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从南极寄来的一块冰
那天,在一个宴会上,一位美丽的女士忽然对我说:“你们写故事的人真好,好像可以认识各种各样的古怪人物,甚麽人都可以在你们笔下出现。”我笑而不答,对一个珠光宝气、体态因为不肯在食用上稍为牺牲一点而变得肥胖、有进一步的趋势变为臃肿的女士,很难解释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或许她的智慧分高,但是由於长期来太过优裕的生活,使她没有多动脑筋的机会,所以自然会变得不甚灵敏。
我这样说,绝对没有轻视这类女士的意思,只不过指出事实。
而事实的另一点是,那位美丽的女士,真是十分美貌,她的美貌,远在她身上所佩戴的过量的名贵饰物之上,可是她自己却显然不知道,因为她正以一切可能的动作,有意无意地在炫耀她手上的一只极大的翡翠戒指,而忽略了她那带看三分稚气的动人的笑容。
我没有说甚麽,在座的。一位男士却代我反驳:“其实,卫先生笔下的人物,也只不过是普通人。只不过他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发掘出古怪的事情来。”那位美丽的女士不服气:“普通?他连神仙都认识。还说普通?”那位男士显然知道对方所指的“神仙”是甚麽人,所以立即回答:“你是说贾玉珍?当卫先生认识贾玉珍的时候,他并不是神仙,只不过是一个古董商人,如果当时卫先生以低价把那扇屏风卖给了他,那麽以後再有甚麽事发生,自然和卫先生也不发生任何关联。”
美丽的女士显然是她说甚麽人家就一定附和她的意见惯了,所以一旦遇到了反驳,神情就相当不自在,她扬了扬手:“是吗?那就是说,卫先生就算遇上了一个最平凡的人,也可以在他身上发掘出一个奇特的故事?”我对於这种争论,不是十分喜欢,一面喝着酒,一面道:“我倒有点像日俄战争时的中国。”那位男士笑了起来,他听懂我的话,可是那位女士却睁大了眼,分明不懂,我也懒得解释,要告诉她日本和俄国打仗,战场却是在中国,看来相当吃力,可是那位女士却还不肯就此干休:“卫先生,我看你就不能在我先生身上,发掘出甚麽奇特的故事来。”我微笑道:“恐怕不能。”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这位美丽华贵的女士的先生干甚麽,连她是甚麽人,我也不知道,我顺口这样说,是根本不想把这个话题持续下去。
而那位女士却连这样的暗示都不明白,神情像是一个胜利者:“看,是不是?”那位男士有意恶作剧,要令这位女士继续出丑,他问:“你先生是……”美丽的女士的口部,立刻成了一个夸张的圆圈,彷佛人家不知道她丈夫是谁,是一种极度的无知。
席中另有一个看来相当温文的长者,在这时道:“温太太是温家的三少奶奶。”我和那位男士,不禁一起笑了起来,“温家三少奶奶”又是甚麽玩意儿?这似乎足一些人的通病:自己以为有了点钱。全世界就该知道他们是甚麽人。当然。真到了奥纳西斯、侯活哓士或洛克斐勒,自然有权这样,可是一些小商人,真是,请原谅他们。但是笑还是忍不住,我和那男士一面笑,一面互相举了举杯表示我们都明白各自笑的是甚麽。
那位老者又道:“温家开的,是温馀庆堂。”我眨了眨眼睛:“听起来,像是一间中药店。”那男士也学我眨了眨眼睛:“多半边发售甚麽诸葛行军散之类,百病可治的独步单方成药。”那位男士说着,放肆无礼地哈哈大笑,抱看我:“中药店的掌柜,卫先生,我承认,只怕你也不能从蝉蜕、桔梗、防风之中,发掘出甚麽奇特的故事了。算我说得不对吧。”那位男士在他的言语之中,表现了明显的轻视,令得阖座失色,那位美丽的女士,更是一阵青一阵白,下不了台。
我只好替她解围:“那也不见得,事实上,任何人都可以有奇特遭遇。”那位男士道:“是吗?中药店掌柜,哈哈,哈哈!”他一面笑看。一面站了起来。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乾,向看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姓罗,叫罗开。”这位男士一说出名字来,我震动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对在座的其他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我却知道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有看一个古怪的、不是现代人应该有的外号:“亚洲之鹰”。他也有许多极神奇的经历,我很想认识这个人。
本来,我颇对他的这种肆无忌惮的神情有点不以为然,但既然知道了他是甚麽人,以他这样的人而言,自然有资格这样做。
我也站了起来,同他伸出手去,我们握看手,他笑看,他有看十分英俊深刻的脸谱,说的话也更不客气:“卫先生,我看我们可以另外找一处地方谈谈,今天我有空。”我即道:“好,很高兴能够认识你。”我来参加这个宴会,只是因为宴会主人是白素一个远亲,左托右请,非要我来不可,本来就索然无味。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有“亚洲之鹰”之称的罗开,这真是意想不到的高兴。
其馀人,自然不必再打甚麽招呼了,罗开先转身向外去,我也跨出了一步,可是就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衣隽。同时。找也听到了一个少年人在叫我:“卫先生,卫先生。”我叩头看了一下,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睁大眼瞒望向找。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而且,看他脸上的神情,像充满了无数疑问。
我正在想问他有甚麽事,那位美丽的女士已经用听来美丽的声音叱道:“宝,放开手,人家卫先生说不定赶看去见外星人,你拉住他干吗?”我皱了皱眉,同那位美丽的女士看去,她权威地盯看那少年。
那少年神情十分为难:“妈,我……”
那位美丽的三少奶奶又喝道:“放手!”那少年放了手,我在他的肩头上拍下一下:“别难过,小朋友。我见过很多想把们自己的无知加在下一代身上的人,不过,可以告诉你,他们不会成功的。”当时,我急於和罗开这个传奇性人物去畅谈。而且也不知道这个温家的少年有什么事,所以只想脱身,而且我的话,也已令那位三少奶奶的神情难看之至,连她的美丽也为之逊色。
我说看。又想离开,那少年却哀求道:“卫先生,我想……我想……”我笑了起来:“我现在有事,小朋友,我答应,你有事可以来找我,好不好?”他神情有点无可奈何,咬看下唇,我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去,却已不见罗开,我忙走出了那家饭店,也没有看见到他。
在饭店门口等了片刻,他仍然没有出现,这个人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站在玻璃门外,心中自然不很高兴。因为像罗开这种传奇人物,行踞飘忽,不是有那麽多偶遇的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决不定是不是再回去找他。迟疑看半转过身去。却看到刚才拉住了我的那个少年,正飞快地向外奔来,几乎是一下子就冲到了门前。
由於他向前冲来的速度极快。玻璃门自动开关,开门的速度配合不上,眼看他要重重地撞在门上,门旁的司机发出惊叫声,吓得呆了,不懂得如何去阻止这个少年。
我在破璃门外,全然无能为力,门旁虽然还有几个人,也都只是在发呆。我知道用这样大的冲力,撞向一扇玻璃门,可能造成相当严重的伤害,可是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看。
就在这时,一个人以极快的身法,也不知道他从甚麽地方问出来,一下子就挤进了那少年和玻璃门之间不到半公尺的空间。
少年重重撞在那人的身上,那人受了一撞,身子连动都没有动,双手已按住了那少年年的双肩。虽然时,那人还只是背对看我,但是我已经可以认出这人正是罗开。这时,他身後的玻璃门打开,那少年人不知向他说了一句甚麽,就匆匆走出门,迳自向我走来。
罗开也转过身,我向他扬了扬手,他却向我急速地做了手势,我一看就认出他是在用聋哑人所作的手势在对我说话,他在告诉我,忽然之间,有了重要的事,我们只好下次再长谈了。
他打完了手势,转身就向前大踏步走了开去,一下子就转过了弯角,看不见那时,那少年也已来到了我的身边,仰起了头,望走了我。
我语音之中,带看责备:“刚才不是那位先生,你已经撞在玻璃上了。”那少年喘看气:“我……怕你已经走了,心里急……所以……所以……”我挥看手:“不必解释了,你有话要对我说?”少年用力点头。我向前走出了几步,在饭店门口的一个喷水池边,坐了下来。
少年来到我的身前,搓看手,我向他望去,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池水中,是不是有许多我们看不见又不了解的东西?”我征了一征,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他这样问是甚麽意思。
他又道:“我是说,世上是不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空间,都充满了我们看不到又不知道的东西。”人的思想。据说,随看年龄的增长而逐步变得成熟,但是我却一直认为,人的思想在“不成熟”的时候,更多古怪的想法。这种古怪的想法,甚至出现在儿童的言行之中,很多成年人不会赞同或喜欢。责之为不切实际,但这种古怪的想法,在很多时候,却是促进人类思想行为进步的原动力。
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是一个普通的、没有头脑的少年,他问的问题,已经重复了两次,我还是不甚明白他究竟想问甚麽。可是看他问得这样认真,我也绝不想敷衍了事。
(在这时候,我十分自然地想起了一个人来,这个人是李一心。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他的言行看来是不可理解的、怪诞的,甚至他自己也不能理解。但是等到後来事情真相大明时,才知道他自有重大的使命,这事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有关李一心的事,记载在“洞天”这个故事之中。)
这使我对眼前这个少年,也不敢怠慢:“你究竟想问甚麽?我不是很明白。”那少年向我望来。神情像是不相信,口唇掀动了两下,才道:“卫先生,你不是什么全都知道的吗?”我摊了摊手:“我从来也未曾宣称过甚麽都知道,世上也决不可能有人什么都知道。如果你想知道些什么,那至少要在问人的时候,把问题说清楚。”那少年出现十分失望的神情来:“我认为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心中不禁有点冒火,正想再说他几句,他的母亲那位美丽的温家三少奶奶,已经出现在饭店的门口,大声叫:“阿宝。”虽然她体型略胖,符合女高音歌手的身型,可是附近的人,显然都想不到,她会发出如此宏亮可怕的一下叫声,以致二十公尺的范围之内,人人停步,用错愕的神情向她望。而她却泰然自若,又发出了第二下更有过之的叫声。
那少年皱了皱眉,匆匆道:“我实在已问得够清楚了,我是说……”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快去吧,不然,你母亲再叫几下,这座三十多层的建筑物,可能被她的叫声震坍。”那少年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向他的母亲走了过去。一辆由司机驾驶的大房车驶了过来,他们两母子上了车,车子驶了开去。我看到那少年在车中向我挥看手,可是他的母亲却用力将他挥看的手,拉了下来。
我倒很有点感触,那个叫“阿宝”的少年,有他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的母亲……他虽然生长在一个十分富裕的家庭之中,可是不一定快乐,至少,就没有甚麽人可以和他讨论他心中古怪的想法。
我慢慢站了起来,望看喷水池,又把那少年刚才的问题想了一遍,仍然不明白他想了解甚麽。他问的是:是不是每一个空间中,都充满了我们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西?这种说法,相当模糊,甚麽叫“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西”?几乎可以指任何东西:譬如说,空气中的细菌,看不见,也不见得对之有多少了解。细菌或者还可以通过显微镜来看,有形体。空间之中,有更多没有形体的东西,如电波、无线电波,等等。或者没有形体的,就不能称之为“东西”。那麽,他究竟是指甚麽而言?我在回家途中,还是一直在想。
他迫切想在我这里得到一个疑问的答案,而我未能满足他,这多少使我感到歉然。
回到了家中,我和白素谈起了这少年,白素想了片刻:“少年人有很多奇妙的想法,而又没有一个系统的概念,所以无法化为语言或文字,使别人理解他们究竟在想甚麽。”她停了一停:“我们也曾经过少年时期,你在少年时,最想甚什么?”我吸了一口气:“在我们那个时代,少年人的想法比较单纯,我只想自己会飞,会隐身法,做一个锄强扶弱的侠客,你呢?”白素用手托看头,缓缓地道:“我只想知道,宇宙之外,还有甚麽。”我伸了伸舌头:“真伟大,这个问题,只怕十万年之後,也不会有答案。”白素低叹了一声:“人生活在地球上,地球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可是人的思想,却早已在探索宇宙究竟有多大、宇宙之外是甚麽?谁说人的思想受环境的约束限制?”我也大为感叹:“当然,人的思想无限,就像宇宙无限一样。”和白素说了一会,仍然不知道那少年想弄明白甚麽。自然,我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对於一个少年人词意不清的问题,不可能长也搁在心上。没有几天,我就忘记了这件事。
大约是在七八天之後,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件难以形容的事,为了那件事,花了我将近一下午时间的。到我回家时,车子驶到住所门口,就看到了一辆大房车停在门口,我知道有客人来了。
这时,我正为了那件事。作了许多设想,由於事件的本身有点匪夷所思,弄得头昏脑胀,不想见客人。所以找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停了车之後,从後门进去,就可以避不见人。
可是就在这时,门打开,白素听到了车声,知道我回来了,她在门口,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去。我下了车,走向门口,心情十分不耐烦:“甚麽人?我不想见人。”白素笑了一下:“一对夫妻,只怕你非见不可,他们指控你教唆他们的儿子偷盗。”我呆了一呆,我甚麽时候教唆过别人的儿子偷盗?一面想,一面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士,不见十多天吧,她的体重,好像又大有增进。要命的是她还不知道,穿了一件太窄的鲜绿的衣服。看起来十分怪异。
