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这座边城,我唯一的消谴,就是去书店。 慢慢地,书店也一天天在堕落,失了精神与趣味,面目可憎起来。先是国营的新华书店,书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架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在展览。他们每年的工作,不过是春秋两季给学校发放课本。私营书店倒越来越多,但几乎是在贱卖考试书籍,搭配一些娱乐资料而已。 这一切,真让人苦闷而沮丧。我感觉到,边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地,连偶而泄漏的几缕阳光,也无精打采,毫不真实。 不久,出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 来了个陌生人,新开张一家书店,与众不同,怪模怪样:店子装潢得像一座基督教堂,哥特式那种,屋上呈尖顶。招牌是一具十字架,镌刻着四颗镀金大字—— “忏悔之城”。店子空间很大,上下两层,底层卖书,摆得密密麻麻,只卖一种书一本书——《圣经》,各式版本开本应有尽有,中文外文俱全,居然还有供收藏欣赏的羊皮卷,歪歪斜斜的手写体拉丁字母,神秘莫辨。楼上放十字架(墙上广告说明:买一本《圣经》,附送一具十字架,可随意挑选。),有小型的工艺品,材质不同,分塑料、金属两类,让我惊骇的是,竟然还摆放着大型的道具(我猜的),莫非是拿去舞台演戏?天哪,做得太逼真了,比人体还高还大。我好奇万分,弯腰用力去抬,却只抬起一端,不仅大吃一惊,叫出声来。我再仔细端详,这些道具全是实木做的,做工粗糙,基本上是用两根圆木凿在一起,毛刺刺的,没刨光打磨,也不上油漆。刚才我抬那一下,手掌就被毛刺戳破了,血冒出来,把原木染成了一片腥红,渗进木质一圈又一圈的年轮。看得出,这是一栋芳香的樟木,才砍不久,湿漉漉地,沉重之极。再看其他的,也是如此,没有一具干燥,我怀疑是店主故意拿水浸泡,使之呈现出原生态的逼真感,让人望而生畏,不敢小觑。 我的惊叫,把店主引来了。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整座书店,只有店主一个人,他既是老板,又是员工,怎么照应得过来?有生意不? 更让我惊异的是,店主是个蒙面人,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黑纱,像一团乌云,笼罩着整个室内,生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氛围,让我不寒而凛。 “对不起,把你的手刺伤了。”他(凭嗓音,应是个男人)抓起我的手,瞟了一眼(我猜的,因为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 “有药吗?”我急切地问,“出血了,给我上一点。” 蒙面人冷冷地,“用不着,血是受伤的符号,活人才会流血。从你的血的颜色来看,你还是个有救之人,因为你的血是红色的,虽然有点淡。有的人的血,是白色的、蓝色的,甚至是黑色的,什么色都有。对了,不要耽心,所有的伤口都会自动愈合,上药只是一种自我安慰。我的朋友,不要相信肉体,要相信精神,相信上帝。” 我气急败坏,“莫乱讲,不上药,那会感染破伤风的。” 蒙面人却把那十字架抬立起来,安慰我,“灵魂的不洁比身体的残疾更严重。面对圣灵,我不会欺骗任何人,何况你还是我的第一个上楼来的顾客,他们只敢在底层瞅瞅,就逃了。你们国度,不是流行这种说法吗——顾客就是上帝?相信我,你这几滴鲜血不会白流,它们渗入这神圣的木质,在某种意义上,已激活了这具十字架。这样,十字架也就孕育了一颗被救赎的灵魂,可以背负上路了。” 说着,蒙面人把十字架背负上身,绕墙走了一圈,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地坚定有力,像击打祭祀的鼓面。 “来,你也试试看,我的兄弟。“他把十字架放下,要我背上。 天哪,他居然改口把我称为兄弟,我一阵恐惧,摆头摇手,“不不不,我背不动,它太重了,我会被它压断腰的。” 他亲切地笑起来,“恐惧才是最大的敌人。兄弟,我要告诉你,不要害怕十字架,它价值非凡,具备双重意义:不但是死亡与痛苦,更是希望与救赎。一个不敢面对十字架的人,就是逃避良心的拷问,永远不会被天父垂顾,永远不会得救。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人是有罪的,有原罪也有本罪,幸运的是,耶酥为人背负了十字架,人必须追随他背自己的十字架,然后才能与耶酥同享复活的光荣。” 我被说得震憾,良心发现,勇气迸发,就接过十字架,猛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竟把十字架背了起来,感觉像被压着一座大山,但并不是不可以承受。 怪事,一经背上,各种感慨与领悟便涌上口头,我再也舍不得放下,就背下楼去,惹得蒙面人激动地赞叹,“好兄弟,敬畏上帝是智慧的开始,你已踏上天国之旅,祝贺你成为了一名伟大而光荣的天路客,可以上路了。我为你祈祷:从此,天堂之门向你敞开,你和我将在那里相会,永远沐浴天国的光辉。” 受此激励,我勇气倍增,走到底楼,仍舍不得放下,于是我背出店门,迈上大街。我告诫自己:要背十字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去。为了制造一点噱头,他们敢搞裸奔,如果为了信仰上帝,就不可以行为艺术一回? 大街上,人们被我和我背的十字架惊呆了。 潮水一般,他们涌上来,向我尖叫,狂笑,打口哨,吐口水,还用鸡蛋砸来,骂我疯了,大白天地,去那该死的恐怖书店扛出一架十字木头出来乱跑,是什么意思啊? 冰雹一般的鸡蛋砸在木架上,稠液濡湿了我的头脸,眼睛也睁得困难,模糊起来。我愤怒,悲哀,但还是舍不得扔丢十字架逃荒而逃。奇怪的是,刹那间,我不再觉得背上的十字架是一具沉重的累赘了,负重而奔,我的脚步竟变得无比轻盈,像在腾云驾雾。 逃到家门口,大门紧闭。 天啊,家人不准我进去,除非我把背上的十字架立刻甩下,再点火烧个干净。他们痛心疾首,骂我堕落得无所事事,竟异想天开到要去背一具可怕的十字架。在电视电影里面,十字架不都是犯人罪人背的么?看一看,最后哪一个会有好下场? 那些无聊的人追来了,乘机起哄我是伤风败俗的异类,并出言不逊地威胁,要把我们一家人驱逐出城。 母亲吓得抖起身子,流着泪哀求我赶快改邪归正。父亲则大骂我是逆子败家子,声明和我断绝关系。兄弟姐妹哭丧着脸,求我不要为了一根木头而伤了父母的心。最后,是我妻子抱着小孩,静静地凝视我,像读一本天书,若有所悟。 我哭了,不是煎熬感情,而是伤心隔膜,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背上这一具十字架,对我究竟有什么意义。 那些人举着火把,下了最后通牒,再不放下十字架,他们就要点火,先烧死我,再烧毁我家。 我决定放弃十字架,背弃神。 我咬破嘴唇,扭腰一甩,想甩下十字架,却甩不下了,原来,十字架已在我背上生根发芽——化成了一对翅膀。 我一张羽翼,腾空飞了起来,向天穹深处远去,远去,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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