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绵一瘸一拐地,一路惊叫着回家跟雨强说,她在大坟头看到一条蛇。她平伸着双臂比划那蛇有多长。那时的雨绵细瘦得就像两臂多长的水蛇。
雨强这时正扛了锄头要去山芋地里珩地沟,那些杂草都要把地沟平起来了。这活很是无趣。把地沟掏得横平竖直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要受穷。所以他就一直拖着没有去,任那些茑子草疯长。老婆云香揪着二鳖的屁股骂雨强懒得像条死蛇。“成天就只知道打牌,难道要留着那些蒿子茑子当床当被,在那摊尸啊。”说到 “啊”字的时候,她狠劲地一拧,疼得二鳖哇哇直叫,说,“我又不是那些茑子,要把我连根一起揪掉啊?”雨强就训斥女儿道,“你要是有根倒好了,你娘就不用一茬一茬地挺着肚子了”。
雨强心想现在终于可以打一条蛇了,那可要比锄草来劲得多,幸许还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眼瞅着快半年没沾荤腥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说,快带我去。
等他们来到大坟头时,大蛇早已逃之夭夭。雨强很失望,说:“就你个鬼丫头怪事多,哪有蛇?”
雨绵说:“我不骗你,真的有,冰凉冰凉的滑过我脚背,从墓碑里钻出来,像一滩乌紫的血直往我脚上流。我的妈也,我的魂都要吓掉了。”雨绵怕雨强不信,又指着墓碑上的字念着“故显妣张母王氏云香老人位”,咯,就是这个“妣”字这里。雨强不识字,雨绵还没有识得这个 “妣”字时,她就辍学了。
奇怪,碑上怎么会有“云香”两字?雨绵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难道这个死人与嫂子同名?她终于没有说出口,再定睛一看,并没有云香二字。她揉了揉眼睛,又从上至下逐字逐字地念了一遍,还是没有云香两个字。雨绵惊出一身冷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好了,好了,我信了。这里阴气重着呢,别在这坟头上乱跑,小心阴曹地府的人来把你捉去做阎罗王的洗脚婆。”
雨强脚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妹妹出嫁了,一个妹妹出家了,当时人们都这么说,雨绵只当是大人说话有误。出嫁与出家的不同,她并不是分得很清。但即使姐姐们偶尔回趟家来,也还是不愿意与老大搭话,因为嫂子云香的嘴实在是太阴毒了,而且遇事斤斤计较,动不动就骂婆婆“老跟人的贱货”。这个妇人这么骂婆婆的时候,总都要往地上呸一口口水,并用脚踏一下,好象她踩着的正是自己的婆婆。大坟头村的婆娘们看见她就绕道而行,以躲着这对婆媳的是非。娘和姐姐打心眼里怕她,只有雨绵不怕,因为这个时候,云香生下的第三个女儿三鳖才两岁大,正是要人看带的时候。
雨绵一会又跟云香说,她看到大蛇了。云香说: “看见蛇就是祖宗显灵。七天之内的晚上祖宗有话带给你。你一字一句地记牢,醒来跟我说。”雨绵说:“醒来忘了怎办?我经常忘记梦里的事情。”云香说:“既是祖宗要带的话,是不会让你忘记的。”听云香这么一说,雨绵还真有点佩服她了,原来她懂的真多,于是她对娘的不敬,雨绵也不再记恨了。
祖宗会带什么话呢?这个“故显妣张母王氏”到底是谁?雨绵吃罢晚饭早早上床,等着梦里与故显妣相会。
她的睡房是正屋后面的一间土披,堆着柴草,现在是五月霉天,牛都到山坡和河边啃着返青的嫩草尖去了,冬草所剩不多。地面一阵阵地泛着霉腐的气味。掀开柴草,总有一些蚯蚓和小爬虫来来回回地搬动灰土和稻草上的秕谷,有时碰巧还会看见一只小老鼠“黍黍黍”地叫着。她所谓的床也是用土坯垒成的,中间是空的,放着畚箕箩筐等农具和一些杂物。这个房间娘是不允许给点灯的,一来是因为堆着柴草,二来是为了节省点灯油。隔壁是娘的房间,在墙壁上掏走一块活络的土坯,灯光就从这方型的孔里射过来,有时煤油灯干脆就放在这个土龛里。
