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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作者:王晋康   来源:网络

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学家贩田昌一提出了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于以政治权威半(决学术问题的作法,历来颇有腹词:,这样只能产生像李森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之感,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至“心灵的震颤,心弦的共鸣!我能感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的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道:

  “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高压政治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大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了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作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

  “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i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作为定理。但如果前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已有规律作出推断毕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

  “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像心灵深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互相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

  “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

  “是什么?”“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部分,星系中的大体、原子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自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道:“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假。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胀后所形成的物质中都有空隙。,,林天声转了话题:

  “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免子后100米,速度是兔子的2倍。猎狗追上这100米后,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了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

  “物质每一层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构的层层解剖,宇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性递减数列。

  “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的实体部分必然会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存在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好像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深逢的宇宙深处去探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卜

  “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跌宕前行中,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了很久,我才苦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但。霍金、毛泽东?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无法做你的裁判。”

  我们默默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

  “我很奇怪,既然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终将化亡于宇宙混饨,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他说:

  “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青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我长叹道:

  “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轻易折断。天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阳已近源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上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视苍茫的气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颤抖地问:

  “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着,泪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了为人师长的角色:

  “小向,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做吐纳功。听见人声,他匆匆做了收式。

  “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瘦,只有眸子仍焰烙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的最底层了,但可贵的是他的思维仍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

  “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

  “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一座天光寺,寺中有一位得道老僧,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也修行极深。文化革命时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脖子上挂一双僧鞋,天天被拉上街捱批斗。老僧不堪其扰,有一天批斗队伍路过一座古墓,老僧叹息一声,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缝隙。吓呆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一种冰冷的诱惑力,我甚至觉得向秀兰打了一个冷颤。我耐着性子听完,悲伤地问:

  “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稍具科学知识的人的确不会相信这种违反科学的传说。

  只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两道青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体和墙壁之所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没有空隙,而是因为它们内部的畸变,就像一根弯曲的铜棒不能穿过一根弯曲的铜管,哪怕后者的直径要大得多。但是,只要我们消除了两者甚至是一方的畸变,铜棒和铜管就能对穿了。”

  他的话虽然颇为雄辩,却远远说服不了我。我苦笑一声问道:

  “我愿意承认这个理论,可是你用什么消除空间的畸变,口念咒语意沉丹田?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个原子核需多少电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学家们用尽解数,至今还不能把夸克从强子的禁闭中释放出来?且不说更深的层级了!”

  林天声怜悯地看着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与他对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

  “何老师,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质微结构的空间畸变,的确是难以令人信服的。我记得你讲过用意念隔瓶取物,我当时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它既是世界性的传说,必有产生的根源。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于自身结构,对于智力活动、感情、意念。灵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还讲过,实践之树常绿,理论总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实用现有理论完全不能解释,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忘掉理论,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要去全力验证事实,因为这种矛盾常常预示着理论的革命。

  我没有回答,心灵深处突然起了一阵颤动。

  “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

  “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了老和尚的密芨。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了,是长达3年的绝望的摸索,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

  “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我们之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无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识混饨状态下于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到我刻意追求这种混饨状态时,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可以一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极诚恳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僵死的冬蚕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落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的原始方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

  “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地拉住她:

  “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至多脑袋上撞一个青包,”我苦笑道,“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那也是值得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泪珠滚滚而下。

  天声感谢地看着我,低声道:“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让我有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脚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待:

  “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并没有丝毫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就像铁柱上锁着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意念放松。我乘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碎裂,变成均匀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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