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之上,不像是在平常的陆地上,有强风来的时候,可以看到树梢的摆动,这里根本没有树,只有雪,所以我只看到积雪的移动! 我也立时想起了达宝的话:“好天气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如今,显然天气已经变坏了! 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天上有云,天边仍然一样清明,当我抬头向天上看一看,再低下头来,这其间,只不过一两秒钟而已,可是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中,我已经看到,在我身子附近的积雪,已经在开始移动了。我并没有在雪原上遇到过坏天气的经验,可是当那种呼啸声迅速传近,积雪的动作越来越快之际,我也知道不妙了! 我明知自己一定要采取行动才行,可是我该采取什么行动呢?逃跑?我在雪地上奔跑的速度,无论如何不能比强风更快!但是停留在原地,更没有好处。 我转过身,向前拚尽全力,奔了出去,呼啸声在我的身后,紧紧地追了过来,我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一看。 然而,看不看都无关紧要,突然之间,我耳鼓一阵疼痛,有一个短暂的时间,什么也听不到,那是强风带来的极大压力。紧接着,不知有多少雪,就是那种洁白、松软、美丽的雪,在我的身后,疾涌了过来,我完全像是在暴风雨的海上,被巨浪在身后袭来一样,身子陡地向前一仆,不知多少雪,一起向我身上盖来。 我叫不出声音,心中知道,如果我不拚命挣扎,冒出积雪,非死在雪中不可,我尽所能,屏着气,向上挣扎,当头冒出积雪,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呼啸飞舞着的,全是大团雪,像是无数量白色的魔鬼。 我的身子,在不由自主,迅速地向前移动,因为我身子大半埋在积雪之中,而积雪又被强风推得在向前移动。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任何人,能力再高强也无能为力,我庆幸自己好运气,因为恰好在被强风推动着的积雪边缘,所以我才能随着积雪前进,移动。如果是在积雪的中心,早已死了! 我不知幸运可以维持多久,只要风势再强一点,后面的积雪涌上来,那我就没有希望了,要命的是,我明知处境极度危险,但是绝想不出什么改善的法子,我却真正感到了绝望,我完了,我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字:我完了! 当我心中,不断在叫着“我完了”之际,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人声。我以为已经陷进了临死之前的幻觉,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决不可能听到有人呼叫的声音,而我却听到了! 我不但听到了呼叫声,而且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有人在叫:“天,有人在上面!” 我想张口叫,一张口雪就涌进了我的口中,令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无法确定是不是已起了临死前的幻觉,一大蓬积雪,已当头压了下来,我陷身雪中了! 这是第二次陷身在雪中,我还想挣扎向上,可是挣了两挣,只觉得积雪已开始向我的鼻孔中涌进来,有了极度的窒息感,我可以不呼吸两分钟到三分钟,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或者可以不呼吸更长久一点,但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当我已完全无法呼吸之际,我知道自己真的完了!而且,如今的处境,不单是不能呼吸,而且身上的重压越来越甚,我已经完全无法支持下去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出,我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紧紧扣住。 这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事实上,我此际的情形,已是在死亡的边缘,就像是旧小说中所描写的“三魂悠悠,七魄荡荡,就将离窍而出”,所有的感觉,都已经开始变得迟钝。 我只是模糊地感到,我的一只脚踝,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钳住,当我一有这种感觉之际,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已经开始死亡了,死亡从足部开始,会迅速地向上蔓延! 但就在我这样想时,身子陡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得向下沉去。