今天的雨绵希望娘早点入睡,她像往日等待光明一样地等待着黑暗的降临。在黑暗里她可以聆听先祖奶奶前来授话。那一定事关她家里每个人的前途命运和凶吉祸福。害病的爷,爱唠叨的娘,贫弱的大哥,还有恶毒的大嫂,以及两位出嫁和出家的姐姐,最后才是她自己的去向。
她经常去村头看一些结果子的树,比如苦楝树,比如百籽树,虽然那些老树干青筋爆出,如娘粗糙的手,可它们却一年一年地结着果子,从没有老得不能生养的时候。娘从十九岁就开始生孩子,生了十二个之后,到她就没再生了。雨绵想,一定是因为她的降生,使娘几十年的希望最终落空,因此才终止她一生的生育,她是个让娘绝望的人。
听说人的祖先是猴子,也许猴子的先祖就是这大蛇吧。如果不是这样,从墓穴里跑出来的蛇,何以能够为另一个世界的先祖代言呢。多么神秘的蛇呀!她希望化身为蛇的先祖奶奶能指点她如何走向幸福美好的生活。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非同寻常的人,有着一颗灵敏而擅变的心。五岁之前,她的心内经常分泌着欢喜、愁苦和爱恨的汁液,这些粘稠的汁液经常在夜里堵塞她身体上的毛孔、鼻子、眼睛、嘴巴和喉管,她不能顺畅的呼吸。因为不能呼吸,所以常常噩梦连连。不知道今夜梦里会出现什么,是那个小脚丁丁的先祖奶奶吗?
死了的人,她是见过的,身着大红的袍子,虽然样子有些可怖,但都是用麻绳或蚕丝捆着手脚,动弹不了的。再说一个老太太也不用怕她什么的。蒙上眼睛,露出耳朵,就安心地等那灯火早点熄灭吧。可是等了很久,灯还是亮着,火光一闪一闪的,被风拉长的火苗一伸一缩地吐着火舌,那舌头还卷来了娘的说话声和气喘病的爷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快点熄灭,快点熄灭,先祖快来呀。雨绵看着墙洞里垂死挣扎的灯光,小声地念叨着,仿佛在默念一则咒语。
隔壁的说话声渐停下来,慢慢传来父母此起彼伏的鼾声。他们摔了一天的麦把,也着实累了。雨绵立刻下了床,“噗”的一声,把那要死不断气的灯火吹灭,就轻手轻脚地摸到床上,蒙头去睡。
灯是灭了,她等来的不是托梦的先祖奶奶却是两只交配的老鼠,真是讨厌!雨绵就“喵——”了一声,两只老鼠尖叫撕打的声音果然有所收敛,不再把箩筐弄得哐当作响。
看来爱情也是脆弱不堪的。扮一声猫叫,就将它俩的爱情击得粉碎。据鼠推人,雨绵想起邻村的小五哥与二姐的爱情来。小五哥与二姐的恩爱缠绵,她是亲眼目睹过的。村口的酸枣树下,小五哥举着手发誓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就算他打死我,我也不要许七桃。二姐就说,瞧你这酸样,许七桃可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呢。大队书记的女儿又能怎样,像个冬瓜似的,倒贴几个钱我都不干。可到后来小五哥的旦旦誓言还是敌不过他老子王老六的一顿棍棒,那一顿棍棒把小五哥打成一名卡车司机。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五哥用他的大卡车连人带嫁妆地把许七桃给拉跑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二姐捡了几件换洗衣裳当夜就离开了大坟头村。后来云香说,在邻县的一座尼姑庵烧香时,她看到二姐与小五兄弟有说有笑的。要是日后有个一男半女的,二妹这一生过得也不比谁差多少。娘说云香真是没口德,一个出家人也不肯放过。会遭报应的。
雨绵可不管这些,她非常想念二姐,希望先祖奶奶能给她指指路,带她去那尼姑庵里悄悄见上二姐一面。
雨绵重又闭上眼睛等待入梦。
奇怪的是,今晚她却异常清醒,辗转反侧了几十回也无半点睡意。她的脑子里全是家里人熟悉的脸孔,在一面黑漆漆的大幕上,一张接一张地放映起来。
