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着这个巨大的小男孩嘴边挂着的口水,喃喃道:“怎么做到的,是基因突变技术?”天石含有深意地摇头:“人类目前还不能纯熟运用那种技术,而且即便用此技术造就巨人也无意义,身躯庞大不过表明气力大点。”“那丑丑……”“你知道,恐龙的祖先只有壁虎那么大,但千万年后它们中产生了四十吨重的庞然大物。我们不可能有这么长的时间,是楚琴那奇异思想造就了奇迹,一个长达一百二十亿年的时间奇迹。那些让楚琴醉心的神秘哲学其实是一道药引,用它酿出的美酒芳香迷人。记得那句话吗:长着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话里飞翔。中国神话里的哪吒是其母怀胎三年所生,禀天地异赋超凡入圣。这似乎真是神话,但它何尝不蕴藏着一个伟大的科学理论。人在十月怀胎中由细胞变成鱼,又经过两栖爬行等几个阶段最终成为万物之灵,而这在自然界里便意味着长达三十亿年的时间。丑丑被我们留在胚胎阶段已经快四年了,他一刻不停地朝着造物主给人类指引的方向进化。我们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比我们先进了一百二十亿年的丑丑,漫长时间的造化之后他也许已不该称作人。” 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我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正可解释“惊呆”这个词。但是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我一字一顿地说:“有件事你们没有说实话,丑丑这个名字是编造的,他应该叫——盘古。” 天石和楚琴对望一眼,然后楚琴说:“是的,他就叫盘古,和远古神话里的那个盘古同名。” 我回到家里,父亲欧纵极正坐在沙发上。当年他和我母亲的恋情遭到了上一辈的反对,在结出了我这个无名份的果实后,母亲便不知所终。 我向他陈述这段时间的经历后表示不想干下去了:“我不想再欺骗他们了,而且这也没有必要。”欧纵极摇头:“我作这番安排也迫不得已,难道要放弃对‘零状态’的研究。”我想起一个问题:“当年你为何开除他们?”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当时全体教授都反对他们,我作为校长不开除学生难道开除教授?”“这不是真话,我想清楚了,你说的‘零’其实就是宇宙因臌胀转为收缩的那一瞬间的状态。你当时就知道天石和楚琴是对的。”欧纵极叹了口气:“这个秘密已经埋藏了十年。老实说我也是见到楚琴的论文后才陡然意识到了这是个多么重大的发现,直到今天也没有几个人能相信这套理论,因为它是超越了时代的。我开除他们在那个时候是必须的,实际上他们后来的研究经费也是我通过中间人暗中资助的,你可以去查,那个人叫欧文。不过我很遗憾他们并没有想到这其中暗示的另一种结论,即零状态,那是个美妙的天平。”“可如果宇宙回缩到奇点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儿子,零点并非一个,宇宙由胀而缩由缩而胀,这有中生无,无中生有的两极就是零。记住一句话,生命不挑剔物质,掌握了零状态的生命体可以存在于宇宙的任何状态中。想想看,当人类以有知有觉的生命去把握零状态的宇宙后该是一种何等美好的感受,你可以纵极八荒吞吐天地,那是伟大的飞跃,人的终极。” 临走时父亲送我一句话:“我们利用但不改变宇宙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演化,这是顺天而动;如果天之将倾而欲阻之,这是逆天而行。天石和楚琴都是绝世奇才,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你说欧文?”天石看着我,“对啊,是他在资助我们的研究。”我眼前闪过父亲慈祥的笑容,差点脱口说出真正的资助者是他,但我终于忍住,父亲告诫过我不要这样做。我别转头去看盘古,两米粗的脐带正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养份。还有十五天他就该降生了,这是现有技术条件下能维系他的胚胎状态的最后时限,同时电脑测算出的宇宙平衡时刻就在二十天以后。有时想起来都觉得可怕,二十天后的某一微秒将裁定耗尽天才心血的十年时光,我甚至不敢去猜度天石和楚琴心中对于这一点的感受。 