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已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久到了我连后悔的感觉,也迟钝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到了上海。 我将车直驶进虹桥疗养院,替叶家祺找了一个头等病房,当天中午,名医毕集,对叶家祺进行会诊。会诊一直到旁晚时分才结束。 在会诊结束之后,一个德国名医拍着我的肩头,笑道:“你的朋友极其健康,在今天替他检查的所有医生全都死去之后,他一定还活着!” 听了这样的话,我自然很高兴,可是我的心中,却仍然有着疑问。 我道:“可是,大夫,我曾亲眼看到他发狂的,他本来是一个十分文弱的人,但是在发狂的时候,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而且,他自己对自己的行为,也到了绝不能负责的地步。” 那专家摊了摊手:“不可能的——照我们检查的结果来说,那是不可能的。” 我苦笑了一下:“大夫,那么总不是我和你在开玩笑吧?” 专家又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发疯之前,曾受催眠,催眠者利用他心中对某一事情的恐惧,而造成他暂时的神经活动不受大脑中枢控制,这是唯一的可能了。” 专家的话,令得我的心中,陡地一亮! 在叶家祺的叙述中,我听出他对于猛哥的话,虽说不信,但恐惧却是难免,一定是他心中先有了恐惧,而且猛哥和他的父亲,又做了一些什么手脚,是以叶家祺才会间歇地神经失常。 这使我十分愤怒,我认为这些苗人,实在是太可恶了,我走进了病房,将会诊的结果,和那位德国专家的见解,讲给叶家祺听。 最后,我道:“家祺,我们快赶回苏州去,将那两个家伙,好好教训一顿。” 叶家祺在听了我的话之后,精神也十分之轻松,他兴奋地道:“这位德国精神病专家说得对,我虽不信猛哥的话,可是他的话,却使我心中时时感到害怕!” 我道:“这就是了,这两个苗人,我要他们坐几年牢,再回云南去!” 我们有说有笑地,在当天就离开了疗养院,当天晚上,回到了苏州,直冲到那家小旅店之中。 可是,到了旅店中一问,今天一早,猛哥和他的父亲,已经走了,是伙计送他们上火车南下的。 我一算,他们走了一天,如果我们用飞机追下去的话,那是可以追到他们的,而以叶家的财势而论,要包一架小飞机,那是轻而易举之事。 我立时提出了我的意见,可是叶家祺却犹豫了一下:“这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我忙道:“不,只有捉到了他们两人之后,你心头的阴影才会去净!” 叶家祺笑道:“自从听了那德国医生的分析之后,我早已没有什么心头的阴影了,你看,我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何必再为那两个苗人大费手脚?” 我双手按住了他的肩,仔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感到他实在已没有事了,是以我们一齐大笑了起来。 等到我们一起走进叶家大宅,我和叶家祺一起见到叶老太太时,叶老太太也感到叶家祺和时时发病时不同,她一面向我千恩万谢,一面又派人去烧香还愿。 而接下来的几日中,我虽然是客人,但是由于我和叶家祺非同寻常的关系,有许多事,下人都走来问我,求我决定,我也俨然以主人的身份,忙着一切。 这场婚礼的铺排、繁华,实在难以形容,而各种各样的琐事之多,也忙得人昏头转向,叶家祺一直和常人无异。 叶家的空房子住满了亲戚朋友,我和叶家祺一直住在一间房中。 到了婚礼进行的前一晚,我们直到午夜才睡。 睡了下来之后,我已很疲倦,几乎立时就要睡着了,可是叶家祺却突然道:“如果芭珠真下了蛊,后天早上,我就要死了!” 我陡地一呆,睡意去了一半,我不以为然地道:“家祺,还说这些干什么?” 叶家祺以手做枕地躺着,也听出我的声音十分紧张,他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看你,像是比我还紧张,现在我心头早已没有丝毫恐惧了!” 我也不禁为我的紧张而感到好笑:“快睡吧,明天人家闹新房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你还不养足精神来对付么?” 叶家祺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轻松,也十分快乐,这是一个新郎应有的心情,尤其他的新娘,是他自己一直十分喜欢的,想起以后,新婚燕尔的旖旎风光,他自然觉得轻松快乐了。 他躺了下去,不久便睡着了。 第二天,更是忙得可以,各种各样的人,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 叶家的大宅,已经够大了,大到我和叶家祺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在夜晚也不敢乱走,但这时,只见到处是人。 大厅上,通道上,花园的亭子上,所有的地方,可以摆筵的,全都大摆筵席,重要的人物,自然全被安排在大厅之上,有人来就闹席,穿着整齐号衣的佣人,穿梭在宾客中来往着。 下午吉时,新娘的汽车一到,更是到了婚礼的最高潮,我陪着新郎走了出来,陪着新娘下车的美人儿,一共有叁个人之多,她们是新娘的什么人,我也弄不清楚,只觉得她们全都明艳照人。 婚礼半新不旧,叩头一律取消,代之以鞠躬,但是一个下午下来,只是鞠躬,也够新郎和新娘受的了。 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吹打之声,不绝于耳,我几乎头都要涨裂了,终于抽了个空,一直来到后花园,大仙祠附近的一株古树之旁,倚着树坐了下来。 全宅都是人,只有大仙祠旁边,十分冷清,我也可以松一口气。 那地方不但十分静,而且还很黑暗,所谓大仙洞,就是祭狐仙的,那也只不过是小小的一间,可以容两叁个人进去叩头而已,祠门锁着,看来十分神秘。 我坐了下来不久,正想趁机打一个瞌睡,因为我知道天色一黑,当那些客人酒足饭饱之后,就会向新娘、新郎“进攻”,而我是早已讲好,要尽力“保驾”的。 我闭上了眼,在朦朦胧胧,正要睡去之际,忽然听得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立时睁大了眼睛,只见黑暗中,有一个女子,慢慢向前走来。 我吃了一惊,可笑的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竟认为那是狐仙显圣来了,因为狐仙多是幻成女子显圣的。 但是,等到那女子来到了我面前之际,我自己也觉得好笑,那是叶家敏,而她显然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来。 我心想,如果这时,我一出声,那定然会将叶家敏吓上一大跳的,是以我没有出声。 我贴着树干而坐,而且,树下枝叶掩遮,连星月微光也遮去,更是黑暗,叶家敏就在我的身前经过,也没有看到我。 