放过二姐之后,第二个出现的人物就是身着红袄出嫁的大姐了。雨强背着她从红布上踏过,屋子里咿咿呀呀全是娘和一些老女人的哭声。雨绵知道,那叫哭嫁,越哭越发。多数只是走走形式,但也有真的悲愁而泣的。比如娘。娘非常担心大姐嫁到夫家头胎不生儿子,会受到婆母虐待,女婿小江可是四代单传呀,如果不在第一胎生个儿子,就保不准小江还与自己女儿恩爱,不恩爱就没有第二胎的机会,这就跟宫廷里皇上临幸妃子同样的道理。所以她希望大女儿能一炮打响,成为江家的皇后。娘这一炮不知道能否把大姐打成皇后,却把云香的心头之火给点着了。那时的云香已生了两个女儿。这不分明是含沙射影,在指桑骂槐的吗?云香就倚在门框上,手叉着腰喝着雨强说,“死相,也不知道将她的鞋子在布上捺一捺,将身子抖几下,把娘家的财气留下来,把张家的子孙果抖些下来。”雨绵知道大姐的红袄真是被花生糖果红枣方片糕揣得鼓鼓囊囊的。
想起了那些花生粮果,雨绵咂巴几下嘴,还真有些饿了。雨绵心想,不做事光这么躺着也竟饿得荒,看来人只要活着就得吃点什么。她一下子明白,爷娘为这一家几口没日没夜耕田种地的辛苦了。真是喉咙深似海,吃断斗量金呀。云香看一锅稀糊稀里哗啦一下子被雨强爷几个喝得精光时,就总要说出这句话,雨绵今天算是体会到了填饱肚子是多么重要。
就这么折腾了半宿,雨绵也没有睡着,只到天亮才有点睡意,刚迷糊了一会,娘就在隔壁死劲地喊她去洼里割麦子。
上午,云香见雨绵霜打茄子似地坐在屋檐下,就问雨绵昨晚可梦见什么了。雨绵说根本没睡着,现在都困死了。云香说,看来你嘴风不够紧,有些事情先祖奶奶还是觉得不能跟你说,那都是天机,是不可以随便泄露的。你能不能梦得到先祖奶奶都要看你的造化了。听云香这么一说,雨绵有些不服气。心想你云香今晚就瞧我的好吧。云香说,今天我去区里卫生院一趟,你帮我看着三鳖,天要是放晴了,就把麦子倒到竹垫上晒晒。
嗯,雨绵应了一声。晌午时,雨绵实在太困就坐在门口打起了瞌睡。刚一醒来,发现三鳖坐在箩筐边哭。原来是五爷家的老母猪带着一窝小猪儿拱翻了云香家的麦子,麦子洒了一地,与地上的沙土混在一起了。那母猪正满口白沫地咂着麦粒。雨绵心想这下惹了祸了,不知道云香回来要怎么骂她。要命的是,五爷本来就是怕着云香的。雨绵看着混在沙子的麦粒,急得要冒火,再想到可怜兮兮的五爷要被云香跳手跺脚地骂,她的心的又一阵发紧。正愁苦之际,云香回来了。奇怪的是云香并没有发火,看来今天心情还不错。雨绵想云香定是在路上捡了金元宝了。
云香还是问起了麦子的事,雨绵瑟瑟地等着云香一顿责骂。云香却说这不怪你,你昨夜没睡好,到我床上迷胡一会吧。午饭在我这吃。雨绵怀疑自己听错了,翻着大眼睛半天没有应声。雨绵知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尽管是嫂子家,也是容不得半点放任的。
下午雨绵又跟着娘到地里割了些麦子,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收了工,她洗了洗,胡乱地吃了晚饭就急急地爬上床去睡。这回她的脑子放映的不是大姐二姐,却是云香嫂子。
云香被敲锣打鼓迎进家门的时候,她还只有二鳖那么点大,因为一条腿瘫着,所以说媒的人并没有说雨强有这个妹妹,因此娶亲时,她当然也不能出来,娘说,等云香过了三朝,就把你从柴房里放出来,补上这三天的好吃好喝。没想第四天的时候,云香见饭桌边坐了个瘫子小姑,就将一桌饭菜掀翻了。
都说云香是大坟头村最俊俏的媳妇,还是高小毕业生,嫁给稻箩大的字不识五斗的雨强,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后来村里人渐渐识得这也不是什么好花,不过是一只扎眼的刺球球,还带着毒,随着她到处扎人,她的好口碑终于丧失殆尽。最先说她不是的是娘,娘说自己是童养媳出身,小时候受尽婆婆的虐待,到了新社会刚过上几年好日子,没曾想这日子却像炒青菜一样,炒来炒去的,又将她的肉身子贴到滚烫的锅底去了。老了还要重当一次童养媳,真是命苦啊。娘经常说着说着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雨绵的两个姐姐就异口同声地劝娘说,她狠就让她狠去吧,迟早会娶个恶毒的媳妇来报应她。雨绵认为姐姐们那些话只能宽慰娘的心,不解决根本问题。现在云香连儿子还没生下来,要等她娶了媳妇还要多少年啊。与其说等她自取灭亡,还不如说是让娘坐以待毙,其实都是消积和懦弱的表现。如果哪一天,云香的毒刺扎在娘身上,可怎么办呢?姐姐们又都一个个地不在娘身边了。