天石曾说他们的工作是一场造神运动,当时我并没有把这句话认识得很清楚,但当我有一次试图想象一百二十亿年这个时间概念时却感到了深深的茫然,并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仅仅是这个时间便已构成了神话。一切造化均源于时间,高山大洋的距离就在千万年之间。我无法知道盘古的大脑比我们复杂了多少倍,也无法知道他的眼中是否已经看见了向我们紧闭着的另一层世界。 我想起楚琴的那句话了:“长着金属翅膀的人在现实中飞翔,长着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话里飞翔。” “很好,你带回的资料很有用,可以丰富我们对宇宙天平的认识。”欧纵极满意地笑了,“等时机成熟我会向科学界公布天石和楚琴的成果,十年来他们失去的太多了。”“可是,如果他们阻止宇宙回缩,宇宙天平就不存在了。”“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事情很难说谁对谁错。不过我的确希望把握这次促使人类飞跃的机会,一百八十亿年一次的机遇,居然我们有幸遇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注视着他充满忧虑的眼睛,记忆中我们已很久未作这样的深谈了,一时间有种温柔的东西从胸中泛起,但我却说不出话,只用力地点头。欧纵极拍拍我的肩:“所以我想要你完成一件事,我派几个助手协助你。等办完这件事之后你把他们俩带来,我要收回十年前的驱逐令。” 宇宙天平的美妙姿态在我脑中浮现,一想到我已经置身于人类最伟大的一项事业中我就兴奋得颤抖。但当我使得某些事情不可逆转地发生之后,我才发现我竟然一直都忘记了天平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 出发之前我发了个假通知支开了天石和楚琴,我不想作无谓的冲突,以后我会向他们坦白事实真相的,现在就算是最后骗他们一次吧。基地静悄悄的,我打开面板开始指挥助手们在盘古的脐带上安装支管,等一下我们会把大量神经破坏剂注射进去,盘古出生后将会是一个平凡的巨人。趁安装支管的时候,我和电脑专家开始入侵计算机系统,十分钟后我们找到了突破口。这时我支走旁人独自搜寻有用的资料,遇到重要的东西就把它们发送回联盟总部。后来我发现一些文本,那是天石的日记。“我告诉楚琴,欧洪其实很笨,试卷全是我代做的。但楚琴似乎仍然不讨厌他。”“我现在还不理解楚琴的观点,但学校开除她,我也不想念下去了。”“楚琴是对的!”“今天是我们流浪一周年纪念日,楚琴亲吻了我。”“也许她还没忘记欧洪,我也不介意了,老夫老妻难道还兴吃醋,我儿子都十米高了。”看着这段文字我如坐针毡,心中乱了好一阵,让我稍微好过一点的是我至今没有爱过别的人。我不知道楚琴为何有这样的选择,天石不知强我多少倍。我开始阅读最后一篇日记时支管已经装好,我下命令说开始吧。天石的这篇日记很难得地写了点儿女情长之外的事。“如果宇宙回缩至极点,似乎会毁灭万物,但把握了零状态宇宙的生命体仍旧可以生存,并跨越宇宙的爆发期以至于永恒。我就此和楚琴讨论,她说如果这种生命体个数不受限制倒是最好的方法,但可惜天平的基本特征是只有一个支点。我无法忘掉楚琴当时的目光,她说如果她成为支点而坐视我和亿万生灵的死则她生又何欢。我立时就掉泪了,我觉得这是佛陀的语言。”我开始止不住地冒汗,前尘后事关联起来……父亲慈祥的笑脸变得扭曲……吞吐天地纵极八荒……突然间我几乎站立不稳。这时我才想起一件事——我下的命令。 我惊呼着奔向盘古的所在,一股墨绿色的液体正从支管灌进他的脐带,我来不及思索便抽出激光枪打断脐带,空气立刻充满腥臭的味道。但我忘了一件事,盘古是个婴儿,脐带断离在生理学上便意味着诞生。这是个多么可怕的结果,天石曾告诉我他们准备在盘古降生前的一天进行胎教,以使他明晓善恶。否则让一个具备巨大能力,但却无知的婴儿出世这实际上是放出魔鬼。 虽然没有镜子但我知道此时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如纸,在本能的驱使下我开始奔逃,虽然这也许已没有意义。身后传来了洪钟般的啼哭声,我感觉到了巨人挥舞手掌带起的大风,几声细弱的喊叫告诉我那些助手已经消亡。我开始惨叫,不是为自己就要死去,而是为自己犯下的错误。盘古,拥有神的力量但却是白痴的盘古,会怎样对待这个他也许用一个手指就能摧毁的世界?这是个何等可怕的问题啊,我竟然对答案一无所知。这时一股力量击中了我的后脑,眼前一片晕眩。 …… 谁在唱歌,这么好听。很熟的调子,没有歌词。简单到极点也美到极点。 我醒了。楚琴正温柔地抚摸盘古的脸蛋,一种动人至深的光泽在她的眉宇间浮现。她的口唇微张,优美的旋律回荡四周。