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来
从机窗俯瞰太平洋广阔无垠的海面是一件相当枯燥的事情。陈橙斜靠在座椅上,目光有些飘散地看着窗外;阳光照射进来,不时刺得她眯一下眼。陈橙看看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才到目的地,这使她不禁又一次感觉无聊起来。林欣半仰在放矮了的座位上轻声地打着呼噜,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居然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
新四经济开始兴盛的时候陈橙的志向是成为一名“脑域”系统专家。当时她刚开始攻读脑域学博士,那正是新三经济退潮的时期,曾时髦到极点的新三经济代表产业JT业颓相初露,JT相关专业的学长们出于饭碗考虑正在有计划地加紧选修“脑域”专业的课程,陈橙不时都会接到求助电话去替他们捉刀写论文。用“新”这个词来表述一个时代的习惯大约始于二十世纪后半叶。当时有不少“新浪潮”、“新时期”、“新经济”之类的颇令时人自豪的提法。但很快这种称谓便显出了浅薄与可笑,因为它不久便开始繁殖出诸如“新新人类”以及“新新经济”之类的既拗口又意义含糊的后代。
所以到了现在出现“新四经济”这种语言怪胎实在是迫不得已,除非你愿意一连说上好几个“新”字。
“脑域”技术正是新四经济时期的代表,甚至可以说整个新四经济的兴起都与之相关。
这是一项将人脑联网的技术,它将人类的智慧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同时也有力地回敬了那些关于机器的智慧将超越人类的担忧(此事详见何夕作品《天生我材》)。正是“脑域”技术的兴盛掀起了一个高潮,将全球经济从JT业浪潮后的一度颓退中拯救出来,带入又一轮可以预期的强劲发展之中。而现在,作为 “脑域”技术的第一流专家,陈橙有足够的理由踌躇满志。
我终于还是选择了回来——陈橙在心里回想着——离开中国差不多十年了。陈橙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时光只有在回想的时候才发觉它过得真快。她在心里想像着朋友们的变化,十年的时间是会改变很多事情的、不过陈橙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错觉,因为在这个时代地域的障碍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几乎每天都可能在互联网(这是古老的新经济时代的产物)上同国内的某个朋友面对面地聊上几句,更不用说通过电子邮件的联系了,所差的只是不能拉上手而己。当然,这不包括那个人。
陈橙悚然一惊,思绪像被刀斩断般戛然而止。为何会想到那个人,这不应该。对陈橙来说那是个已经不存在了的人。是的。不存在。陈橙扭了扭有些发酸的脖子。从提包里找出份资料来看。
不过有点不对劲。资料上的每个字明明落在了陈橙的眼里但她看了半天却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她停下来,然后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陈橙轻轻地叹口气放下手中的资料、因为她已经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二、新知
欢迎仪式比陈橙的想像还要奢华许多。这片土地还远远算不上富强,对于“脑域”这样的最尖端技术成果有着可以理解的强烈的拥有愿望。陈橙和林欣婉拒了众多待遇优厚的研究机构的聘请毅然回国,就是单凭这一点他们也应该受到热惰的回报。林欣是陈橙的同行,今年三十八岁,也是“脑域”技术专家,他们是在欧洲的一家研究所共事时结识的。林欣一直是一位行事相当洒脱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点像是“技术浪人”,也就是说他常常会更换工作内容及工作地点。从以光子商务为代表的新二经济时代到以“脑域”技术为代表的新四经济时代,凭着天生聪颖他总能顺时代潮流而动,这些年来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
林欣这样潇洒的人肯定有些自命不凡,这些年也不知害多少女人伤心过。但是现在这一切都遭到报应了,因为他遇见了陈橙。老天让他爱死了这个女人却又让这个女人对他没一点回应。其实要按照传统眼光来看他们的关系已经够亲密了,他们甚至上过床,用彼此的体温来对抗夜晚的寒冷与寂寞。但在这个欲望与爱情早已彻底分离的时代这根本不能够表示什么,林欣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艰苦的研究工作之余的调剂,当下一个工作日来到的时候就会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过这些都是只有林欣自己才清楚的内伤。而表面上他回国讲学的第一个理由当然是技术报国,另外一个理由则是中国正好要主办本届夏季奥运会,作为体育迷的他岂肯错过机会。
