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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晋康   来源:网络

果然,他听到了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烦躁的声音,这次是用汉语说的:

  “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

  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怒地说:“我也正要找你呢,你在电子函件中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6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6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

  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沉吟着,电话中仍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的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不能赶回了。你那儿如有进展,请详细留言。我会及时从那儿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了一辆雷诺牌轿车,立即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方向开去。

  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68-前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7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自嘲道,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余辉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他看到一辆富豪车停到停车场里,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那正是失踪了3天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详着他。这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辉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吗?”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在心中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过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叠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界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应在雅典奥运会上。还有一点不言自明,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我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电子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也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3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逞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是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去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的、漏洞百出的、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所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们,甚至包括神学家和生物伦理学家。再由你作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你愿意这样作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没必要谈这一点。一会儿我就交给你10盘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底,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3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像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

  “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4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房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惟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这些天谢夫人没来电话?”

  “没有。”

  费新吾的心房又是一沉。沉默片刻,他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至少是揣测,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两人都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歌号游艇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估计田延豹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谢教授说:“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后我再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氏夫妇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谢豹飞只是他们的一个实验品而不是他们的嫡亲儿子。在炫耀成功和保守儿子的隐私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前者。如果说当父亲的天生粗心,当母亲的也该想到啊。

  饭店十分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碧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也相当宽敞。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个旅馆挂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感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雪花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朦胧入睡,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来直升飞机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这几天,“田歌号”几乎游遍了爱琴海的每个角落,穿行在历史与神话、海风和月光中。船上实施着严格的无线电静默,甚至连电视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船上的伊甸园气氛。美轮美奂的游艇,强健美貌的恋人,细心的希腊女仆……田歌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相当富裕的中国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些天她才知道了“富裕”和“豪富”的区别。

  上船的第一天,田歌偎在鲍菲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鲍菲,我的心早已属于你了,正因为我爱你太深,我想提出一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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