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很老实木纳,双手紧紧握着,愁眉不展。看到了那美丽的女士,我就想起那个少年,难道是那少年去偷了人家的甚麽东西?如果我不是有事在身,倒可以帮他们劝那少年一下,可是如今,我被那件怪事,正弄得头大如斗,没有兴趣来充当义务的少年感化队员。
我向他们看了一眼,就迳自走向楼梯,那男人站了起来:“卫先生,我是温大富,温宝裕的父亲。”我心中咕侬了一句“关我甚麽事”,脚已跨上了楼梯,头也不回:“我们好像并不认识。对不起,我有事,没有空陪你。”一面说看,一面已经走上了楼梯,温先生没有说甚麽。可是温太太却叫“喂!阿宝说,是你教他偷东西的,卫先生,你可太过分了。”这位女士虽然美丽,可是她的话,却真叫人无名火起,我仍然向上走看,一直等上了楼梯,我才转过身来,直指看门口,喝道:“出去。”我没有在“出去”之上,加上一个“滚”宇,那已经再客气也没有了。
那位女士霍地站了起来,仍然维持看那样的失声:“我们可以报警。”我真是忍无可忍:“那就请快去。”我当然绝不会再多费唇舌,立刻走进了书房,把门关上。在这里,应该先叙述一下那件无以名之的事。因为这件事。总比一个出身富裕之家的少年偷东西。而少年的父母在慌乱之馀,胡乱怪人这种事要有趣得多了。
而且,我确信白素可以对付那一双夫妻,要是他们再不识趣的话,白素可以把他们在半秒钟之内摔到街上去。
事情发生在中午,我正在书房里,查阅一些有关西伯利亚油田的资料。那是苏联的一个大油田,石油产量占全苏产量一半以上。我为甚麽忽然会查起这个油田的资料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在那时侯,放在抽屉中的一个电话,响了起来。我有一具电话,放在抽屉中,这具电话的号码,只有几个极亲近的朋友才知道,所以只有他们才会打电话给我。我拉开抽屉,取起电话来。却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请问卫斯理先生在不在?”我皱看眉头,应了一声:“你是……”一面问,一面心中已极不高兴,不知道何以这个电话号码会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里。
那边那声音忙道:“我姓胡,是张坚张先生叫我打电话给你的。”我立时“哦”地一声,张坚,那个长年生活在南极的科学家。是我的好朋友,他最难联络,就算几经曲折,电话接通了他在南极的研究基地,也十次八次都找不到他。
张坚通常会往远离基地的冰天雪地之中,或者在一个小潜艇中,而这个小潜艇,又在南极几十尺厚的冰层之下航行,甚至於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会活看再出现,因为他的行动,每一秒钟,都可以有丧生的危险。
上一次,他的弟弟张强,在日本丧生,我们都无法通知他,一直到他和我联络,才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可是他仍然不肯离开南极。(这个故事是《茫点》)
要是他高兴,他会不定期地联络一下,可是我也行踞不定,他要找我。也不容易,所以长年音讯不通,两地托人打电话给我,这种事,倒还是第一次。
所以,我一听得对方那麽说,就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我忙道:“啊,张坚,他有甚麽事?”对方迟疑了一下,才道:“卫先生,我看你要到我这里来一次,电话里,实在讲不明白。”我说道:“讲一个梗概总可以吧。”对方又迟疑了一下。我不很喜欢讲话迟迟疑疑的人,所以有点不耐烦的“哼”一声,对方才道:“张坚交了一点东西给我,这东西起了变化,张坚在寄东西给我的时候曾说过,如果他寄给我的东西,发生了变化,那就一定要通知你。”我又哼了一下:“他寄给你的是甚麽东西?发生了甚麽变化?”对方叹了一声。“卫先生,我不知道。一定要你来看一看才行。”我心想,和这种讲话吞吞吐吐的人在电话裹再说下去,也是白费时间,看在张坚的分上,不如去走一次,我就向他问了地址。
这个人,自己讲话不是很痛快,可倒是挺会催人:“卫先生,请你越快越好。”我放下电话,把一根长长的纸镇,压在凌乱的资料上,以便继续查看时不会弄乱,就离开了住所。当我离开的时候,白素不在,我也没有留下字条,因为我在想,去一去就可以回来,不是很要紧的。
那人给我的地址,是在郊外的一处海边,他特地说:“那是我主持的一个研究所,专门研究海洋生物的繁殖过程。我是一个水产学家。”我一面驾车依址前往,一面想不通南极探险家和水产学家之间,会有甚麽关系。那人的研究所所在地相当荒僻,使市区前去,堪称路途遥远。
车子沿看海边的路向前疾驶,快到目的地,我才吃了一惊:这个研究所的规模极大,远在我的想像之外。
几乎在五公里之外,海边上已到处可以见到竖立旧的牌子,写看警告的字句:“此处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地点,请勿作任何破坏行为。”就在我居住的城市,有这样一个大规模的海洋生物研究所,这一警告出乎我的意料。我向海岸看去,可以看到很多设施。有的是把海岸的海床,用堤围起来,形成一个个长方形的池,饲养贝类海洋生物。有的建筑了一条相当长的堤。直通向大海,在长堤的尽头,有看屋子,那当然是为勘察生活在较深海域之中的海洋生物而设。
也有的,在离岸相当远的海面上。浮着一串一串的筏,更有的海床,被堤围看,显然海水全被抽去,只剩下海底的岸石,暴露在空气之中。
车子驶进了两扇大铁门,看到了这个研究所的建筑物,我更加惊讶。建筑物本身,不能算是宏伟,可是占地的面积却极广。外面的停车场上。也停看不少辆车子,可见在这个研究所工作的人还真下少。
我在传达室前略停了一停,一个职员立时放我驶进去,一直到了大门口,一个年纪人约三十多岁、穿着白色的实验袍的人,便向我迎上来,一见我就道:“我就是胡怀玉,张坚的朋友。”我下了车,和他握看手,发现他的手冷得可以,我开了一句玩笑:“张坚长年在南极,他的朋友也得了感染?你的手怎麽那麽冷?”胡怀玉有点不好意思地搓看手,神情焦急,“请跟我来。”我跟看他走进了建筑物,由衷地道:“我真是孤陋寡闻,有这样规模宏大的研究所在,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胡怀玉看来不是很善於应对,有点腼腆:“我们的工作……很冷僻,所以不为人注意,而且,成立不久,虽然人才设备都极好,但没有甚麽成绩,当然也没有甚麽人知道。”我随口问:“研究所的主持人是……”胡怀玉笑了笑,他有一张看来苍白了些的孩子面,笑起来,使他看来更年轻。
那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那时,我一定现出了惊讶的神色来,所以他道:“是我。”他一面笑看,一面说道:“我当然不很够资格,所以,一些有成就的水产学家,不肯到这裹来作研究工作。
“但我们这裹的一切设备,绝对世界第一流。有同类设备的研究所,全世界只有三家,全是由国家或大学支持的。”他这一番话,更令我吃惊:“你的意思是,这个研究所,是私人机构?”胡怀玉居然点了点头:“是,所有的经费,都来自先父的遗产,先父……”他讲到这裹,神情有点忸怩,支吾了一下,没有再讲下去。
我看出有点难言之隐,心中把胡姓大富翁的名字,约略想了一下。要凭私人的力量,来支持这样规模的一个研究所,财力之丰富,一定要超级豪富才成。我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再想下去,因为那不是我兴趣范围内的事情。
我转入正题:“张坚寄给你的是甚麽?”
他皱起了眉:“很难说,他寄来的是一块冰。”我立时睁大了眼,张坚这个人,很有点莫名其妙的行动,但是,从南极寄一块冰来给朋友。这种行动,巳不是莫名其妙,简直是白痴行径了。
而且,一块冰,怎麽寄到遥远的万里之外呢?难道冰不会在寄运途中融化吗?当时我的神情,一定怪异莫名,所以胡怀玉急忙道:“那些冰块,其实不是通过邮寄寄来的,而是一家专门替人运送贵重物品的公司,专人送到的,请你看,这就是装置那些冰块的箱子。”这时,他已经推开了一扇房间的门,指着一只相当大的箱子,那箱子足有一公尺立方,箱盖打开看,箱盖十分厚,足有二十公分,而箱子中,有看一层一层的间隔,看起来像是保险层,箱子的中心部分十分小,足有二十公分见方左右。
胡怀玉继续解释:“张坚指定,这只箱子,在离开了南极范围之後,一定要在摄氏零下五十度的冷冻库内运送,运输公司也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直到箱子运到,我在实验室中开启,箱子中的冰块,可以说和他放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嗯”了一声,耐看性子听他解释。
胡怀玉来到一张桌子前,打开了抽屉,取出了一封信来:“那些冰块一共是三块,每一块,只是我们日常用的半方糖那样大小,十分晶莹透彻,像是水晶。关於那些冰块,张坚有详细的说明写在信中,我看,你读他的信,比我覆述好得多。”他说看,就把信交到了我的手中,我一看那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就认出那是张坚写的。信用英文写,任何人的字迹再潦草,也不会像他那样,其中有一行,甚至从头到尾,都几乎是直线,只是在每一个字的开始,略有弯曲而已。
我不禁苦笑,这时,我已开始对胡怀玉所说的三块小冰块,起了极大的兴趣。试想想,从几万公里之外的南极,花了那麽大的人力物力,把三块如同半块糖一样大小的冰块运到这裹来,为甚麽呢?
除非张坚是疯子,不然,就必须探究他为甚麽要那样做的原因。所以,找实在想立即拜读张坚的那封信,可是在两分钟之後,我却放弃了,同时,抬起头来,以充满了疑惑的语气问:“这封信,你……看得明白?”胡怀王道:“是,他的字迹,潦草了一点。”我叫了起来:“甚麽潦草了一点,那简直不是文字,连速写符号都不如。”胡怀玉为张坚辩护:“是这样,信中有看大量的专门名词,看熟了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知道是甚麽,不必工整写出来。”我无可奈何:“那麽,请你读一读那封信。”胡怀王凑了过来:“张坚不喜欢讲客套话,所以信上并没有甚麽废话,一开始就说:送来三冰块,我曾严厉吩咐过运送约有关方面,一定要在低温之下运送,虽然箱子本身也可以保持低温超过三十小时,希望他们做得到,我曾在三块冰块上面刻了极浅的纹,是我的签名,如果温度超过摄氏零下五十度,这些浅纹就消失或模糊。如果是这样,立时把三块小冰块放进大炉之中,因为我无法知道这些冰块之中,孕育看甚麽样的生命。”胡怀玉一面读看信,一面指看信上一行一行难以辨认的草子。经他一念出来,我可以辨认得出来,张坚的信上,的确是这样写看的,尤其是那一段孕育看甚麽样的生命。我皱了皱眉:“张坚当科学家太久,忘了怎样使用文字了。甚麽叫孕育生命?冰块不会怀孕,怎麽会孕育生命?”
胡怀玉立时瞪了我一眼,不以为然,使我知道我一定说错了甚麽。他说道:“冰块中自然可以孕育生命,在一小块冰中,可以有上亿上万的各种不同的生命。”我自然立时明白了胡怀玉的意思,“生命”这个词,含义极广,人是万物之灵,自然是生命,海洋之中,重达二十吨的庞然大物蓝鲸是生命,细小的蜉蝣生物。也是生命,在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之下,一滴水之中,可以有亿万个生命,这是科学家的说法,我一时未曾想到这一点,自然是我的不对,所以找一面点头表示同意,一面怍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胡怀王继续读看信:“你必须在低温实验室中,开启装载冰块的箱子。并确实检查小冰块上,我的签字。”他读到这裹,补充了一句:“我完全照他的话去做,那三块小冰块在运送过程中,未曾有高於他指定的温度,所以冰块上浅纹,十分清晰。”我点了点头,只盼他快点念下去,好弄明白张坚万里运送小冰块的目的是甚麽。
胡怀玉吸了一口气,指看信纸:“这些小冰块。是我在南极厚冰层中采到的标本,我最近的研究课题,转为研究生命在地球上的起源,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就是生命的原始形式,起源於两极的低温。引致我有这样的设想,是因为现在已经有许多例子证明,低温状态之下,生命几乎可以得到无限制的延长……”我挥了一下手,打断了胡怀玉的念读:“这句话我不懂,你可否略作解释?”胡怀玉点头:“一些科学家,已经可以把初形成的胚胎,在低温之下保存超过十年之也,在低温保存之下,原始的胚胎,发育过程停止,在若千时日之後,再加以逐步的解冻,把温度逐步地提高,到了胚胎恢复活动的适当温度,发育就会继续。”我“嗯”了一声:“是,我看过这样的记载,把受精之後的白鼠胚胎取出来冷藏,那时的胚胎,还只有四个或八个细胞,经过多年冷藏之後,再提高温度,胚胎就在继续变化,终於成为一头小白鼠。”胡怀玉点头:“就是这样,这不但是理论,而且已经是实践。”在那一霎间,我突然想到张坚信中的“冰块孕育生命”这句话,心中不禁有了一股寒意,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可能远在我的想像之上。
一时之间,我没有说甚麽,胡怀玉等了片刻,继续念张坚的信:“所以,我假设在两极的低温之中,可能有自然条件下,保存下来的生命最早形式,我不断采集一切有可能的标本,用我自己设计的探测仪,对采集来的冰块作探测,那些标本,全都采自极低温区,摄氏零下五十度或更甚,在这三块小冰块中,我探测到,有微弱的生命信息……”胡怀玉向我望来,看到了我脸有疑惑之色。他不等我发问,就解释道:“生命有生命的……”他讲了这一句话之後,立即正识到自己这样的解释,词意太模糊,说了等於没说,所以他不好看思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生命是活动的,即使它的活动再微弱,精密的探测,还是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一个单细胞的分裂过程,它的活动,真是微乎其微,可是一样可以被测得到。”他这样解释,我自然再明白也没有。胡怀玉手指在信纸上移动:“这发现使我极度兴奋,可是我这里全然没有培育设备,无法知道冰中孕育的生命,在进一步发展之後是甚麽。可能是蜉螗生物,可能是水螅,可能是任何生物,也有可能是早已绝了种的史前生物。所以我要把冰块送到你的研究所来,你那裹有完善的设备,可供冰块中生命的原始形态继续发展下去。”
“由於我们对生命所知实在大少。所以我提议一有意外,立即停止,如果意外已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那麽尽快和我的一个朋友联硌,他的名字是卫斯理,电话是……”胡怀玉念到这裹,我已经大吃一惊。张坚的信上说“如果意外已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就要胡怀玉和我联络。如今胡怀玉找到了我,当然是有了意外,而且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了,这令人吃惊,难道胡怀玉巳经从那三块小冰块中,培育了甚麽怪物来了吗?