叶青衫教授亲自在机场出口处相迎,这使陈橙颇感汗颜。她快步上前挽住叶青衫的胳膊,口里连称如何敢当。这并不是陈橙作态,因为叶青衫正是十五年前她大学时代的老师,那时她的专业是光子商务,这门学科是新二经济时代的支撑,但是在陈橙求学的时候这门技术已经没落了很多,至少一点,那时学这门专业的人要想找到满意的职位就得费不少周折了,以前那种一家有女众家求的热闹场面已是明日黄花。
政府方面的人特意布置了大幅标语,上面写着“欢迎世界著名脑域技术专家归国讲学”。好事的人群围拢来,虽然他们都是外行,但对于“脑域”这种最最热门的技术都已耳熟能详。政府已经将“脑域”技术列入了国家发展纲要,当下几乎在任何角落都能听到与之相关的各种声音。现在所有人都认识到这个国家未来能否强大就在于能否占领“脑域”技术领域的制高点。语言学家统计过, “脑域”是近年来出现频度排名第二的词汇,排名第一的是“新四经济”,而从实质上讲这两样可以算成一回事。
叶青衫兴奋得满面红光,头上的根根银丝抖抖地像在跳舞,这次陈橙能应地之邀回国令他颇感欣慰。“脑域”技术是诞生于国外的尖端科学,国内极度缺乏相关人才、更何况是陈橙与林欣这样卓有建树的专家。一时间叶青衫不禁有些感慨,陈橙与林欣都那么年轻,都只有三十多岁,像他们这样的年龄如果是在传统领域里恐怕连新锐都还算不上,而现在他们却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权威了,说起来还是新兴领域造就人。
陈橙与林欣在人潮的簇拥下朝停车场走去。这时陈橙突然看到远处僻静的角落里晃过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刹那间她的感觉就像是被从天而至的一道闪电击中了。陈橙轻叹一声,仿佛眩晕般扶住了额头。之后她恍若无人地朝那个角落奔去。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奇怪的一幕。但是陈橙奔过去后并没有见到她要找的人,空荡荡的地上只有一张随风翻动的报纸。在报纸的头条处醒目地印着一行字:世界著名脑域技术专家陈橙林欣定于明日回国。有人在字的下面划了一行波浪线,笔迹凝重而粗壮。
直到见到这张报纸陈橙才确信自己刚才的确是看到了那个人。何夕。她在心里低喊一声,宛如咀嚼一则古老的故事,而与此同时一滴泪水突兀地从她的眼角沁出来滑落在地。陈橙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着,但她找不到遥远记忆中那双充满灵性的眼睛。
在场的人都在心里留下了一个谜,只有叶青衫除外,他在心里轻叹口气,了解地望了陈橙一眼。叶青衫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此时令陈橙落泪的正是这么多年来令他内心始终无法平静的那个人。这么久以来那个人一直是叶青衫心底隐隐作痛的伤口。在遇见那人之前他从未想到世界上竟会有那样聪颖的人,同时也想像不到这样的人一旦误入歧途竟会是那样的可悲可叹。
三、旧友
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由两幢相邻的十五层豪华大厦组成。两幢大厦都是完全封闭并且隔音的,饮用的全部是纯净水,空气经过最严格的过滤。大厦之间依靠五道完全密闭起来的天桥通道连接。楼顶上停放着四架C2060直升飞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大厦内配备有完善的工作设施,生活设施,从日常用品至虚拟实境的旅游及游戏节目等应有尽有。葱茏的植物散布在大厦的各个角落,感觉像是一座花园 --尽管在人工环境里养护这些奇花异草的花费高得吓人。大约有三百名研究人员在这里工作,从理论上讲一个人即使一辈子不下楼。也能过得相当舒适。在目光所及的远处高高低低地矗立着一些类似的建筑,传输速率上万兆的通讯线路将这些大厦与世界相联。
几个月以来陈橙已经喜爱上了这里,从条件上讲这里完全比当初在欧洲的时候还要好。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建立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的总投资超过四亿美元,而六个月来整个实验室的产值已经是这个数字的三十倍。不过今天陈橙没能像往常一样从容地开始工作,她的目光一直停在液晶屏幕上的电子报刊上,那是一篇叫作《天上画饼》的文章,虽然没有明言,但谁都看得出文中所称的画饼矛头直指脑域技术,在陈橙看来这篇文章虽然语言机智风趣,颇有大众说服力,但在专家的眼中看来却是浮华肤浅苍白无力。如果不是因为作者的署名的话陈橙根本就不会看上一眼。现在陈橙的目光使是停在那个名字上。她不明白那个人为何会写这样一篇东西。“何夕……”陈橙盯着那个名字。声音小得几乎不能听到。
就像是回应这句话一般,放在桌上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我是何夕,”一个浑厚的声音说,“你看到那篇文章了吗?”
