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 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起来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着极厚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 正当我闭目养神,快蒙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 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正在扯着嗓子直叫:“医生!医生!医生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 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 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 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着,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也叫着:“老爷子,你干什么?” 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医生!金花她……她……医生……” 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请快去检查。” 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着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 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着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着。 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着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什么刺激?” 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什么呢? 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着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 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着:“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得醒来。”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着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着,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床单拉起,拉过了马金花的头部,然后,轻轻盖了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马金花死了。 卓长根陡然叫:“你在干什么?” 那医生的声调,带着职业性的平静:“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卓长根双臂一撑,撑开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来,连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马金花的手抓了过来,用自己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着。 他虽然僵立着,可是身子在剧烈发着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己去看。”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碰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着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 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 他没有再说什么,缓缓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卓长根一直握着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 我怔了一怔:“争吵?谁和死者争吵?” 医生闷哼了一声:“就是那个东方科学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长根在他们的眼中,是“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们争吵?吵些什么?” 医生招手,令两个护士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她们曾多次警告,请两人不要吵下去,可是两个人一个也不肯听。” 我忙问护士:“他们吵什么?” 一个护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们就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声音都很低,讲话的声调也很温柔,像是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 我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 两个护士都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年龄,离一般人所了解的“情侣”,距离太远了。 其实,情侣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岁的男女可以是情侣,没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样? 这时,我当然懒得和那两个护士提及这些,我只是问:“后来呢?” 护士道:“他们好好地说着话,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风了。” 我沉声问:“他们为什么吵?” 两个护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们怎么听得懂,你该去问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长根和马金花,用中国陕甘地区的方言交谈,法国女护士,当然听不懂,我真是笨,应该去问卓长根才是。 马金花的丧礼,十分风光,她的几代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丧礼,参加汉学会议的学者,人人都默立致哀。她的律师也老远赶了来,在丧礼上宣布:“马女士的遗嘱,早就在我这里,她吩咐过,她行踪不定,不论在何处,我都要赶来宣读她的遗嘱。不过,她又吩咐过,她遗嘱宣读时,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场,这位先生叫卓长根,在巴西定居,我启程的时候,已经通知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当律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卓长根站了起来:“我就是卓长根,早就在了。” 卓长根神情激动,马金花预立的遗嘱,对他十分重视,心中又感激又难过。 从那天晚上,马金花过世到这时,已过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长根身边,白老大也来了里昂。卓长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话也没曾说过,只是一个人,不是双手抱住了头沉思,就是抬头望着天,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不论白老大如何劝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虽然我们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马金花为什么争吵,马金花跟他说了一些什么,何以他一直到马金花死了,还对着她的遗体说“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许多疑问在我心中打转,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问了也是白问。我曾经向白素咕噜道:“老爷子别为了伤心过度,以后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吧。” 所以,这时,听到他回答了律师的话,大家都很高兴,希望他心中的哀伤,快点过去。 律师望向卓长根:“那太好了。马女士的遗嘱,十分简单,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她的全部财产,由卓长根掌握运用,成立奖学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学生,都有权申请。” 律师的宣布,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等着听律师宣布遗嘱中第二部分。律师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点古怪:“对不起,第二部分,马女士的遗嘱中写得很明白,不能当众宣读,只有卓长根先生一个能听,卓先生,我们——” 卓长根不等律师说下去,就一挥手:“我已经知道内容,不必再听了。” 律师有点感到意外,卓长根又大声道:“请你立即把马女士的遗嘱毁去,并且遵守你的职业道德,绝对把遗嘱的内容,保持秘密。”卓长根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律师的神情有点恼怒,但是他还是取出打火机来,当众把手中的文件,点着了烧了个干净。 白老大低声道:“卓老头子在搞什么鬼?” 我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好道:“马金花死前,已告诉了他遗嘱的内容。” 白老大点头:“当然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律师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遗嘱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别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暂时,除了白素的解释之外,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白老大哼地一声:“等他情绪定下来一点问他,不怕他不说。” 我忍住了在这三天之中,不向卓长根发出问题,想法和白老大一样:等他情绪稳定了一点之后再来问他。 丧礼举行完毕,马金花的灵柩,却仍然停在殡仪馆,卓长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个人在灵柩旁边的时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着灵柩上的鲜花,一面道:“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安葬。” 我们三人呆了一呆,还未曾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卓长根又道:“那天晚上在医院中,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遗嘱,告诉了我。” 我们三人互望着,卓长根又道:“我已经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联络,大概很快就可以启程。” 我皱着眉,没有作声。马金花的家乡,在中国的泾渭平原。本来,一个人死后要葬在自己的家乡,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来有点突兀。 白老大对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爱憎也极其分明,他“哼”了一声:“老卓,你现在是大资本家,又是拉丁美洲的大人物,你这一去,只怕会受到盛大的欢迎,说不定,还会摆国宴来欢迎你。” 卓长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吗?” 白老大道:“派几个得力的人进去办一办!你弄个一亿美金进去,替马金花弄个马氏坟场,都没有问题。” 卓长根缓缓摇着头:“不,我要亲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为然,可是又没有什么法子说服卓长根,所以干脆生气,不再出声。 我看问问题的时机已到了,就道:“卓老爷子,马教授在临去世之前——”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卓长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来,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时之间,我以为他又要动手,连忙向后一仰,他却只是作了一个阻止我再说下去的手势。 他道:“小卫、小白、小女娃,你们不必问我任何话,问,我也不会说。” 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会这样说,白素L已经叫了起来:“老卓,这像话吗?” 卓长根闷哼一了声:“你们想问我,金花对我说了一些什么?我们 << 上一页 [11] [12] [1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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