冷溲溲的了。我缩紧了自己的脖子,朝“师公”叔身边紧靠过去。前面出现一片蓝色的弱光,大约快到包装厂了。我和“师公”叔不约而同地将眼睛盯向那片光,脚步却都慢了下来,心跳越来越快,胆子越来越虚了。我在心里渐渐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双脚开始不听使唤,由走变成蹭了,可气的是“师公” 叔竟然比我的胆子还小,反而渐渐落在我的后头。快到“传达室”的时候,我边蹭边等,突然脚下被一个物件绊了一下,我用电筒一照,“啊呀!”我惊叫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扭头就往回跑,“师公”叔比我跑得更快,我喊他,叔,等等,等等我,他只是不应,一边跑一边点燃编炮向后面乱扔,完全顾不得会不会落在我的身上。记不得我们走了多久,只晓得“师公”叔把他带的那些雄黄、鬼符、香火、编炮之类的东西一个劲地往后扔,能燃则燃,不能燃的就直接扔,扔完了就没命地跑,直到回到镇上我住的店里,那些狗屁玩艺有好些都砸在我的身上。

  到了店里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我气喘嘘嘘的说:死,死人,尸,尸体。“师公”叔和我一样,兀自喘个不停。我和他说:去报案吧?他说晚上民警都回县城了。只有等明天了。我告诉他,那具尸体一身稀烂,煞是怕人。而我昨天来时还没见。“师公”说,那明显是鬼打死的特征。那天晚上我让师公叔在店里陪我,师公叔说,他一个人也不敢回了,就陪我睡在旅店里。
  第二天我和师公叔一起去报了案,问民警:破案要多久?民警说:不是三两天的事。我就回县城了。到了县城,我打电话给表弟,把看到和听到的跟他详细说了,让他暂时放弃回来办厂的打算,表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让我去县公安局找他一个做刑警的同学,把事情再跟他说一遍,我去了,相当于又报了一次案,之后我告诉表弟一句,我回原来打工的地方去了。
  几个月后,表弟给我来电话说,家乡传来了好消息,说是破获了一起制贩毒大案,制毒的作坊就办在那个包装厂的地下。他们生产一种迷幻药,卖到各地。案子牵涉面很广,有政府干部,有国企领导,甚至有公、检、法部门的公务员。他们都在制毒厂占了股份。地下工厂的厂长是一家国营制药厂管技术的领导,生产方面的主要骨干也是那个厂子里来的。他说,这些人白天是人晚上是鬼,把老家的乡民害惨了。许多乡民都卷了进去,不少人染上了毒瘾,“师公”叔和“廖道人”也被抓了。
  表弟的同学在案子的破获中立了特等功。表弟说等这件案子结了,他仍想回去,并劝我也回老家帮他。我被他的执着折服,答应他,只要他回去,我也回。之后又陆续有消息传来,说我看到的那具死尸是个拾荒的人,他无意中走进了地下工厂的巢穴,毒贩们怕他走漏风声,把他害了。他们自以为这年头一个孤家寡人,死了,没人会理会,没想到还是让他们现了形。至于有关鬼厂的传说,完全是毒贩们故意施放的烟幕,以阻断外人的脚步,逃避人们的视线。“那我遭遇的那个姓徐的看门人又怎么解释呢?”我问。“很可能是你吸入了少量药粉,导致的幻觉。”他说。我想起了那天吸入的一嘴尘土,心想,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有了那次的经历,我越发相信世上没有鬼,也没有鬼厂;鬼是人做的,鬼厂更是人做成的。鬼,永远只活在少数人的心里。
  可是,没多久,表弟又来电话说,老家又出现鬼厂的传言了,他问我信不信,我反问:你呢?
  “鬼信!”他大声说,接着他笑了,笑声震得电话线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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