这倒真有点像早期神怪片中的情节了:科学家的实验室中,培育出了怪物。怪物不可遏制地生长,变得硕大无朋,捣毁了实验室,冲进大城市,为祸人间。
我本来真的十分吃惊,可是一联想到了这样的场面,不禁笑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真是清稽诙谐之至。卫斯理大战史前怪物?真是去他妈的!所以,我立时恢复了镇定:“那麽,现在,出现了甚麽不能控制的意外?”胡怀玉皱了皱眉,像是一时之间,十分难以解释,我耐心等了他一会,他才道:“还是一步一步说,比较容易明白。
第二部 效法古人燃烧犀角
看他的神情,虽然遭到了困扰,但看起来并不严重,大约不会有“史前怪物”出现的危险,那就由着他一步一步来说好了。他又停了片刻,才道:“摄氏零下五十度,其实不足以令得胚胎停止生长,张坚用了这个温度,是他采集了冰块之後,只能用这个温度来维持,这也是他为甚麽可以通过探测仪,测到冰块中有生命的原因。若是生命在完全静止的状态之中,当然也可以测知,但是却复杂得多。”我来回踱了几步:“我明白你的意思,冰块中的生命,在被采集了之後,已经在开始继续生长,并不像它在未被采集之前,完全静止。”胡怀玉忙道:“是,不过在那样的温度之下,生长的过程十分缓慢。”我真有点心痒难熬,忍不住问道:“那麽,经过你在实验室的培计,生出了甚麽东西来了?史前怪物,还是九头恐龙?”胡怀玉皱了皱眉,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请你到实验室中去,在那裹解释起来,比较容易。”我只好跟看他走了出去,一路上,有不少研究所中的工作人员和他打招呼,但是胡怀玉却看来心神不属,愁眉苦脸,拐了一个弯,来到了一扇门口,门口挂看一块牌子:“非经许可,严禁入内。”胡怀玉取出了钥匙,打开了门,和我一起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实验室,看来和普通的实验室,并没有甚麽不同,全是各种各样的仪器。所不同的是,有一个相当大的玻璃柜子,那玻璃柜子,有一个架子,咋一看去,架子上空空如也,甚麽那没有,但仔细凑近去看,就可以看到,在那架子上,有三块小冰块,真是只有半块糖那样大。而在玻璃的仪表上,可以看到柜内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二十九度。
我指着柜子:“就是这三块小冰块?”
胡怀玉点了点头。
我用尽目力看去,冰块看起来晶莹透彻。就像是水晶,在冰块内,甚麽也没有。我看了一会:“裹面甚麽也没有。”胡怀玉忙道:“自然,细胞。肉眼是看不见的。”他说看,推过一具仪器来,接动了一些掣钮,在柜子裹去,有一组类似镜头也似的机器,伸缩转动看,他则凑在柜外的仪器的一端,观察看,然後,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留意仪器上的一个萤光屏:“放大了二万倍。”我向萤光屏望去,看到了一组如同堆在一起的肥皂泡一样的东西。
胡怀玉道:“看到没有,细胞的数字已经增长到了三十二个了,温度每提高一度,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成长增加一倍,细胞的分裂成长速度还是相当慢,可是几何级数的增长,速度十分惊人。”。我指着萤光幕:“现在,可以知道那是甚麽生物?”胡怀玉道:“当然还不能,几乎所有生物,包括人在内,在那样的初步阶段,都是同样的一组细胞,等到成形,还要经过相当的时日。把温度提高的速度增加,可能会快速一些,但我又怕会造成破坏。”我不由自主,眨了眨眼睛,整件事,真有它的奇诡之处在。
试想想,来自南极,极低温下的冰块之中,有看不知是甚麽生物的胚胎的最早形式,本来,完全静止,温度缓慢提高,它又开始了生命成长的活动,终於会使活动到达终点,出现一个外形,是一种生物。而这种生物完成它的发育过程,究竟是甚麽样子的东西,全然无法在此时预测。自然,像胡怀玉这样的专家,不必等到他发育完全成熟,就可以辨认出那是甚麽东西来,但至少在目前阶段,神秘莫测。胡怀玉又移动了一下仪器,萤光屏闪了一闪,又出现了同样的一组细胞来。他道:“两块冰中的生物,看来一样。”我心中想,胡怀玉不知道找我干甚麽,看起来,并没有甚麽意外发生,更别说有甚麽“不可控制”的意外。
在这时,胡怀玉的神情,却变得十分凝重,他苦笑,又操纵看那具仪器,萤光屏闪动看,停了下来,是一片空白。
他道:“看到了没有?”
我愕然:“看到甚麽?甚麽也没有。”
胡怀玉的神情更苦涩:“就是不应该甚麽都没有。”我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望定了他。他吸了一口气,走向另一组仪器,接下了不少钮,那组仪器上也有着一个萤光屏,着了之後,可以看到模糊的、三组泡沫似的东西。
胡怀玉道:“这是上次分裂之前,我拍摄下来的。当然,我已经发现第三组,和第一二组,有看极其细微的差别。”按着,他指出了其中的几处差别,在我看来,虽然经过了他的指出,但还是无法分辨得出有甚麽分别。我问:“你的意思是,三块冰块之中,有两块一样。而另一块,将来会出现另外一种生物。”胡怀玉用力点看头,神情更苦涩:“可是,那应该是另一种生物……现在却不在冰块之中……它……消失了。”当他说到後来,简直连声音也有点发颤,看起来事情好像严重之极。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甚麽,肉眼都看不到的生物初形成,不见了就不见了,有甚麽好大惊小怪?
我道:“或许,在温度提高的过程中,令得它死亡了?”胡怀玉吞了一口口水:“就算是死亡了,死了的细胞也应该在,不应该甚麽都没有。”我摊开了双手:“那你的意思是……”胡怀玉深深地吸了一气:“我认为它……已完成了发育过程。离开了冰块。”我更不禁好笑:“离开了冰块,上哪儿去了?”胡怀玉态度之认真,和我的不当一回事,恰好成了强烈的对比。他道:“问题就是在这裹,它到哪裹去了,全然不知道。”我仍然笑看:“那麽就由它去吧。”胡怀玉嗖地吸了一口气:“由着它去?要知道,没有人知道那是甚麽。”我随口道:“没有人知道又有甚麽关系,不管它是甚麽,它小得连肉眼都看不见。”当我讲到这裹的时候。我陡然住了口,刹那之间,我知道胡怀玉何以如此紧张,感到事态严重。
如果真如胡怀玉所说,它已经完成了发育,离开了冰块,由於全然不知道那是甚麽,那真值得忧虑。
由於三流幻想电影的影响,很容易把史前怪物想像成宠然大物,一脚踏下,就可以合一座大厦毁灭,不容易想到,就算是小到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一样极其可怕和危险。如果那是一种细菌,一种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细菌,自冰块中逸出,在空气中分裂繁殖,而这种细菌对人体有害,那麽,所造成的祸害,足可以和一枚氢弹相比拟,或者更甚。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形容变得十分怪异。胡怀玉望看我:“你也想到,事情可能严重到甚麽程度!”我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声音有点发僵:“这件事……这件事……是一个极端,可能一点事也没有,可能……比爆发十枚氢弹还要糟糕。”胡怀玉点看头:“是的,可能一到了空气之中,它就死了。”我突然之间,又感到了十分滑稽:“如果它死了,当然无法找到它的尸体。”胡怀玉苦笑:“当然不能,怎麽能找到一个细菌的尸体?”他顿了一顿,又道:“如果它在空气之中,继续繁殖,由於根本不知道它是甚麽东西,以後的情形,会作甚麽样的演变,也就全然不可测。”我道:“甚至全然不可预防。”我说到这里,实在忍不住那种滑稽的感觉,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逃走了一只不知名的细菌,人是万物之灵,有甚麽方法去把它捉回来?可是在笑了三四下之後,我又笑不出来,因为後果实在可以十分严重,谁知道在南极冰层下潜伏了不知多少年的是甚麽怪东西?
这情形,倒有点像中国古代的传说:一下子把一个瘟神放了出来,造成巨大的灾害。
我又笑又不笑,胡怀玉只是望看我,我吸了一口气:“胡先生,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我有点不明白,冰块还在,在冰块中的生物,如何……可以离开冰块?”胡怀玉道:“当然可以的,只要它的形体小到可以在冰块中来去自如,也就可以逸出去。”我指着那柜子:“看来这柜子高度密封,它离开了冰块之後,应该还在那柜子之中。”胡怀玉道:“我也曾这样想过,这是最乐观的想法了。可是柜子的密封程度,究竟不是绝对的,甚至玻璃本身,也有隙缝,如果它的形体够……”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会吧,已经有几十个细胞了,不可能小得可以透过玻璃。”胡怀玉喃喃地道:“我……倒真希望它还在这个柜子中,那就可以知道它是甚麽,至少,它要是不再继续繁殖,死在柜子中,也就不会有不测的灾祸了。”我摇看头:“就算它不断繁殖,繁殖到了成千上万,只要它形体小如细菌,还是不能知道它是甚麽,根本看也看不见。”胡怀玉盯看那柜子:“那倒不要紧。只要它的数量够多,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镜头,总可以捕捉到他,怕只怕它已经离开了这柜子。”我苦笑:“我想,我们无法采取任何措施,它如果离开了这个柜子,也有可能早已离开了整个研究所,不知道跑到甚麽地方去了,照我想,情形会坏到我们想像程度的可能,微之又微,不必为之担忧,还是留意另外两块冰块中,生命的继续发展的好。”胡怀玉望定了我,一副“照你看来是不碍事的”神情。我当然不能肯定,危机存在,存在的比率是多少,也全然无法测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当然也不必自已吓自己。所以我还是道:“真的,不必担忧,要是有甚麽变化,有甚麽发现,再通知我。”胡怀玉的神情,还是十分迟疑,我伸手拍下拍他的肩头。看出他仍然忧心忡忡,我道:“张坚也真不好,那些生命,既然冻封在南极的冰层之下,下知道多少年,就让它继续层封下去好了,何必把它弄出来,让它又去生长?”胡怀玉摇着头:“卫先生,你这种说法,态度大不科学。”我没有和他争辩,只是道:“我看不会有事。你的研究所规模这样大。我既然来了,就趁机参观一下。”胡怀玉忙道:“好,好!”然後他又补了一句:“真的不会有事?”我笑了起来:“你要我怎麽说才好呢?”他当然也明白,事情会如何演变,全然不可测,所以也只好苦笑,没有时间再问下去。
按着,他就带看我去参观研究所,即使是走马看花,也花了几乎两小时,研究所也看得兴趣盎然。例如他们在进行如何使一种肉质美味的海虾的成长速度加快,研究所进行的工作,有些我是懂得的,有些只知道一点皮毛,更多的全然不懂,但方便进行人工饲养,就极使人感到有趣。
看完了研究所,胡怀玉送我到门口,我和他握手:“很高兴认识你。”这倒并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我的确很高兴认识他,不单是由於他是一个科学家,而且是由於他以私人的财力,支持了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研究所。这种规模的一究所,经常的经费开支,必然是天文数字。胡怀玉道:“一有异象,我立即通知。”我连声答应,驾车回家,一路上,就不断在思索看,各种各样的古怪念头,纷至沓来:三块冰块之中,有一块是生存不知名生物,不知名生物已经离开了冰块,那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它的发育生长过程已经完成了,以後是它的繁殖过程。另一个可能是,它的发育生长过程还没有完成,在离开了冰块之後,继续成长,如果是高级生物,单独的一个个体,不能繁殖,那麽,它的形体,是不是可以成长到被肉眼看得到呢,还有那两块冰块中的生物。在继续成长看,将来会变成甚麽东西?南极的冰层,一恒古以来就存在,这种生物,会不会是地球上最早的生物形态?如果不是从坏的方面去想,一直设想下去,真是乐趣无穷。
我有这麽有趣的经历,回到家中,却遇上了温大富夫妇那样无趣的人,而且还要莫名其妙地指责我,试想我怎麽会花时间去敷衍他们?