我根本没有机会去想一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身上一轻,人也跌了下去,在我鼻孔中的积雪,一起喷了出来,我立时又吸进了一口气,然后,才重重地跌在一个物体之上。我全然无法想像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的感觉,是已经开始死亡,而接下来的则是向下跌,那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死了,跌进了地狱之中? 我忽然兴起了一个十分滑稽的想法:地狱,竟然这么容易到达?还是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所以才不致跌到最深一层的地狱? 事后回想起来,这种想法当然滑稽,但是当时,在绝无可能获救的情形之下,忽然有了变化,当然会作这样的想法。 我睁开眼来,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却可以肯定,眼前有光线。看不到什么,是因为戴着护目的雪镜。我也可以肯定,已不在积雪之中,因为身上已没有了那种致命的压力,呼吸也十分畅顺。 可是我却无法想像在什么样的情形中。当然,我几乎是立刻就放弃了“身入地狱”这种滑稽的想法。刚才的那种经历,我分明是忽然之间,被一种什么力量,拉进了积雪下的一个坑中! 这实在不可思议,积雪下何以会有坑?就算有,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将我拉下来?由于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所以我只是维持着下跌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我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道:“你将他带了下来,我们的所在,就要暴露了!我真不知道该再躲到什么地方去好!” 在这个女人的声音之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将他带下来,他一定要死在积雪中!” 在那男人说了话之后,我又听到了一男一女共同发出幽幽叹息声。 这一男一女用低沉的声音迅速地交谈着,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花多少时间,我将他们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事实上,当那个女人才一开口之际,我已经认出了她是什么人! 她是陶格夫人! 那男的,当然毫无疑问,是陶格先生! 在听完了他们的对话之后,我真正呆住了,以致一动也不能动,他们的对话很简单,直是至少使我明白了很多事。 第一,我明白他们暂时,并没有认出我是谁。因为我戴着雪镜,戴着皮帽,整个脸,只有极少部分露在外面。 其次,我知道他们在躲避,他们躲得如此用尽心机,甚至躲到了格陵兰,在格陵兰的雪原之下,挖了一个坑来藏身,这样的躲避,一定是和他们的生命有关,不然,没有人会愿意和兔子一样躲在地洞之中。 第三,陶格先生明知他一救了我,自己就会暴露,再也躲不过去,他既然认不出我是什么人,那么极可能他救下来的人,就是想要害他的人。可是,他还是毅然出手相救。由此可知,他品格极高! 虽然,我的心中还有许多疑点,但是以上三点,绝对可以肯定。而我,曾不止一次怀疑他和好几个人的死亡有关!如今,我不但可以肯定他不会是凶手,也可以肯定,梅耶和齐宾也弄错了,他决不会是什么纳粹战犯比法隆博士。曾设计过杀死数百万人的杀人装备,决不会看到有人陷身在雪中而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他的! 我想到这一点,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只好仍僵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我又听得陶格夫人道:“他……已经死了么,为什么一动不动?” 陶格先生接着道:“不会,他或许是惊惶过度,昏了过去!” 陶格先生说着,我眼前已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向我走来。接着,我的手被拉了起来,解开了衣袖和皮手套相连接的绳子,陶格先生的手指,搭上了我的脉门。同样,我又听得他以十分诚恳的声音道:“朋友,你不必惊惶,刚才你的处境虽然危险,可是现在,你已经平安无事了!”他的语声是这样动人、诚挚,充满了关怀,我自问虽不算铁石心肠,但也决不感情软柔。可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一听到了他的话,我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我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有流泪了,可是此际,由于心情的极度激动,我的泪水不断涌了出来,我的口唇张动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视线由于泪水,更加模糊,我看到又多了一个人来到我的身前,那当然是陶格夫人,她道:“朋友,别哭,你应该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你是一位探险队员吧?” 