刹那间我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我明白正是楚琴非凡的智慧救了我以及无数的人。除了母亲的摇篮曲之外,恐怕没有任何事情能使盘古平静。 “为什么救我,你们看到了,我是另一战壕的人。”天石笑嘻嘻地止住我:“我只看见你开枪救了我儿子。再说我们太了解你了,你不可能害人的,你缺乏某些必要的狠劲。”我看着他和楚琴:“可我不能原谅自己。同时……我没有勇气离开那个世界。也许,我们又该分别了,像十年前一样。” 我直接找到联盟主席哈默教授,虽然我不能成为天石和楚琴的合作者,但我希望能尽量帮助他们。哈默听完我的陈词后很是震惊,然后他宣布要召开一次会议。 我在会场外等待两个小时后听到了哈默的一句话,他说:“请转告他们,所有的委员都认为这仅是假说,并且如果实施他们的方案还会对现在的人们带来危险。此外最重要的是,即使假说成立受威胁的只是一百八十亿年后的生命体,很难说包括人类。我们只对人类的生命负责。”我心中一阵难过,话语也变得失去控制,我大吼道:“可你知道佛陀吗,你知道佛陀说众生之苦皆我之苦吗?”哈默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匆匆离去。 我脚步踉跄地在空无人迹的城市里晃荡,引力失常使得我感觉像在飘。我知道有很多座城市已经在劫难中消失了,死神的灵车正一路狂啸着飞驰。路旁的扬声器传来新闻:“著名物理学家欧纵极宣布,目前的宇宙失常状态将于今日结束,这是值得庆贺的日子。”我开始哀嚎,直到发不出声。今天正是宇宙平衡点到来的日子,宇宙嬗变导致的异常的确要结束了,可谁会去关心另一场不会结束的劫难将降临一百八十亿年之后?那是真正的毁灭。而且这样的毁灭将每隔三百六十亿年发生一次,亿万年的时间即是亿万次梦魇般的轮回。 现在我已无处可去,跟随哈默的背影离去的是整个世界。咸涩的泪水浸进嘴里令我开始呕吐,我一边吐一边漫无目的地走,末了我发现自己歪斜的脚印竟然踩出了一个清楚的方向。 天石和楚琴在地面上迎接我,这是第二次了。“逃兵回来了。”天石过来握我的手。我低低地问:“为什么上地面来。”“盘古在思考问题,我们不想打搅他。也许你还不知道,昨天盘古已经学会了我们的全部知识,而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我抬头:“他会不会死?”天石大笑:“他是神怎会死?”我对他的俏皮一点都笑不出来,幽默只是一张纸,可以糊住窗户挡风,却堵不住漏水的船。“宇宙半径一百八十亿光年,质量无法估计。盘古要改变它的运行规律必定受到不可估计的反抗力量,他会不会死?”天石的笑声像被斩断般地停止,他望楚琴一眼后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死,也不知道他能否成功。以前我们对很多事都有信心的,但这次没有。以至高无上的宇宙为对手,‘信心’二字近于奢谈。”他停下来望着我身后,“有人来了。” 十架直升飞机降落在沙漠上,看到欧纵极我便知道上次我犯的错误有多严重。当时的几名助手一定向他密报了基地的位置,否则任何人也无法识破天石与楚琴设下的重重伪装。欧纵极摘下护目镜:“久违了我的好学生。现在想来你们在我所有学生中都算是最杰出的。怎么我儿子还和你们在一起?”天石和楚琴回头望着我,我镇静地说:“你还记得这一点吗?从你想成为宇宙支点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有父亲了。如果我告诉你天石和楚琴早就发现了宇宙天平,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你永远不懂为什么有人甘于受难而不去当上帝,这已经不是科学了,而是一个人的心灵。”欧纵极哑然失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天石环顾四面荷枪实弹的士兵:“也许你可以凭借宇宙的运转成为支点,你可以成为永恒,时间空间对你失去意义。你还会看着你的儿子以及所有人的生命渐次老去,看到三百六十亿年一次的大埋葬,但这些都与你无关,丝毫对你没有影响,因为你已是上帝。也许你有素质来做上帝可我没有,最起码,我无力面对楚琴在我的永恒生涯中死去。” 天石不再有话,黑发张扬于风中,楚琴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极尽温柔。我注视着他们,想象不出世上还有谁能在这样的时刻显露温柔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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