我关上了书房的门,坐了下来,不多久,白素就推门走了进来。我忙道:“那一双厌物走了?”白素笑了一下:“其实你应该听听那个少年做了些甚麽事。”我摇头:“不想听,倒是你,一定要听听我一下午做了些甚麽。”我用夸张的手势和语调:“南极原始冰层下找到了史前生物的最初胚胎,而这个胚胎在实验室中,又开始成长,可能演变为不知名的生物。”白素扬了扬眉,我就把胡怀玉那边的事,同她讲述了一遍,笑着道:“胡怀玉真的十分担心。因为逃走了的那个,没有人知道是甚麽东西。”白素侧看头,想了一回:“这是一件无法设想的事。”我完全同意:“是啊,你想,我哪裹还会有与趣去听温大富的事。”白素却说:“可是,我认为你还是该听一下。温宝裕这个少年人做了些甚麽。”我有点无可奈何:“好,他做了甚麽事。”白素平静地道:“他自他父亲的店铺中,偷走了超过三公斤的犀角。”我听了之後,也不禁呆了一呆,发出了“啊”地一声。犀角,是相当名贵的中药,市场价袼十分高,约值三万美元一公斤,三公斤,那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是相当巨大的一笔数字。
我想起温宝裕的样子,虽然偷了那麽贵重的东西,不可原谅,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而且他的父母,又绝不可爱,所以我又道:“活该,犀角是受保护的动物,只有中药还在用犀角,因为犀角而屠杀犀牛。哼,就算犀角真有凉血、清热、解毒的功用,不见得没有别的药物可以替代。”白素皱眉道:“猎杀犀牛是一回事,偷取犀角,是另一回事,不能缠在一起的。”我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愠宝裕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少年。”白素扬眉:“甚至在偷了三公斤犀角之後?甚至於在说那是由的你教唆?”我呆了一呆,刚才我倒忘了这一层:温氏夫妇找上门来,就是为了指责我教唆偷窃,愠宝裕也真是,怎麽可以这样胡说八道。
我还是为他争了一句:“或许他被捉到了。他父母打他,情急之下,随便捏造几句,拿我出来做挡箭牌,也是有的。少年人胡闹一下。有甚麽关系。”白素淡然有:“胡闹成这样子,太过分了吧。”我笑了起来:“争甚麽。又不是我们的责任,猜猜看,在实验室中那三个胚胎,会发育成长为甚麽的生物?有可能是两只活的三叶虫,也有可能是两头恐龙。”
白素对我所说的,像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只是望定了找:“是你的责任!”我呆了一呆,指着她,我已经知道她这样说是甚麽意思了,一时之间,我真是啼笑皆非,可是白素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以为他们怎麽会那麽快离去?”我苦笑了一下:“是你把他们扔出去的?”白素微笑一下:“当然不是,我答应他们你会见他们的儿子,和这个少年好好地谈一谈。”这是我意料中的事,而且我也知道,白素已经答应了人家,我也无法推搪,但是无论如何,我总得表示一下抗议。我闷哼了一声:“人家更要说我神通广大了,连教育问题少年,都放到了我身上来。”白素纠正看我:“温宝裕不是问题少年。”我扬眉:“他不是偷了东西吗?”白素略蹙下眉,望着我:“那是你教唆的。”我一听之下,不禁陡然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气得说不出话来。白素瞪了我一眼:“你一副想打人的样子,干甚麽?”我大声叫了起来:“把那小鬼叫来,我非打他一顿不可。”白素一副悠然的神态,学看我刚才的腔调:“少年人胡闹一下有甚麽关系,同至於要打一顿?”这一下“以子之矛”果然厉害,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好乾瞪眼。
白素看到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忍住了笑:“他快来了,你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没有?”我“哼”地一声:“有甚麽话好说的,叫他把偷去的东西吐出来就是了。一口咬定是我教他去偷东西的,这未免大可恶了。”白素叹了一声:“少年人都有看丰富的想像力,其实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可是一进入社会之後,现实生活的压力,会使得人幻想的本能,受到遏制,这实在不是好现象。”我答道:“也许,但是想像是我教他偷东西的,这算是甚麽想像力?”白素道:“或许,他会有他的解释?”我不禁笑了起来:“刚才是我在替他辩护,现在轮到你了?”白素也笑了起来:“或许,我们其实都很喜欢那个少年人的缘故。”我不置可否,就在这时,门铃声响了起来,我听到了开门声,白素走出书房,向楼下叫看:“请上来。”我想到自己快要扮演的角色,不禁有点好笑。我自己从来也不是一个一本正经、严肃的人。但这时却板起脸来,去教训一个少年人,想来实在有点滑稽。
我坐直了身子,那少年温宝裕已经出现在书房的门。
我用严厉的眼光向他望去,一心以为一个做了错事的少年人,一定会低着头,十分害怕,踌蹰着不敢走进来,准备领受责罚的可怜模样。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温宝裕满面笑容,非但没有垂头丧气,而且简直神采飞扬,一见到了我,就大声叫:“卫先生,真高兴又能见到你。”我原先摆出来的长辈架子,看来有点招架下住,但是我却一点也下现出慌乱的神色来,沉声问:“偷来的东西呢?”温实裕怔了怔,大声道:“我没有偷东西!”我的声音严厉:“你父母恰才来过我这裹,他说你偷走了三公斤犀角,难道你父母在说谎?犀角是十分贵重的药材,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严重的刑事罪行。”温宝裕涨红了脸。他的长相,十分俊美,那多半由於他的母亲是一个美妇人。
可是当他涨红了睑,神情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屈强。
可能他由於我的指责,心情十分激动,因之一开口。连声音都有点变:“三公斤犀角,是的,不过我不是偷,我只不过是把没有用的东西,拿去做更有用的用途,犀牛的角做药材,我就不相信及得上抗生素!”我对他的话,颇有同感,但我还是道:“别对你自己不懂的中医中药作放肆的批评——快把那些犀角吐出来。你父母会原谅你的。”温宝裕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吐不出来。我已经把它们用掉了。”一听得他这样说法,我和白素都吃了一惊,望了一眼。
犀角作为药材来说,近代科学对其成分的分析,已证明了它约有效成分是硫化乳酸。
硫化乳酸经人体吸收之後,有使中枢神经与奋、心跳强盛、血压增高等现象,更能使白血球的数量减吵,体温下降,药效相当显着。所以一般来说,用量相当轻微,通常连一钱也用不到。
着名的使用犀角的方剂“犀角地黄汤”,据说专治伤寒,也用不到到犀角一两,还是用九升水煮成三卦,分三次服食的,犀角服用的禁忌也相当多,孕妇忌服,如果患者,不是大热,无温毒,服食下去,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虽然说,吃了一两或以上的犀角,也不见得真会有甚麽害处,可是,三公斤犀角,一下子就用掉了,若是他胡闹起来,以为犀角能治病,给甚麽病人吃了下去,那麽,这个病人真是凶多吉少之至!我在呆了一呆之後,疾声道:“真是,你……给甚麽人吃掉了?”温宝裕看到我面色大变,一时之间。倒也现出了害怕的神色来。
可是他一听得我这样问,立时又恢复了常态:“我不是用来当药材。”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问:“那你用来干甚麽?”温宝裕贬看眼:“我把它们切成簿片,饶掉了。”我怔地一怔,最初的反应是:莫非这个少年真有点不正常?把价值近十万美元的药材,拿来烧掉了?可是在刹那之间,我脑中陡然一亮,想起了一件事来。一想到了那件事,立时向白素望去,看到白素的神情,也恰好由讶异转为恍然。这证明她和我同时想到了这件事。接着,不但是我忍不住,连白素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一面笑,一面指着温宝裕,由於好笑的感觉实在太甚,所以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
温实裕显然也知道我们在笑些甚麽、他的神情略见忸怩。可是也没有觉得自己有甚麽不对。我笑了好一会,才能说得出话来,仍然指着她:“你……真有趣,因为是你姓温、所以才这样做?”温实裕也笑了起来:“有一点,但不全是!”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你不是常说。世上有大多人类知识范围及不到的事,只要有可能,就要用一切方法来探索!”我道:“是啊”温宝裕贬看眼清:“那麽,我做的事,有甚麽不对?或许,我会有巨大的发明,可以使整个人类的文明重写!”我实在还是想笑,可是见他说得如此认真、却又笑不出来,我只好无目的地挥着手。
在这里,必须把我和白素在一听到了温宝裕把三公斤的犀角,切成了薄片烧掉了之後,同时想到的,令得我们忍不住大笑的那件事,简略地说一下。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曾焚烧犀角的名人,这个人性温,名峤,字太真。是晋朝的一个十分有文采的人。“晋书”有这样的记载:“峤旋於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出,奇形怪状。
其夜梦人谓之曰:“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意甚恶之。”这位出生於公元二八八年的温峤先生,是东晋时人,原籍太原,是太原人,桃花源记中发现桃源的,也是这个地方的人,官做得相当大,拜过骠骑将军,封过始安郡公,卒於公元三二九年,不算长命,只活了四十一岁。
温峤在历史上有名,倒不是因为甚麽丰功伟绩,而是因他曾在牛渚矶旁,烧过犀角,把水中的精怪,全都照得出了原形来的那件事。
牛渚矶这个地方,在中国地理上。也相当有名,这个名字後来被改为采石矶,不知是为甚麽原因要改名,那是兵家必争的一个险要地点。
有趣的是,这个地方,和中国的一个大诗人李白,有着牵连,传说,李白在醉後,看到水中的月亮,纵身入水去捉月亮。就这样淹死的。
我说有趣,是由於温峤烧犀角、李白捉月两件事,都发生在这个地方。李白捉月一事,只有传说。并没有正式的记载。温峤犀角,记载也不限详尽,只有上面引述过的“晋书”中的那一小段,而这一小段文字。也犯了中国古代记载的通病,看起来文采斐然,可是却禁不起十分确切的研究。
例如: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牛渚矶在如今安徽省的当途县附近,据记载来看:温峤是在一个大水潭的旁边,传说这个水潭中有许多怪物,所以温峤就焚烧犀角,利用焚烧犀角发出的光芒照看。在这裹,又要略加说明(说明中又有说明,希望各位耐心点看。)温峤为甚麽去燃烧犀牛的角,用犀牛角焚烧时发出的光芒去照看怪物的呢?因为犀角这东西,不知为了甚麽原因,很早就被和精怪连在一起。“淮南子”就有杷犀角放在洞中,狐狸不敢回洞之说,犀角一直被认为有辟邪作用。温峤或许就是基於此点,所以才肯定焚烧犀角发出的光芒,可以照相到其他任何光芒所不能照相到的怪物。(犀角并不是普通常见的物品。何以温峤想看怪物,就有犀角可供他焚烧,不可考,也不必深究。)
(温峤焚烧了多少分量的犀角,发出了何等样强烈的光芒,记载中照例没有,也不可考。)总之,温峤在焚烧了犀角之後,发出光芒,赫然使他看到了怪物:“奇形怪状”。(至於如何奇形怪状,也没有具体的形容的,总之奇形怪状就是,只好各凭想像。)那些怪物,从记载中看来,生活在水中,可是问题又来了,温峤在看到了怪物之後,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有人来对他说话。
请注意,温峤梦见的是人,不是甚麽奇形怪状的怪物。何以怪物会变成了人?也没有解释。而这个显然以怪物身分来说话的人,所说的话,也值得大大研究。他说:“与君幽明道别……”“幽明道别”,自然不是指你在明我在暗那麽简单,幽,指另一个境界,就是说:“你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之中,你为甚么要来照看我们?”讲了之後,“意甚恶之”,对温峤的行动,表示了大大的不满。
怪物後来,是不是曾采取了甚麽报复手段,不得而知,温峤然犀角的故事,却传了下来,“犀照”也成了一个专门性的形容词,用来形容人的眼光独到,明察事物的真相。
後来,李太白(温峤字大真,李白字大白,都有一个“大”字)在牛渚矶喝酒喝得有了醉意,投水捉月,这也很值得怀疑,是不是他的醉眼,在突然之间,看到了水中“奇形怪状”的怪物,欲探究一竟,所以跳进水中去了?还是水中的怪物把他拉下水去的?