雨绵于是采取了以守为攻的战略。她对云香指手划脚地安排她做这做那,从不抗拒。不是不抗拒而是在等待时机为娘报仇。
有所求必有所畏,这个道理雨绵是能明白的。
云香所求的是什么?儿子,对,她做梦都想生个儿子的。三鳖出世时,见是个丫头,云香呕得几天几夜没吃饭。娘授命雨绵伺候云香做月子,她清楚地知道云香心头的那个死结。
后来计划生育了,她东躲西藏地怀上了这一胎,在二姐的庵里呆了几个月,回来时肚子挺得像只锅了。妇女主任莲婶拿她没法子,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着她就躲起来,根本不与她照面,大队书记一问,莲婶就说,马上都要生了,还怎么拉她去引产?人命关天,我可不干那缺德的事。
雨绵心想机会终于来了。她既然想要个儿子,就让她生个儿子好了。但是她要借先祖奶奶之口来告诫云香必须弃恶从善,不可再这么阴毒泼辣了。要对公婆孝敬,尊重邻里,最重要的是要善待懦弱无能的雨强,还要一辈子照顾她这个瘫子小姑,否则再生十个二十个都还是丫头片子。
常听大人说,梦多是指东道西正话反说的,不知道生儿子在梦里是怎么个说法。雨绵心想,这事是不能随便造次的,明天得寻个老年人问问。找谁问呢?雨绵把村里的人一个一个地盘桓一番,最终还是选择口风甚紧又见多识广的五娘比较可靠。这一夜雨绵翻来覆去又没合眼。
次日,她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剥豆子。
“昨晚见着先祖奶奶了?”云香一见雨绵就问。雨绵说,“没有呢?我总是睡不着,反正还没到七天呢”雨绵想把云香搪塞过去,等问了五娘,明天再编造谎言不迟。
趁云香去地里摘菜时,雨绵溜到五娘家。五爷正在猪栏给小猪崽下食,见雨绵找五娘,便说五娘回娘家帮兄弟家收麦子去了,要有几天才回来,找你五娘有什么事呢?
“昨天你家的猪吃了云香家的麦子,五爷小心点才是。”想了想,雨绵还是把说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她只说,“没有什么事,我送点新鲜豆子给你们。”她随手倒了些豆子在灶上。
雨绵前脚还没跨过门槛,五爷就在后面叫喊了起来。我的猪儿不对劲了,怎么一下子翘了两个?雨绵掉头回来一看,果然见到两只小白猪一动不动地躺在猪槽里,口里吐着白沫,肚子鼓胀得像两只皮球。雨绵什么也没说,就跑回家。她想这一定是云香干的。这个阴毒的女人,我总算是尝到她的厉害了。她的麦子糟了许多,竟都没怪我?这哪像云香一贯的为人啊。
整个下午,雨绵痛苦地坐在大坟头的一棵槐树下,看着阴晦的天空,独自掉着眼泪。她为雨强娶了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而深深地担忧着。她觉得云香是睡在雨强身边的一条美女蛇,说不定哪一天她会吃掉懦弱的雨强,还有她的几个可怜的小侄女。先前她还以为她有能力战胜她。可这么看来,她在云香面前简直就不堪一击,就是联合家里所有的姊妹来对抗她也同样不是她的对手。雨绵觉得她要借先祖奶奶来制服她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这种愁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次日的清晨。
这几天雨绵不能入睡,早晨一起来便哈欠连天,深深凹下去的眼框上像涂了一圈祸底灰。云香照例见面就问:“昨晚睡了吗,做梦了吗?”云香这么一问,雨绵就全身一哆嗦,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等五娘早点回来,她要把大蛇的事郑重其事的跟五娘说出来,她要向五娘讨个好主意。
然而,五娘终究是没有回来。