“我看到了。”陈橙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真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何夕笑起来,“你没看到作者是两个人吗。另一个人是我的朋友,这全是他的思想结晶,他是专利局的小职员,是那种爱幻想的业余研究人员。我认为他的论证过程不堪一击,不过至少在结论方面我同意他的意见,所以也署上了我的名字。”
陈橙简直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何夕还是那样玩世不恭,竟然在一篇近于儿戏的文章上署名。“你为什么这样做?”她幽幽地问。
何夕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说,“我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够看到。我现在就在附近,如果你决定去的话我来接你。”
四、隐者
蒹葭山是一条支系山脉,山势不高,亦无出奇的风光,平日里人迹罕至。山道旁触目多为杂草及灌木,偶尔亦看到藤本。再有就是竹子,稍稍夸张一点的话可以称作漫山遍野都是。
山间小屋坐落在一道很僻静的山谷里,如果不是有人带路的话谁都难以找到,只有在这附近才看出有人居住的迹象。地里长着木薯样的植物,如果经过加工它可以做成口味一般的面包。树上缠绕着葡萄藤,结着青涩的果实。小片水田里长着水稻,但是生长状况看上去不怎么好。
“想不到你真的选择了这样的生活?”陈橙环视着周遭的田园,她觉得这真是太荒唐了。
尽管她早就知道何夕的那些奇怪的思想;但是她从未想到一个光子商务学的高材生居然会真的实践这样的生活。
何夕没有开口,他急速地四下转动头颅,目光贪婪而迫切,不放过任何让他起疑的事物,看上去就如同一位正在庄稼地里巡视的老农。
“你一直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陈橙轻声问道。
何夕咧嘴笑笑,“本来还有一个人,但七年前忍受不了寂寞离去了。”
“是个女人?”陈橙突然问道。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后悔,这样问话太唐突了,而已显得挺在意似的。
何夕幽幽地看了陈橙一眼,缓缓开口道,“不是。是一个合作者。”
陈橙刚要开口,她日袋里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其实电话已经响过很多次,但陈橙一直没有接听。
林欣的语气很焦急,“陈橙,是你吗?怎么突然就消失了,你在什么地方?”
“我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你不用担心,我很好。”一抹暖意自陈橙心头划过,语气情不自禁地变得有些软软的。
“那我放心了。”林欣在电话那边吁出口气,他擦汗的样子立时浮现在陈橙眼前。
“这边的事惰我会处理,不过你最好还是早点回来。”
陈橙收起电话,这才发现何夕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她不太自然地笑笑说,“是一个同事。”
“我知道,是那个叫林欣的脑域专家。”何夕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块回国的,我都知道。”
陈橙很想说“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她张不开嘴。她觉得此时由自己来说这句话会显得很奇怪。
“你饿了吧。”何夕换了话题,“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你早点休息,今天肯定累坏了。”
就连何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中那种疼惜的意味恰如多年以前。
……
蒹葭山的早晨美丽而多姿多彩。
陈橙站立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上,享受着周围的景色,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一时间陈橙竟有几分羡慕这样的闲适生活。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感受,陈橙立刻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可笑,田园牧歌的时代已经被历史的车轮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人类精彩的生活篇章正是现在。陈橙的思绪很快飞驰到了自己的研究领域,生而为人并且置身于人类智慧成果的最前沿,那里的一切一想起来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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