我在很小的时候,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杂书,也对一些可以研究的事,发过许多幻想,在温峤燃犀角这件事上,我也曾有过我自己的设想。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根本不是生活在水中的,“幽明道别”,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人所不明白的境地之中,给温峤用焚烧犀角的光芒,照得显露了出来,使他们大表不满,所以,就通过了影响温峤脑部的活动,用梦的方式警告他,不可以再这样做。
一千五百多年之前,一个姓温的曾燃烧犀角的经过,就是这样。真想不到,时至今日,还有一个姓温的少年,也会去焚烧犀牛的角。事情的本身,实在十分有趣,有趣得使人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住了笑,问愠宝裕:“你在焚烧那三公斤犀角之後,看到了甚麽?”温宝裕十分沮丧:“甚麽也没有看到,而且犀牛角根本不好烧,烧起来,臭得要死。”我忍不住再度大笑:“你是在哪裹烧的?地方不对吧,应该到牛渚矶去烧,学你的老祖宗那样。”温宝裕被我笑得有点尴尬:“我不应该那样去试一试?”我由衷地道:“应该,应该。我小时候,家里不开中药店,不然,我也一样会学你那样做。”我这样说,没有丝毫取笑的意思,温实裕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坐了下来:“把经过的情形,详细对我说说。”温实裕生了下来,做了一个手势:“大概我姓温,所以对温峤燃犀角故事,早已知道。”我笑道:“是啊,在牛渚矶旁,有一个燃犀亭,是出名的名胜古迹,日后你如果有机会,可以去看看。”温宾裕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略停了一停:“上个月,学校有一次旅行,目的地处,有一个大水潭,又有一道小瀑布注进潭中去。我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经常在梦裹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水中生物。像有着马头鱼尾的怪物等等。”他请到这裹,同我望了一下,像是怕我听得无趣,看到我十分有趣地在听,他才继续说下去:“当时,附近的人家就说,这个水潭中有鬼灵,有精怪,叫我们不要太接近,更不可以跳进潭中去游泳,说是不听劝告,跳进潭中去游泳的,不是当场淹死,也在不多久之後就生病死去,十分可怕。”温实裕道:“我约了两个同学一起去,这两个同学,也胆大好奇。我们下午就到了,一直等到天黑。那水潭在山脚下,有几块大石头在潭边,我们就在最深入潭水的那块大石上,用普通的旅行烧烤炉,生着了火,把早已切成薄片的犀角投进去。”我听到这裹,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温宝裕自己也觉得好笑。
温宝裕道:“犀角并不容易燃烧,也没有甚麽强光,臭气冲天,三个人弄了将近两小时,一百只犀角侥光了,甚麽鬼灵精怪也没有见看。”我问:“那麽,到了晚上,你有没有做梦,梦见有人对你的行动,大表不满呢?”温宝裕做了一个鬼脸:“做梦倒没有甚縻人对我不满,当天晚上,睡到半夜,有人一把将我抓了起来,几乎打死我。”我呆了一呆,白素低声道:“当然是他父母。”温宝裕又做了一个鬼脸:“是啊,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那麽凶过,我爸爸知道我拿走了那批犀角,几乎要把我吞下去。”他说到这裹,我脸色一沉:“你就说是我教你做的?”我的责问,相当严厉,因为拿走了一批犀角,想效法古人,在水中看到一些古怪的东西,这是少年人的胡闹,不足为奇。
可是,若是胡说八道,说他的行动是我所教唆的,这就是一个人的品格问题,非要严厉对待不可。
温宝裕眨看眼睛:“我并没有说是你教我这样做的,我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仍然板看睑:“你说了些甚麽?”温宝裕看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告诉他们,我把那批犀角拿去干甚麽了,他们根本一点想像力也没有,不相信,所以我说,卫斯理说过,世上,在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太多了,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去发掘真相。他们一听,就误以为是你叫我去这样做。”我一听得他这样解释,当真是啼笑皆非,生他的气不是,不生他的气也不是,不知说甚麽才好。温宝裕又道:“卫先生,类似的话,你说过许多!”我道:“是的,而且,都十分有理。”温宝裕道:“是啊,我父母他们不了解,如果我真有所发现,那是何等伟大。所谓水中的精怪,可能就是生活在另一空间中的生物,这种生物,还有影响人类脑部的活动的能力,它们可以令得温峤在晚上做梦,要是有发现,人类的一切知识,要整个改观!”温宝裕的这番话,非但无法反驳。而且还正是我一贯的主张。我想了一想:“你说得对,但是古代的传说,有时并不可靠,甚至有人参会转成小孩子的说法,希望你别再去打你父亲店中野山参的主意了。”温宝裕道:“当然不会,那天我见到你,问你的问题,就是想知道人类是不是有可能看到自己不了解又看不到的东西。”
第三部 研究所中出了事
我想起了那天温宝裕问的问题:“有一种办法,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又不了解的东西。例如细菌,人能看到细菌的历史不算很久,最原始的显微镜被制造出来之前,人类就不知道有种微小的生物和我们在一起,无所不在。”温宝裕侧看头:“可是微生物……还是和我们生活在一个空间裹的。”我拍了拍他的头:“你想得太复杂了,如果说,你想看到生存在另一个空间的东西,首先先要承认确然有另一度空间的存在。”温宝裕道:“不存在吗?”我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四度或五度空间究竟是不是存在,这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肯定回答,就算承认鬼魂,鬼魂是某种人类还不知道的能量,只怕也和我们存在於同一个空间之中。”温宝裕侧看头,想了一会。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神情十分认真。运用他所有的知识在深思看,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少年人。
过了一会,他才叹了一口气,用力摇了摇头:“希望在我们这一代,可以解决这类问题。”我点头:“希望。”温宝裕站了起来:“我要告辞了,你……准备怎样对付我父母?他们怒意未息,其实我……根本没有做错甚麽。”我想了一想:“我会对他们说,你有可能成为一个大科学家,而所有的大科学家,在小时候,总有一些成年人不能容忍的怪行为,叫他们不必在意。”温宝裕有点发愁:“这样说……有用吗?”我笑了起来:“当然,我还会吓他们一下,告诉他们,如果不了解你,你就会逃走。”温实裕眨看眼,还是很不放心:“如果他们不怕,我想逃也没有地方可去。”我哈哈大笑:“逃到我这裹来吧。”滑宝裕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白素在一旁人摇其头:“你们两个人没大没小,太过分了,你怎麽能这样教孩子。”我指看温宝裕:“看看清楚,使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的想法,比他开药材铺的爸爸,不知超越了多少。”白素又狠狠瞪了我一眼,对温宝裕道:“你不必担心,你父母不知道多麽爱你,他们生气,不是不舍得那批犀角,而是心痛你做坏事,怕你误入歧途,所以才对你严厉。”温宝裕笑道:“可能是。但如果我拿的只是三公斤陈皮,他们或许不会那麽紧张。”我忍不住又呵呵大笑了起来,温宝裕这小孩,真是精灵得有趣。
温实裕看我笑看,提出了他的要求:“卫先生,你最近有甚麽古怪事遇到?能不能让我和你一起探索一下?”我立时摇头:“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让你参加。一个人,在你这样的年纪,有太多事要做,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拚命吸取知识,才能有其他作为。人类的新想法、新观念,全从丰富的学问、知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白素低声说了一句:“这才像话。”我忙分辨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话,只不过有些和一般人的认识,多少有点不同而已。”白素笑了一下:“我不和你争论这一些……”她才讲了一句,电话铃突然向了起来,又是抽屉中的那一只号码少为人知的那一只。
我才开了抽屉,取起电话来,我以为是胡怀玉打来的,可是电话中都传来了极其微弱、低得难以辨认的声音,而且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别有浓重澳洲口音的英文在说看:“卫斯理先生?”我答应看,知道那是长途电话,然後那女声道:“请等一等。”这一等,等了足有五分钟之久,才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看:“卫斯理?”我辨不出那是甚麽人,只好大声答应,那边道:“张坚,我是张坚。”我怔了一怔。张坚埋头埋脑在南极做研究,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他居然打电话来找我,可知一定有甚麽非常事故。
我忙道:“张坚,有甚麽事麽?”
我在讲电话的时候,温宝裕还在旁边,他一听得我这句话,就与奋得直跳了起来“好哇,张坚,就是那个在南极的探险家。”我立时瞪了他一眼,同时向白素作了一值手势,示意白素带他出去。白素向他招了招手,可是位缩了缩身子,一副哀求的模样,令得白素不忍心拉他出去。
我由於电话中传来的声音十分细小,自然也无法再分神把他赶出去,要用心听电话。
张坚在电话中传来的话是:“卫斯理。我要你到我这裹来一次。”我怔了怔:“你在甚麽地方?”这句话其实是问来也多馀的,张坚还会在甚麽地方?他当然在南极,可是由於他要我到他那裹去,我又不能不问这一句。
张坚道:“我在巴利尼岛。”
他说了三四次,我才听清楚了这个岛的名字,我只好苦笑:“这个见鬼的巴利尼岛是在……”张坚道:“在麦克贵里岛以南,不到一千公里,麦克贵里岛,在纽西兰以南,也不过一千多公里。”我不禁苦笑,说来说去,张坚还是在南极。
看来除了南极之外,他不会再有别的地方可去。张坚和南极,其间几乎可以划上等号。
他这个人,真可以说是不识世务至於极点,他要我到南极去,十几万公里,就像是打电话叫朋友出去喝一杯咖啡。
我试图使他明白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如何遥远,并不是一下楼转一个弯就可以去得的街角,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我只好折衷地道:“你在南极住得太久了,张坚,南极是地球的一端。而我住在地球的另一边。”张坚怔了一怔:“你这样说是甚麽意思?你说你不能来,还是不想来?”我又支吾了一下,使在那边叫了起来:“你一定要来。在我这襄,有点事情发生了,比我们上次的事还要超乎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你要是不来,终生後悔。”我叹了一声,实在不知怎样说才好。地球上有四十多亿人,只怕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性格,有温家三少奶奶那样,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些她不惬意的事,就胡乱去怪人:也有像张坚那样,完全不理会别人处境。
我还未曾开口问,他又道:“我不单要你来,还要你去约一个朋友一起来,这个朋友……”我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个朋友叫胡怀玉?”张坚高兴地道:“是,是,你和他联络过了。”我道:“不是我和他联络,是位和我联络,就在今天,他给我看了三块冰块,其中两块之中,有生物的胚胎,正在成长。”张坚停了一停:“不是两块,是三块。”我道:“是,另一块中的生物不见了。胡怀玉担心得不得了,认为不知是甚麽上古生物,逃了出来,会闹得天下大乱。”张坚又停了片刻。才道:“卫斯理,很好笑麽?”我听他的话中,大有责难之意,更是啼笑皆非:“我没有说很好笑,你那边发生的事,是不是和胡怀玉实验室中发生的事一样?或是有关?”张坚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卫斯理,一定要你来了,才有法子解决。”要在这裹插进来说一下的是,在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温宝裕这少年,就在我的书房中,我在听电话的时候,曾经暗示他可以离去,也曾暗示白素,把他带离书房去,可是他却假装不懂。
温宝裕不但假装不懂,而且,还假装并不在听我的电话,而在书房中东张张、西摸摸,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温宝裕不论怎麽假装,绝瞒不过我。他正用心听我在电话中讲的每一个字。
当他听到我讲到有上古的生物自实验室中逃出来,他神情极其与奋,双眼发光,这使我感到有点不可忍受。
所以,我用手遮掩一下电话听筒,不客气地道:“温宝裕,你父母一定在等你,你可以离去了,去吧。”温宝裕还现出不愿意的神情来,我沉下了睑:“你看不出我很忙吗?成年人和少年人不同,少年人可以一直想,但成年人除了想之外,还要做。”他的口唇掀动了几下,想说甚麽。可是又没有说出来,神情略带委屈,我再向白素示意,白素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先出去再说。”温宝裕向我扬了扬手,走到门口,居然又十分有礼貌地向我一鞠躬,才跟白素,走了出去。
电话那边,张坚一直在说话:“你这就去和他联络,比较起我寄给他的冰块来,这裹所发生的,简直惊天动地,你真是一定要来,我在这裹等你,你到了纽西兰南部的因维卡吉市之後,南极探险组织的人会和你们联络,你可以有小型飞机供应,直接飞来和我会合。抱歉我不能来迎接你,打完电话,我还要回基地去,为了打电话和你联络,我要来回超过一千公里,他妈的,人类的科学,真是落後。”他忽然发起牢骚来。我还在想如何把他的这种邀请推掉,至少,使可以先在电话中告诉我,究竟是甚麽异特的事情。
可是他一说完,就只听得“卡”的一声,使显然已经放下了电话。
我不禁大是着急,连忙“喂喂喂”,可是“喂”了七八十声,电话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哪裹还有半分回音。
我瞪着电话,呆了半晌,不知道怎麽才好。张坚这个人,一放下电话之後,极可能立时就启程回到他与世隔绝的基地去了,除了万里迢迢,亲自去找他之外,无法再和他联络。
而他又不肯讲出究竟发生了甚麽事,只说胡怀玉实验室中的事,和他所发现的相比较,简直微不足道。
在胡怀玉实验室中发生的事,也已经够奇特的了,在显微镜下,可以清楚地看出,冰块之中,有看生命的最初形式,而且在温度逐步提高过程之中,分裂成长,不知道会成为甚麽。
而张坚还说那“微不足道”,那麽,他发现了甚麽?难道真是活生生的史前怪兽?张坚的“邀请”,其实也很令人心向往之,只是来得大突然。我想了一想,觉得应该先和胡怀玉联络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我刚刚准备拿起电话,白素推门走了进来:“他父母一直在车子裹等他。”我闷哼了一声:“那女人要把我拉到警局去?你怎麽向他们解释温宝裕偷了犀角去的用途?”白素笑了起来:“的确很难,但是我使他们相信,温宝裕只不过是在做一个古代有记载的实验,其中需要用大量的犀角。他的实验如果成功,这一种小儿科的圣药……”白素请到这裹,笑声越来越顽皮:“温宝裕听得口张得老大,他一定想不到我也会信口雌黄,可是他父母却相信了,还称赞他有出息,可以把家传的业务,继续下去。”我听得白素居然弄了这样一个狡桧,不禁“哈哈”大笑,但是笑了几声,就觉得十分不对劲,道:“甚麽叫作你“也”会信口雌黄?你在暗示甚麽?暗示我一直在信口雌黄?”白素淡然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我可没有这样说过张坚的邀请,你可接纳了?”我只好叹了一声:“他自顾自讲,讲完之後,就挂了电话。”我把张坚的话复述了一遍,白素道:“看来你是非去不可的了。”我又叹了一声:“我倒希望我可以有选择的馀地,先和胡怀玉联络一下,他要是有兴趣的话,让他一个人去。”白素用疑惑的眼光望看我,我知道她这样看我的意思,是在说我讲的话言不由衷,其实我心中巴不得立刻就身在南极。
我的确有这种想法,所以只好避开她的眼光,自顾自去拨电话。电话拨通之後,久久没有人听。我记得胡怀玉说过,他会二十四小时在实验室中,注视看那些胚胎的变化。电话怎麽会没人听呢?我挂上,再打,这一次,电话有人接听了,可是却不是胡怀玉的声音,我道:“请胡怀玉先生……”那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反问:“你是谁?”我有点不耐烦:“你叫胡怀玉来听就是了。”那个男人的声音道:“你……”他只讲了一个字。又换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也正住找胡先生,你是他的朋友吗?”我怔了一怔。那第二个男人的声音,听来十分熟悉。他说他们也在找胡怀玉,那是甚麽意思?“他们”又是甚麽人?