这一夜,雨绵害怕极了。她害怕黑暗,害怕隔墙上的灯光被娘吹灭。甚至爷的一声咳嗽都令她胆寒,她怕那重重的气浪会将菜油灯扑灭。幸好爷娘太累,说了会话就先睡了。灯还是亮着。
她又担心灯油燃尽,她就会跌入黑暗的深渊,任将大蛇来噬咬她。她想那条大蛇现在也许就盘在床底下的箩筐里,也许追着老鼠跑到墙根下的某个石头缝里去了,就等着灯火熄灭的一瞬间窜到她床上,吐出长长的红信子,然后一圈一圈地绕着她的脖子,直到她不能呼吸。太阳要起山时,雨绵终于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眯上眼睛正要睡去。
这时一条冰凉的长蛇爬到她的脚背,慢慢地绕到脚踝,雨绵全身无力,她拼命地呼喊着却喊不出声来,最后她决定放弃喊叫,任由它游上了她的脸。她觉得她自己身体上的瘫软着的部分就是一条蛇,而另一条腿支撑的是她的人。人有时就是善与恶是与非的结合体。只有死亡才能完成是非善恶的统一。她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等着死亡,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该起床与你爷去挑火粪去了。你多少能为你爷分担一点,你爷就少点。”娘一边从床底下往外拉着扁担和畚箕,湿湿的手一边拍着雨绵的脸,长长的奋箕绳子正拖在她的脚背上。
“我没有死啊?”她奇怪地看着娘。
“大清早说什么死啊死的,快起来,你爷已挑了好几担了。别让他太累着,又犯了老毛病,你也不小了。以后爷娘没了,也不知道谁来养你。还能指望你那哥嫂吗?”娘又唠叨了一番就走开了。
雨绵从心里开始责备娘,等了几天的梦,终于要做成了,却被娘搅醒。不能带来先祖奶奶的话,她如何向蛇一样的云香交差呢?
今晚是最后一晚了。她越来越相信云香的预言是会实现的。
雨绵要死不活地挑着火粪往洼里走,就听见雨强“唉哟唉哟”地叫着,一脸哭相地从洼里出来。
“雨绵快拿把剪刀把你的头发铰些下来,我被土蛇咬了。要扎住血管。我要死了。”
雨绵狠劲地扯了几根头发,帮雨强把脚肚子扎了几道。
看着雨强脚上几个黑黑的针眼大的小洞,正往外渗着殷红的血,雨绵的心一阵阵痛疼。看来这条毒蛇已经向雨强下毒手了。
雨绵怕雨强回家挨云香的骂,雨强撂下的三块山芋地,自已替他给锄了。累得她腰酸背痛,到太阳下山时,实在坚持不住,就扛着锄头回家,晚饭也没吃就上床睡了。掌灯时分,娘过来摸摸她的头,有点发烫,就在她肚子上搭床被单掩上柴门忙活去了。
这一觉醒来,太阳已射过木窗。几只蚊蝇在光束里飞来飞去,尘土的颗粒里带着刺鼻的霉味,呕得她想吐。她揉揉眼睛,死劲地回想昨晚的梦,可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已经过了第七夜了呀,怎么会这样呢?她很是绝望。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云香的穷追不舍。要是云香问起来怎么说呢?难道要跟她实话实说,说自己什么也没梦着,那就意味着要放弃她这些天以来处心积虑的计划。
她不想就这样白白放过一个制服云香的绝好机会。
她忽然想起麒麟送子的年画来,如果云香问,就说先祖奶奶是骑着麒麟来的。
想到麒麟,雨绵立即得意起来,就要翻身起床。她想这回不怕云香的追问了。
“奶奶奶奶,不好了,我妈要生了。” 只见大憋慌慌张张地往她屋里跑来。
雨绵的心突突地跳着,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快去叫三奶奶呀。你大呢?”娘在屋里喊着。
“三奶奶早来了,生不出来呢,三奶奶说,小孩的肩膀先下来,头和脚还在肚子里,脐带绕着颈子了。问是要大人还是要小孩。我大去大坟头烧香去了。”
雨绵一骨碌爬起来,随娘没命地往云香房里奔。
云香正满头大汗地使着劲,她的指甲盖已抓翻了过来,十指淋着血,乌黑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地贴在床檐上,样子狰狞可怖。雨绵没见过这场面,吓得连连后退。
见雨绵来了,云香就问,“雨绵,昨晚梦见什么了?”