陶格夫人的话,令我更加感动,我几乎是呜咽着道:“不……不是。” 我一面说,一面已挣扎坐起身来,同时,拉下了戴着的雪镜。我一拉下雪镜来,眼前的情形,已看得十分清楚。 我首先看到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在我的面前,本来是以一种十分关注的神情望着我的,可是突然之间,他们两人的神情,变得惊骇,他们不断向后退,一直返到了地下室的一角。 而在那个角落中,唐娜和伊凡两人也在,他们一直站在那里,当他们的父母返到那角落时,两个孩子就紧紧抓住他们的女角,神情也骇然之极。 我一看到这种情形,顾不得先抹眼泪,忙摇着手,我知道他们认出我了,我必须先解除他们对我的惊惶。 我一面摇着手,一面道:“别怕,请你放心,我绝对相信你们是好人,你们救了我,我也绝对没有加害你们的意思,绝没有,请你们别怕,真的,别怕!” 我不断地说着,我知道自己说得十分杂乱无章,可是这时,我只要他们明白我绝无恶意,我想他们也可以明白。 当我不断地在说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的神情,镇定了许多,陶格先生向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在我回答他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要说一下这个“地下室”的情形。我本来称之为“地洞”,那是我才一跌下来,完全未看清楚周遭情形的事。这时,我必须称之为地下室。或者,应该称之为“冰下室”。 我不知道这时处身之处,离上面有多深。这个“冰下室”的四壁,全是冰,看来不知用什么锋利而合用的工具削出来,极平整。格陵兰冰原上的冰,亘古以来就存在,坚硬晶莹无比,而且透明度极高,所以向冰壁看去,开始是晶彻的,像是水晶一样,越向深处,就越是呈现一种蓝色,到目力可及的最深处,简直是一种宝蓝色。 我不惮其烦地形容这种情形,是因为那实在是一种奇景,以前,连想也未曾想到过。冰下室大约有十公尺长,五公尺宽,相当宽敞,有着简单的家具陈设,和许多机械装置。这些机械装置,全是我见所未见,其中有一只,我可以叫得出来,是机械臂,还有一具相当大的电视萤光屏,这时,呈现在电视萤光屏上的,是无数飞滚转动的积雪。 我向上看去,上面除了冰层之外,有两公尺见方的所在,是一块金属板,我也注意到,在我刚才挣扎站起来处,有不少雪,那一定是我跌下来时,连带跌进来的。位置恰好在金属板下,这使我可以知道,我是从那块金属板中跌下来的。 陶格夫妇留意我在打量冰下室中的一切,当我抬头向上看去之际,陶格夫人说道:“我们在萤光屏上,看到你被埋在积雪堆里,而恰好我们又可以救你下来……” 我不等她说完,就道:“谢谢你们救了我,以后,不论你们叫我做任何事,我都会尽我一切能力去做!” 我说得斩钉断铁,倒不止是因为他们救了我,而是我在他们的行为之中,可以肯定,他们是君子。 当我这样说了之后,他们的神情又缓和了不少,唐娜和伊凡两人,甚至试图大着胆子向我走过来,可是却被陶格夫妇所阻。 我又道:“我叫卫斯理,好管闲事,在我的经历之中,有许多其他人不能想像的事,我曾帮助过好几个来自不知什么星球的人,回到他们原来的星球去,我可以接受任何他人难以相信的事!” 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看他们的反应。我发现他们一家四口,都很专注地听着,唐娜,那个小女孩,当我略顿一顿之际,抬起头来,用一种十分哀伤的神情,望着她的父母:“我们必须回去了?” 陶格夫人忙道:“不,不,当然不!”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唐娜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又道:“我来格陵兰,是因为有两个人神秘地死在格陵兰,而这两个人是我的相识,所以丹麦警方找到了我。” 陶格先生转动着眼珠:“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死……” 陶格先生断断缤续,无法讲下去,我道:“这两个人,在过去一年多,一直在追踪你们,想弄明白你们的底细!” 陶格夫妇互望了一眼,陶格夫人说道:“嗯,那两个以色列人!” 我道:“是的,他们认为陶格先生,是比法隆博士!” 陶格先生现出极度愕然的神色来:“比法隆博士是谁?” 别说他的神情是如此真诚,就算不是,我也已经可以肯定,那是梅耶和齐宾找错了目标。我道:“这一点我慢慢再解释……我可以喝一点热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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