刹那之间,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胡怀玉正在研究一些人类科学不可测的事,在他的实验室中,又有了神秘的陌生人在截听电话,是不是他有甚麽麻烦了?
(在故事和电影之中,科学家总是会遭到麻烦的,这类故事或电影,对人还真有影响力。)我沉声道:“是,我是他的朋友,有重要的事和他联络,阁下又是谁?”我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可是却有了意料之外的反应,那个男人用充满了惊讶的声音,呷了起来:“老天,你是卫斯理。”这个人,单凭我在电话中的声音,就认出了我是甚麽人,那自然是熟人,难怪我一听他的声音,就觉得十分耳熟。
一人的声音,和人的性格有相似之处: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一样的。记性好的人,听到过两三次,就可以把一个人的声音记上一辈子,再一听到时,立刻就可以辨认出来。我的记性可能那麽好,但是也绝不差,只要在意些,我还是可以认出听过几次的声音,在他的惊讶声中,我也已经认出他是甚麽人。所以,当时,我的心中相当吃惊,因为这个人,没有理由在胡怀玉的实验室!我立即道:“黄堂,是你!”黄堂是谁,熟悉我记述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他是警方人员,一个能干出色的高级警官,接替了以前杰克上校的位置。我和他曾有几件事,在开始的时候,有过接触,刚才我没有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声音,由於我绝未想到胡怀玉的实验室中的电话,会由他来接听。
黄堂连声道:“啊,我知道了,下午到研究所来,和胡所长在一起的神秘人物就是你。”我“哼”了一声:“甚麽神秘人物,下午我是在胡怀玉的研究所裹。”黄堂忙道:“你别生气,研究所的几个职员这样形容你,他们说,胡所长整个下午,都和一个神秘人物在一起。”我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别说这些了,你为甚麽会在实验室中,发生了甚麽事?”黄堂这个人,就是有点讨厌,我曾和他有几度交往,但是交情始终无法发展下去,我不是很喜欢他那种不爽快的性格,也是主要原因。这时,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道:“你可知道最近胡所长从事甚麽研究?整个研究所中,竟没有人知道他在做甚麽。”我不等他讲完,就喝道:“他在做甚麽研究,与你无关,讲给你听你也不会懂,痛快点告诉我,你为甚麽在这裹,他怎麽了?”黄堂还是迟疑了一下,如果一个人的手,可以通过电话线,直传过去,我就会毫不犹豫,在这时重重地给他一拳,而且一定要打在他的鼻子上。
他迟疑了一下之後,才道:“发生了一点事,我们是接到了报告之後赶来的。”我怒道:“他妈的,我就是在问你发生了甚麽事。”面对着这种人。办法倒不少,可是在电话裹遇上了这样的人,似乎除了忍耐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我只好耐看性子:“职员为甚麽要请求警方的协助?”黄堂这次,倒答得很快:“由於胡所长的私人实验室,有异样的声响传出来,外面的职员听到,声音听来像是甚麽东西的碎裂声……”我几乎在哀求:“不必向我叙述得那样详细,说得精要点,你是在办案,不是在写小说。”黄堂停了片刻:“你这人真难应付,如果你可以立即赶来,我看事情比较容易明白,至少你是最後和他在一起的人。”
我吃惊道:“这是甚麽话?他死了?”
黄堂道:“没有,是不见了。”我怔了一怔,知道在电话中说起来,一定越说越糊涂,看来非得去一次不可,虽然胡怀玉的水产研究所离我的住所相当远,但是比起南极来总近得多了。
我简单地道:“我马上来。”
黄堂忽然问:“贵夫人……”
我自然记得,他对白素的评价比对我的评价高,所以我立时道:“我一个人来就是,你等我。”我放下电话,同书房外走去。白素跟在我的後面,我一直来到门口:“我和胡怀玉分手,不过几小时,就有了意外,他失踪了……至少黄堂那样说。”白素蹙看眉:“在电话裹,怎麽能够把一件复杂的事弄清楚?”我回过头来:“你肯定这是一件复杂的事?”白素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应该是,你忘记了,胡怀玉为了那冰块中不见了的胚胎,一直在担忧……”一听得白素那样讲,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是不是那个“逃走”了的,根本不知道是甚麽东西的生物,真的有力量导致灾祸?
这种情形,想起来,有点滑稽,但如果真正发生了,却极其可怕,因为那东西究竟是甚麽东西,完全不知道“连是甚麽东西都不知道,当然更谈不上可以用甚麽方法来对付。
我望了白素一眼:“希望只是一场虚惊。”按着,我加快了脚步,出了门,上了车,在发动车子的同时,我大声道:“我去去就来。”白素向我挥了挥手,我驾车驶出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看和胡怀玉会面的情形,我和他在研究所门口分手,黄堂说我最後和他在一起,这种说法很值得商榷。或许,他和我分手,一直回到了实验室,虽然有人见过他,但是他却并没有和人打招呼。
胡怀玉带看我参观整个研究所,也没有向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介绍我,所以我才成了其馀人眼中的“神秘人物”。不过我知道,所谓“神秘人物”的印象,多半是後来发生了神秘的事件之後,才逐渐形成的。
至於胡怀玉在实验室中所做的事,整个研究所中,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极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胡怀玉在实验室中,培养张坚自南极送来的、在冰块中冻结看的生物胚胎,并不是甚麽见不得人的事情,为甚麽他要严守秘密?
当然,事情本身相当神秘,在南极冰层下发现的生物胚胎,培育成长,究竟是甚麽生物,这种消息,如果向大众公布,当然会轰动一时,也有可能造成若干恐慌。
但是,同研究所中生物学家商讨研究一下,又有甚麽关系?
看来,胡怀玉相当谨慎,不想事情在未有结果之前,引起不必要的惊惶,所以一切由他一个人进行。
我一路上不断想看,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到水产研究所去的路相当遥远,後半段路程,几乎全在漆黑的、没有路灯的静僻道路上行驶,自然,我也将车速提得相当高,高到了即使一个大转弯,车轮和地面摩擦,也会发出刺耳声音来的程度。
我隐约可以看到前面研究所建筑物发出的灯光,估计大约还有十分钟的路程。车子到了研究所的大门,一个警员迎了土来,一见到我就说道:“黄主任已经等急了。”我“哼”地一声:“他甚麽时候性急起来了。”我将车子直驶到了建筑物的前面才下了车。
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神情都十分异样,望向我的眼光,也有点怪裹怪气。白天来的时候匆匆忙忙,有一些工作人员,胡怀玉可能约略地替我作过介绍,我也记不得了。
我迳自向胡怀玉的实验室走去,才来到了实验室的外间,就看到了黄堂和几个职员。黄堂一见我就道:“怎麽那麽久?”我冷冷地道:“最好我会土遁,一钻进地下,立时就从这裹冒出来,那就快了。”黄堂闷哼了一声,在他身边,有一个看来年纪十分轻的警员,可能才从警察学堂毕业出来,竟然连看上司的脸色也没有学会,兴致勃勃地望看我:“冲先生,传说中的土遁,是一种想像,我觉得如今的地下铁路,倒真是土遁从一个地方钻下地去,又从另一处的地下冒上来。”这位年轻警员的说法,相当有趣,和一般人认为“千里眼”就是望远镜的说法一样,我只向他笑了一下。不过他的上司黄堂,却显然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欣赏,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是麽?那麽火遁又是甚麽?水遁又是甚麽?”年青警员一看到黄堂脸色不善,哪裹还敢说话,我笑看:“黄主任,别欺负小孩子。”黄堂闷哼了一声:“这裹发生的事,那麽严重,我哪裹还有空听人用现代科学观点去解释封神榜。”我立时道:“严重?”黄堂向一个职员作了一个手势,那职员走前几步,打开实验室的门。
实验室的门一打开,我也不禁怔住了。
实验室的门口,挂看“非经许可,严禁入内”的牌子,士次我来的时候,胡怀玉用钥匙打开门,才能进去,可知门当锁着,不应该有甚麽人可以随便进去。
但这时,整个实验室,看来不但有人进去过,而且进去的人,绝不止一个,整个实验室中,凌乱不堪,不少玻璃制造的仪器,都碎袋了,有的在桌面上,有的在地上。
我立时向那个玻璃柜子看去,因为那才是最重要的设施。
而当我一看到那玻璃柜子时,我更呆住了,玻璃柜的一面,玻璃已被击破,碎裂成了一个大洞,我立时趋前几步,去看柜子中的那个架子。当然,玻璃破了,温度不能再受控制,架子上的那三块小冰块,使早已消失,甚至连水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当时,我睁大双眼,瞪着前面的那种神情,十分怪异,所以精明的黄堂立时问:“这柜子裹,原来是甚麽东西?”我转过身来,望看他,他的神情,充满了疑惑,我想了一想,才道:“简单地说,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但是复杂点说……却又太复杂了,不是一下子可以说得完,你先把情形的经过说一说。”黄堂的神情更加疑惑,他想了一想,才指着几个职员:“这是由他们来说,我也是接到了报告才来的,而当我来到的时候,这裹已经是这样子。”我注意到,实验室中的桌子没有遭到多大的破坏,桌子的电话也在,我刚才打来找胡怀玉,就是打这个电话的。
我向两个职员望去,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道:“所长送你出去,回来之後,就迳自走进了实验室,这些日子来,在做些甚麽实验,作为他主要的助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问了一句:“这种情形,正常吗?”那职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当然不正常,但是整个研究所的经费,都来自他个人,他有劝喜欢怎样就怎样,这是个私人研究所。”这一点,胡怀玉向我提及过,他有那麽大的财力,是来自他父亲的财产。那职员又道:“他开了实验室,我的责任是,只要他在实验室中,我便要在外间,和他一起。”他指了另一个年轻的研究人员:“和他一起,轮流当值,总要有一个人在,可以随时听他指示,这几天,所长几乎二十四小时在实验室,所以又增加了两个人来当值。”他说到这裹。又指了指另外两个研究人员。
黄堂闷哼了一声:“有钱真好,连做科学家,都可以做得这样威风。”我也大有同感:“看来,胡所长的上代,留下不少财产给他。”黄堂咕哝了一句:“不知道是做甚麽生意发财的,倒要去查一查。”黄堂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我也听清楚了他在讲些甚么。他的话,使我感到相当诧异。因为胡怀玉的上代干甚麽,和如今发生的事。可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何以黄堂竟然会忽然想到了那一点?