都这样的生死关头了,云香还要问这个梦,看来,这梦是非同寻常啊。雨绵不敢随便说出麒麟二字了。
“我没有梦见先祖奶奶,梦见的是一个小孩,手里拿着一根笛子呢。”
“往下说。”
“骑着一个怪物,有牛的尾巴,有马的蹄子,有鱼的鳞。”雨绵心想,这个时候的小孩早已生定了眉毛,长定了骨了,还能有变的吗?咬一咬牙,就看见了啊。难道是个女儿你就把它咬死吗?真是蛇一样的女人,刚才的那点怜悯之心又被一种憎恶感给撵跑了。
“好啊,你还说。”
“有一只角,角上挂着书包”
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梦,情急之中,雨绵什么也顾不上,事先想好的,教训云香好好做人的话也忘得精光,但麒麟的事倒还记得,她只好把自己看到的年画上的那个怪物形状煞有介事地描述一番。
云香就对五娘说,“丫头,那叫麒麟呢。梦见麒麟儿,可得状元郎。一定是个男孩,三奶奶,千万要保住我的儿子,那是张家的香火。”
三奶奶说,“你说的不算,要听你家男人发话呢?”
“那个现世宝,他哪一次不是听我的?”云香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然后又嗷嗷地叫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大坟村的女人们在这凄厉的叫声里,忘记了云香过去所有的不是,她们撂下手中的活,一齐向云香家涌去,似乎要将各自身体上的能量传递给这个难产的女人。
“菩萨保祜,会平安无事的。”三奶奶一手执着剪刀,一手托着小孩的血淋淋的头往外拽,口里念念有词。
“我要儿子啊,求求你了,三奶奶,我殁了,让他二姑帮养着,我早已说好了的。”云香说完话,又一次昏了过去。
“阿弥陀佛!”雨绵娘双手合十,一个劲地念着经。她想也许以前错怪了这利嘴媳妇,她虽是恶言恶语,究竟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而且那个孤灯独影的二女儿,有谁想过她的后半辈子呢。“云香,我的好儿啊”。雨绵的娘禁不住泪水涟涟。
“云香,你怕是没力气了,我得用力压着你肚子,才能把伢子拽下来,你要守住一口气哟。一定要守着一口气抱抱张家的命根子呢。”三奶奶一边鼓励着云香,一边用手按了下去。
“三奶奶,求你了,我求你了”云香撕心裂肺地叫着,眼珠子似要鼓出来。
“没见过这么难产的女人,都是这张利嘴,犯了祖宗的冲了,要遭这恶罪,雨绵娘,我真是下不了这狠手啊。”三奶奶的手停在空中迟迟也不肯放下去。
“保住大人要紧,儿子以后再生也不迟啊。”雨绵娘挡回了三奶奶的手。“把那磨人的小畜生捏死算了。”
雨绵再也看不下去这揪心的场面,她一个劲地朝大坟头跑去,她想求求先祖奶奶来保佑云香嫂子平安。
“哇——哇——”一声清脆的啼哭声从她身后传来。
雨绵扭头往回跑,只见娘正凑近云香的耳朵轻声说:“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张家有后了。”云香伸手在空中摸了摸,便咽了气。
三奶奶手里托着血糊糊的新生儿,象托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场的所有人没人愿意从她手中接过那孩子,仿佛这一接就会把云香家的晦气接过来。
“这个克死娘的小畜生,看看到底是男是女。”人群中有人轻声地说。雨绵的心里逃不过深深的自责。她怀疑娘的话,就像娘当初隐瞒了她的存在一样,她想那也许同样是个谎言。
她终于大着胆子凑近一看,并不是男孩,顿时两眼向上一吊,喊了声:“嫂子,慢走,我才是一条真正的毒蛇啊!”说完就一屁股瘫在地上,从此再也没有像像样样地站起来过。
三十年过去了,雨绵一直爬行在大坟头村。
村里人说雨绵是个说着人话的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