我一见她时不出声,是怕她吃惊,但是等到她在我的身前走了过去之后,我却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 我心想:她家正逢着那么大的喜事,她不去凑热闹,却偷偷地走来这里做什么? 我又想到,我第一天才到的时候,叶家敏曾约我到西园去和她见面,结果她被四阿姨追了回去,我并没有见着她。而事后,我好几次向她询问,她约我到西园去是为了什么,但是她却支吾其词,并没有回答我。 少女的心思,本就是最善变的,是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但这时,我却觉得她的态度十分可疑。 我随着她的去向,看她究竟来做什么。 只见她来到了大仙祠的外面,便停了下来,也不推门进去,却扑在门上,哭了起来。 这更令我吃惊了,今天是她哥哥的结婚日子,她何以到那么冷僻的角落,哭了起来? 她一直哭着,足足哭了十分钟,我的睡意,已全给她哭走了,才听得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却抽噎着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我实在忍不住了,站了起来:“家敏,你在做什么啊?” 我突然站起,和突然出声,显然使叶家敏蒙受极大的惊吓,她的身子陡地向后一撞,撞开了大仙祠的门,跌了进去。 我连忙赶了过去,大仙祠是点着长明灯的,在幽暗的灯火照耀之下,我看到叶家敏满面泪痕,神色苍白地跌倒在地上。 我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抱歉地道:“家敏,我吓着你了,是不?” 叶家敏看到是我,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忙道:“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 叶家敏始起头来,道:“卫家阿哥,大哥……大哥他……就要死了,所以我心中难过。” 我连忙道:“别胡说,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你这话给四阿姨听到了,她要不准你见人了!” 叶家敏抹着眼泪,她十分认真地道:“是真的,卫家阿哥,那是真的,大哥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在你刚到的那一天,我就想告诉你了,你们以为他已经好了,但是我却知道他是逃不过去的。” 我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你怎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叶家敏正色道:“我知道,因为我见到了芭珠。” 一听到了芭珠这两个宇,我不觉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那证明她真的是什么都知道了,不然,她何以讲得出“芭珠”的名字来? 而也知道了一切,当然也是芭珠告诉她的。 我立即又想到,芭珠只是一个苗女,没有什么法律观念,她会不会在叶家祺的婚礼之夜,前来生事,甚至谋杀叶家祺呢? 我一想及此,更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忙道:“家敏,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告诉我,快告诉我!” 叶家敏道:“早一个月,我上学时遇到一个十分美丽的女郎,那女郎就是芭珠,她将一切全告诉了我,她在结识了大哥之后才学汉语,现在讲得十分好,她说,大哥若和别的女子结婚,一定会在第二天早上,死于非命的。” 我沉声道:“你相信么?” 叶家敏毫不犹豫道:“我相信。” 我又道:“为什么你相信?” 叶家敏呆了一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来,或许是芭珠讲话的那种神情,我相信她说的每一句全是真话,她要我劝大哥,但是我向大哥一开口,就被大哥挡了回去。她又说,她的父亲和哥哥也来了,可是自然也劝不动大哥,卫家阿哥,你为什么也不劝劝他?” 我摇头道:“家敏,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世上不会有法术可以使人在预言下死去,除非她准备杀害那被她预言要死的人。” 叶家敏吃惊地望着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道:“那还用说么?如果你大哥会死,那么她一定就是凶手,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叶家敏呆了半晌:“她住在阊门外,我们家的马房中,是我带她去的,马房的旁边,有一列早已没有人住的房子——” 我不等她讲完,便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切不可露出惊惶之色,我去找她!” 叶家敏望着我:“你去找她,那有什么用?” 我立时道:“至少,我可以不让她胡来,不让她生事!” 叶家敏低下头去:“可是她说,她不必生事,早在大哥离开她的时候,她已经下了蛊,大哥一定逃不过她的掌握。” 我笑了起来,可是我却发现我的笑声,十分勉强。然而我还是道:“你别阻止我,也别将我去找她讲给人家听,我相信只要我去找她,那一定可以使你大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叶家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和她一起向外走去,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分了手,我又叮嘱了她几句,然后,我来到厨房中。这时,最忙碌的人就是厨子了。 厨房中人川流往来,我挤了进去,也没有人注意,我穿过了厨房,从后面的小门走了出去,出了门之后不久,我就到了街上,拦了一辆马车,直向阊门外的叶家马房而去,那辆马车的马夫,听说我要到叶家马房去,面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来。 我知道他所以惊恐的理由,是因为那一带,实在太荒凉了。 所以我道:“你什么时候不敢向前去,只管停车,不要紧的。” 车夫大豆,赶着车,一直向阊门而去,出了城门不久,他就停了下来,我只得步行前去,越向前去,越是荒凉,当我终于来到了那一列邻近叶家的屋子之际,天色似乎格外来得黑。 所以,当我向前望去的时候,我只看到黑压压的一排房屋,一点亮光也没有,阴森得连我心头,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意来。 我渐渐地接近那一排屋子,我不知道芭珠在其中的哪一间,我想了一想,便叫道:“芭珠!芭珠!” 我叫了好几声,可是当我的声音静了下来之后,四周围实在静得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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