是不是黄堂在内心深处,觉得胡怀王的行为有甚麽不对?那更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把上代遗下来的财产,用来作科学研究,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自然,当时我只是略为诧异,没有再向下想去。可是後来,黄堂真的去调查了胡怀玉上代,而且,调查的结果,颇出乎意料之外,和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有点关联,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故事之中的一个插曲。但那是以後的事,到时自会记述。
那职员继续说:“我们一直在外面,由於没有甚麽事可做,所以只是在闲谈,闲谈中,大家各猜测所长在他个人的实验室,究竟是在做甚麽研究。可是猜来猜去,也不得要领,就在这时候……”
他说到这裹,看了看手表:“正确的时间,是九时十二分。”
黄堂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职员吸了一口气:“实验室中,传来了一阵乒乓的声响,像是打碎了甚麽东西。这种声响一定十分巨大,因为我们在门外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楚,而实验室的门又关着。”那职员请到这裹,同另外几个人看去,另外几个人一起点头,证实了他的叙述。他又道:“这使我们觉得十分奇怪,可是所长没有叫我们,我们也不敢去打扰,从刚才的声音听来,像是打碎了甚麽。我们不知如何才好,那种声响又不断传出来,我们知道在实验室中,有点意外发生了……”
我听到这裹。忍不住道:“你们的反应也大迟钝了,甚麽叫有点意外发生,那一定是有意外发生了,这个实验室又不是音响实验室。怎麽会不断有打碎东西的声音传出来?”
那职员瞪了我一眼,冷冷地道:“你说说容易,我们当然知道有了意外,可是你看看门上所挂的这块牌子,所长曾一再告诉我们不可随意打扰他,你叫我们该怎麽办?”
黄堂又喃喃说了一句:“科学研究不应该和钱财含在一起。”
我冷笑一声:“没有钱,怎麽研究?”
黄堂没有和我再争下去,那职员见我没有新的责难,才继续说下去:“也就在这时候,一下巨大的玻璃碎裂声,传了出来……”他的神情,在这时显得相当紧张,不由自主喘气:“在实验室中,有一只相当大的玻璃柜,这一点,我们知道。那下声响,除了是玻璃柜的玻璃破裂之外,不可能是别的,所以,使……”他指了一指一个年轻的职员:“他立时就去敲门,我们也一齐在门外叫着,问:“所长,发生了甚麽事?”可是实验室中,却再也没有声响传出来,我想推门进去,门锁看。”我听到这裹。忙扬起手来,示意有疑问,那职员不等我叫出来,就道:“门,一直等我们报了警,警方人员来到之後,才由专家打开。”
我立时向黄堂望去,黄堂点了点头:“这个开锁专家就是我。”我又同实验室的门锁看了一眼,那只是一柄普通的门锁,根本不必专家,一个普通的锁匠,就可以把它一下子弄开来。
第四部 神经紧张性情乖谬
这时候,我心中实在已经十分惊疑:实验室的门,由外面几个职员打开,还是由黄堂打开,大有差异。如果当时职员打开了门,就发现胡怀玉失棕,和直到黄堂把门打开之後,发现人不在,其间至少隔了一小时左右。
我现在就在实验室,连窗子也没有,一点也看不出除了这扇门之外,还有甚麽地方可以离开。但实际上发生的事却是:胡怀玉不见了。当然,可能实验室另外有秘密的暗门,可以供人离开。
我一面在想看,一面仍然在听看那职员的叙述:“我们叫了一会,没有反应,我就去打电话进去,希望所长会来听电话,可是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我听看,心想这时候,正是温宝裕在向我叙说他如何焚烧犀牛的角,希望可以看到存在而看不见的怪东西,逗得我哈哈大笑的时候。
那职员又道:“我们讨论,考虑过把门撞开来,因为在实验室中,甚麽事情都可以发生。”那职员道:“生物实验室,充满危机,有一个着名的细菌学家,就曾在实验室中,不小心弄碎了培育细菌的试管,而结果一辈子要在轮椅上度过。”我闷哼一声:“你想到了有意外,可是结果并没有撞开门。”那职员红了红脸:“是的,我们没有那麽做,因为我们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有了意外,要是根本没有事,把门撞了开来,所长发起脾气来……”他没有再向下讲,这时,我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因为胡怀玉给我的印象,十分温文,绝不是一个脾气急躁蛮不讲理的人,可是那个职员的叙述,听起来,胡怀玉却像是一个很暴躁而不讲理的人。
我顺口问了一句:“胡所长的脾气不好?”这是十分普通的一句话,我也只是顺口问问的。可是却想不到,那几个职员,都现出了十分犹豫的神情,像是这个问题,十分难以回答。
沉默了片刻。我感到事有蹊跷,正想再进一步发问之际,一个年纪较长的职员才迟疑地道:“所长……本来十分和蔼可亲,可是自从这间实验室……他不许人进入以来,脾气就变得有点怪,有时会莫名其妙责骂人。”我皱看眉,在设想看胡怀玉脾气变坏的原因,我想到,可能工作的压力太重,人的心境,自然会变得不好。
可是黄堂在一旁,却已“嘿嘿”地冷笑起来:“一个科学家,在他的实验室中,变成了“鬼医”,哈哈哈,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所有恶劣的本性,全都显露出来,最後又神秘失踪。”我瞪看他,他的话,一点也不幽默,黄堂用力挥了一下手,不再说下去,指看那职员:“他的做法是对的。他报了警,我们以最快时间赶到,一面听他的叙述,一面已打开了实验室的门,实验室中并没有人。”我有点对他刚才的态度生气,说道:“好,那麽请解释他人上哪里去了?”黄堂道:“第一个可能,自然是这里另有暗门。但已被否定。”我点了点头。在我没有来到之前,他自然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楚实验室是不是有暗门。
他又道:“第二个可能,是他在我们把门打开之前,已经离开实验室。”他说到这里,同那几个职员望去,不等他们开口,就道:“可是他们却说,绝未曾看到胡所长走出来、门也未曾打开过。”那几个职员,对於黄堂对他们的怀疑,相当不满,可是却忍住了没有发作。
黄堂摊了摊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叁个可能,所以,要听听你的解绎,卫先生,因为照我的推想,你至少知道他在研究甚麽。”
我心中,早已作了七八个假设,可是看来,绝没有一个可以成立。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只玻璃柜上,缓缓地道:“我只知道他在培育一些出南极厚冰层下弄来的生物胚胎,真正详细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黄堂听得我这样说,扬了扬眉,现出了不可信的神色,尖看声音:“甚麽?请你再说一遍。”
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黄堂吸了一口气:“你想说,他培育的那些胚胎,成长了,然後把他吞噬掉了?”我摇头:“我没有这样说,不论是甚麽东西,如果可以把人吞噬掉,就一定要比人更大,现在我们看不到有这样的东西在!”黄堂的眉心打看结,这时,刚才那个说“土遁”好像地下铁路的那个年轻警员,忍不住又道:“也不一定,我看到过一篇记述,是一个医生的经历,就记述看微生物吞噬了人的经过,事实上,微生物吞噬动物的尸体,一直在进行看……”看来,他还想发表他的伟论,可是黄堂已经厉声道:“闭上你的鸟嘴。”年轻警员登时涨红了脸,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是。我也知道那件事,但是我认为两者之间,大不相同,胡所长的失踪,另有原因。”年轻警员感激地望看我,黄堂挥看手:“还是第一个可能最合理。我认为还是要彻底搜索。”他说了之後,瞪看我:“你又找他,有甚麽事?”我懒懒地回答:“从甚麽时候开始,个人行动必须向警方人员作报告?”
黄堂盯看我:“卫先生,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失了踪,你是可能的知情者。一定要接受警方的查询。”我摊了摊手:“正如你刚才所说,他变成了“鬼医”,消失了,或者变成了隐形人,就在这里,不过我们看不到他。”黄堂恨恨地道:“你对他的失踪一点不关心?”我伸出手来,直指看他的鼻尖:“不关心?关心的程度在你一千倍以上。可是关心有甚麽用?我们得设法把他找出来。”黄堂呆了一呆,扬起手来,可是却又立即垂了下去,并没有推开我的手,反倒後退了一步,叹了一声:“我不想和你争执,卫先生,你有甚麽设想?你一向有过人的想像力。”他的态度相当诚恳,我放下手来:“谁想吵架?我实在想不出是怎麽一回事,他要和我见面,因为他以为培育过程,有了一点意外,因此而十分忧虑,所以和我联络——在他和我联络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黄堂一听得我提及了“意外”,神情紧张,我就把那“意外”,同他说了一遍,我知道他在听了,一定会大失所望,结果果然如此,他道:“那只是他自己以为可能发生意外。”我道:“当时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实实在在,有一桩不可思议的意外发生了。”黄堂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实验室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相信人人的心头,都感到了极度的寒意:不可测的变化,终於发生了,先是胡怀玉的离奇失踪,再接下来的会是甚麽呢?那年轻的警员,神色张惶地四面看看,像是要把那不可测的危机找出来。
我和黄堂互望看,不知说甚麽才好,由於实验室中十分静,所以外面的声音传过来,听起来也格外清楚,只听得外面有好几个人,同时用极惊讶的声音在叫:“所长!所长!”一听得这样的叫唤声,实验室中的所有人,连我在内,人人都是一怔,“所长”,那是对胡怀玉的称呼,而如果不是有人看到了胡怀玉,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叫他。
刹那之间,我只觉得滑稽莫名。引起我有滑稽之感的原因是:如果胡怀玉根本不是甚麽“神秘失踪”,而只是他离开实验室,未被人注意,而这时他又走了回来,而我们却在作种种假设,推测他神秘失踪的原因,这不是人滑稽了吗?实验室中的人,都转过头,向门口看去,看到胡怀玉已经出现在实验室,他见有那麽多的人在,先是陡然怔了一怔,接看,便极其愤怒。
很少看到一个人在刹那之间会愤怒到这种样子,尤其是这个人给我的印象,一直相当温文。就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彷佛他体内的血液,全都集中到了头部。使他看来,脸变得通红,他双眼睁得极大。眼附近,全是一根根凸起的筋,以致脸看起来十分可怕,甚至有点狰狞。他陡然吼叫,那种吼叫声,表示了他心中的愤怒,听起来叫人震动,他在厉声叫看:“你们在这里干甚麽?统统给我滚出去!”那几个职员,不知所措,他们想立即离开实验室,可是,胡怀玉又堵在门口,他们出不去,所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之极。
我、黄堂和几个警员,则大是愕然。胡怀玉突然若无其事地从外面走了进来,那已经够令人诧异,而他又突然大发雷霆,真叫人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我和黄堂怔了一怔,同时开口,叫了他一下,我的声音比较大,胡怀玉向我望来。他看到我,震动了一下。显然,他刚才呼喝看,要所有人统统滚出去,并没有看到我。
在一下震动之後,他脸上的血,又不知褪到何处去,脸色变得十分苍白——那种苍白,和他刚才盛怒时的通红,看来同样可怕。
他用一种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道:“啊,你又来了。”他一面说,一面挥看手,向前走来,道:“出去,请出去,卫斯理……”他叫看我的名字,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可以留下来,然後,他又重复了六七遍“出去,全出去。”那几个职员,急急忙忙,夺门而出,黄堂仍然站看不动,胡怀玉直来到他的身前:竟然伸手向他推去。黄堂被他推得向後跌出了一步,胡怀玉已道:“出去。”黄堂忍住了怒意:“对不起,我是警方人员,是接到了报告才来的。”胡怀玉这时的神情,怪异得难以形容,他看起来,像是十分疲倦,可是又仍然盛怒。而且有看一股极其不可言喻的执拘,他毫不客气地反问:“接到了甚麽报告?”黄堂忙了一忙:“我们接到的报告是,这里可能有人发生了意外。”胡怀玉立时道:“没有人发生意外,你可以走了。”黄堂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可是,你曾经失踪。”胡怀玉的声音,听来极其尖利:“我曾经失踪?你在放甚麽屁?我在你面前!”黄堂一下子给胡怀玉驳了回来,弄得脸上红了红,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我正想趁机打圆场,说几句话,劝黄堂先回去再说,可是黄堂已经指看碎裂了的那些东西问:“这里曾受过暴力的破坏,我有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怀玉已经发出了一下怒吼声:“你有甚麽权?在这里,我才有权,这里的一切全是我的,我喜欢怎样就怎样,你理我是暴力不是暴力。”他一面说看,一面又极快地抓起一些玻璃器皿,用力摔向地上。
胡怀玉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那些被他摔向地上的东西,玻璃碎片四下飞散。他的动作激烈和快速,我还未曾来得及喝止,他已经举起了一张椅子。我还以为他要去砸黄堂,心里刚想到,袭击警务人员是有罪的,黄堂可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可是胡怀玉一拿椅子在手,一个转身,椅于已向那个玻璃柜子砸去,哗啦一声响,把本来已破裂的玻璃,砸得又碎裂了一大片。
然後,他又疾转过身来,恶狠狠地道:“我爱怎样就怎样,你明白了吗?现在,你走不走?”黄堂的神情难看之极,他一言不发,同门口走去,几个警员跟看他,他等那几个警员先走了出去,才转过身来向我道:“卫先生,你和一个疯子在一起,要小心一点才好。”他说完话,大踏步向外走去,胡怀玉冲了过去,一冲到门口,把门重重关上,然後,背靠看门,不住喘气。
我向地看去,只见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随看喘气,人滴大滴的汗水,从他的额上,滞滞而下,若起来像是才经过了剧烈运动。
我没有说甚麽,只是看看他,实在也不知道该说甚麽才好。
黄堂临走时所说的话自然是气话,可是却也大有道理,因为胡怀玉突然出现,所有的一切行动,除了说他是一个疯子之外,也真没有别的话可以形容。
他背靠看门,低看头喘息,汗水在它的脸上,积聚了太多,开始滴向地上。我一直凝视看他,等他先开口,可是过了足有五分钟,他仍然一声不出,我只好问:“怎麽了?”我一开口,他震动了一下,并不抬起头来,声音听来又嘶哑又疲倦:“没有甚麽。”我低叹了一声:“你骗我不要紧,可是别自己骗自己,究竟怎麽了?”他用力摇看头:“真的没甚麽。”我自然有点生气,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却只是摇看头说“没甚麽”!我冷笑了一声:“看来你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你,我告辞了。”我向他走过去,他仍然背靠门站看,并没有让开的意思,我站定说:“请让一让,或者,请告诉我可以另外从甚麽地方出去。”胡怀玉像是十分困难地抬起头来:“你……知道这个实验室另有出路?”我闷哼一声:“应该有,不然,就是你有穿透墙壁,自由来去的能力。”胡怀玉忙道:“是的,有时,我不想人打扰,所以当初我在建造这间个人实验室之时,就留下了一个十分隐秘的暗门。可以来来去去,不必破人看到。”我讽刺地道:“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胡怀玉口唇掀动了一下,像是想分辨甚麽,但是却没有说甚麽,只是极其疲乏地挥了挥手。
我又道:“我要告辞了,你让不让开?”胡怀玉忽然叹丁一声:“卫斯理,我不知道,何以找会变得那麽暴躁,本来我不是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我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我会莫名其妙地破坏一切,会……”当他讲到这里时,他双手捧住了头,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他那种痛苦,绝不是假装出来的,我对他十分同情,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或许你的工作压力太重了,或者,你长期服食看甚麽提神的药物?”胡怀玉用力摇头否认。我心中不禁暗叹丁一声,像它的这种情形,其实并不是十分罕见的,这种突然之间,爆发无可控制的坏脾气,使得一个本来是温文的人,全身充满了暴力,由理智而变为横蛮的例子,在精神病中十分常见,属於精神分裂那一类,有天生的病例,也有在生活中受了过度刺激而来的病例。
如果胡怀玉真是这样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那自然十分可惜,因为这种病症,即使经过长时期的医治和疗养,也不是一定可以痊愈,而且谁也不知道在痊愈之後,甚麽时候又会发作。
我吸了一口气:“是不是要我陪你去找一个医生,检查一下?”
胡怀玉抬头向找望来:“你以为这是精神分裂的一种症象?”
我觉得没有必要隐瞒真相,所以我指了一下实验室中凌乱的情形:“这一切,显然不是件所需负责的行为所造成的。”
胡怀玉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声音嘶哑:“是我的行为所造成的,我就要负责。”我道:“如果你这些行为,由於你自己不能控制的一种精神状态,那麽……至少在法律上,你可以不必负责。”胡怀玉又不住摇着头:“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这个研究所是我的,就算我放上两百公斤炸药,将之夷为平地,法律上也没有人向我追究责任。问题是,当我在这样做的时候,我十分清楚自己在做甚麽,而且盼望看这样做,也十分清楚感到这样做了,会给我极大的快乐。”
我呆了一呆,才道:“你不觉得这样……不正常?”胡怀玉想了一想:“很难说。”我等了片刻,他没有再说甚麽,我就装作不经意地问,因为如果他真有精神分裂症的话,他会十分敏感。我问:“你今晚做了些甚麽?”
胡怀玉抬看头,目光缓缓地在实验室中扫了一周:“你走了之後,我仍然像平日一样,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突然之间,我觉得一切全是那麽滑稽,那麽……没有意义……我埋头埋脑在做研究,希望在科学上有新的发现,那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标,可是突然之间我想到,就算被我达成了目标,又有甚麽意义呢?”他说到这里,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走了我,看来是希望在我这里得到答案,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胡怀玉提出有关人生哲理的大问题,岂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用三言两语就可以回答的?而且,老实说,就算换一个环境,给我充分的时间,我也回答不出来,这种问题,古今中外,有谁能回答?
我只好反问:“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怎麽样?”
胡怀玉忽然笑了越来,他的笑容看来有点惨然:“我?我一想到这一点,立时感到我真是傻瓜,为甚麽一天到晚作研究,所以我……我……开始破坏,奇怪的是,当我开始破坏,我感到了无比的乐趣,越做越是起劲,终於把这柜子,也砸破了一面,真是痛快无比……”
他讲到这里,我长叹一声:“工作压力太重了,再加上近日来你又忧虑,又担心,精神受不起这样的重压,你……有病了。”
胡怀玉瞪大眼睛望看我,直截地问了出来:“你是说我有了精神病?”我也十分直截地回答他:“可以这样说。”
胡怀玉呆了片刻:“事後,我离开了实验室,一个人到了海边,惊讶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行为,在海边呆了很久,肯定有一些不对头的事在我身上发生……你也看到,刚才我回来的时候,行为多麽怪异。”
我点了点头:“你需要休息,和一个专家照顾。”胡怀玉忽然叹了一声:“卫斯理,其实你应该知道是发生了甚麽事。”我呆了一呆,立时明白了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我用力一挥手:“别胡思乱想了,像你这种有轻度精神分裂的人,世上不知有多少。”胡怀玉苦笑看:“我和别人不同,我知道自己为甚麽会变成这样,如果我一直在忧虑着的话,只是这样,那倒不算太坏。”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还在钻牛角尖。”胡怀玉立时道:“一点也不!那……逃走了的不知道甚麽东西,一定已经进了我的身子,更可能是进了我的脑子,在影响着我,我……怕……迟早会被它征服,到时,我……就不再存在……这不知道是甚麽的东西……就占据了我的躯壳……”他一面说看,一面现出极恐惧的神色,令我也不由自主,不寒而栗。
可是对他所讲的事,我却一点也不相信。他这时的情形,分明是在精神上受了太大的压力的反应,这种轻度的精神病,应该不难治疗。
当下,我又伸手拍了拍它的肩,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他却十分紧张地握住了我的手,声音也在发颤:“卫斯理,你要答应我,如果发展下去,我只剩下了躯壳,脑子被那东西控制了的话,你……要帮助我……别让那东西藉我的身体来作恶。”我苦笑了一下,从他这时的神态来看,他的病况,看来远比我想像的来得严重他坚信自己受了某种不知名生物的侵袭,会有十分严重的後果,他实在需要立即去就医!我想了一想:“其实你不必太忧心,就算事情真如你所料,一定也有法子可以把东西驱出你的体外。”胡怀玉皱着眉,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会:“让那东西再去害别人?算了吧。”我又好气又好笑,从他的话转来,他人格十分伟大,宁愿自己受害,也不愿把事必扩大再去害别人。
可是,他所坚信的,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却又是如此之无稽!我知道没有别的话可以劝得信他,所以只好“投其所好”,也来危言耸听一番:“你怎知道那东西不会以你的身体作基地,大规模地繁殖,去转害其他人?”胡怀玉一听,立时张大口,现出骇然之极的神情,而且在鼻尖上,也沁出了汗。我的话,只要稍为想了想,就可以知道那只是一种“恫吓”,可是胡怀玉却如此认真,这证明他对自己的幻想,有看极度的恐慌,我不是精神病专家,可是也知道这种现象绝非甚麽好现象,我只好道:“所以,我们要采取措施,不能就这样算数,一定会有甚麽办法,对付那东西!”胡怀玉喃喃地道:“你能提供甚麽办法?就算把我脑子切开来,也不见得可以找到那东西!”我叹了一声:“如果你肯听我安排……”我一句话还没有讲完,他已经徒然吼叫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甚麽,你以为我神经有毛病,把我当作疯子。告诉你,我甚麽毛病也没有,一切,全景那不知甚麽东西在作祟,那东西……简直就是妖魔鬼怪,它在我的体内作祟!”我盯看他:“好,那麽我们就去找一个能把在你体内作祟的妖魔鬼怪驱出来的人。”胡怀玉急速地喘看气,道:“那……还好一点……那倒可以试一试。”本来,我来找胡怀玉,因为张坚要我到南极去,邀他也一起去。如今看情形,他的精神状态如此恶劣,显然不适宜远行。要是他在飞机上,或是在南极的冰原上,忽然发起疯来,那可谁也吃他不消。
如今当务之急,需要一个好的精神病医生的治疗。所以,我绝口不提张坚在南极打电话来的事,只是搓看手,沉吟看:“让我想想看,谁有这样的能力……”胡怀玉用十分焦切的神情望看我,其实,我心目之中,早已有了合适人选,只不过故作深思之状,好让他心中对我想到的人,更具信心。
我想到的是梁若水医生。这位美丽的女医生,正是精神病科的专家。而且,我认识她,由於他的同事张强的缘故,而张强,却正是张坚的弟弟。(世界真小,是不是?)张强後来不幸死在东京,梁若水和一个生物学家陈岛,共同从事各种各样外来信号对人脑的影响,早两个月,又回到了她曾服务过的医院,和我联络过。把胡怀玉交给她来治疗,可再恰当不过的了。
(梁若水、张强和我与白素,曾经在一桩极曲折的事件中共同有过怪异的经历,全部记述在以“茫点”为名的那个故事之中。)我故意想了一会,才一挥手:“有了,有一个女……”我讲到这里,便生生地把下面“医生”两个字,吞了回去,改口道:“有一个女……神人,这个女神人有看不可思议的力量。和对种种神奇的事,有看十分深刻的理解力,她一定可以帮助我们。”胡怀玉的神情仍然有所疑惑,可是他显然感到了一定的兴趣:“她……肯帮我们?”我忍住了笑:“我想肯的,不妨让我和她联络,我看你还是先回家去休息。”胡怀玉苦笑,缓缓点了点头,我和他一起向实验室中走去。当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同那玻璃柜子望了一眼。
我陡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那柜子中还有两块冰块,在冰块中的胚胎,怎麽样了?”胡怀玉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双眼有点发直:“玻璃被我砸了,低温不再保持,冰块迅速溶化。里面的胚胎,照我估计,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温度提高,已经死了。”胡怀玉这样说法,自然是合理的。
可是我转念一想,如果那两个不知名的胚胎,可以适应温度的骤然提升呢?
这样想下去会联想到许多,之间我坐胡中玉的车陪他回家,我还没理出头绪,就已经到了。胡中玉的家很古典,或许可以列入为“古迹”保护范围。
古屋保养修饰得相当好,门口有一对巨大的石麒麟,大门上,甚至还有看匾,匾上题的是“海阔天空”四个字。
很少看到旧屋子的大门横匾上颚着这四个字的,或许是胡怀玉的祖先,十分酷爱自由的缘故?我并没有问他,和他一起下了车,胡怀玉犹豫了一下:“进去坐坐?”我对这古旧的屋子感到了兴趣,虽然看出胡怀玉的邀请只是一种客套,并不是真有诚意,但是我还是立即点头:“好。”胡怀玉神情有点不自在,我装作不知道,已经来到了门口。
屋子的两扇门,自中间打开,门上有看铜环。胡怀玉跟了土来,四周围极静,我道:“你……一个人住?”胡怀玉摇了摇头:“事实上我很少回来,有几个老亲戚在看房子,不必打扰他们了。”他取出钥匙来,打开了锁——古旧屋子的门是没有锁,那门锁显然是後来配上去的。最妙的是,当胡怀玉推开大门时,大门的转轴,还发出了“吱呀”一下声响,我像是走进了甚麽电影的布景之中。
进了门,是一个很大的天井,然後是一列亮总,胡怀玉推开了一扇,闪身让我进去,一面道:“到我书房去坐坐,这里太大,太阴森。”这时,我在一个相当大的厅堂中,在黑暗中可以看出,一切的陈设,全是古老的。奇的是在大厅中,有几件一时之间,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奇形怪状,却又相当大的东西摆着。
那几件东西,等我略为走近一些,才看清那是几艘船只的模型,精致之极,每一艘将近有两公尺长,上面的帆、桅、舱、舵,一应俱全,手工精巧得无以复加。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麽精美大型的船只模型,虽然在黑暗之中,看了之後,也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来,可是胡怀玉显然无意向我介绍那些模型,只是急急向前走去,我自然只好跟在後面。
不一会,进了一间房间,他看亮了电灯,电灯自然是近年装上去的。那是一间相当大,古色古香的书房。但也有与一般书房不同的地方,在墙上,挂看许多兵器,有刀有剑,还有许多外门兵器,看起来,像是武侠小说之中,甚麽武林大豪的书房。
我猜想胡怀玉的祖上,可能是武将,更有可能。是清朝海军水师的高级将官之类。
胡怀玉在书房的一边,推开了一道暗门,里而是一间相当精巧的卧室,他道:“我就住在这里。老房子,有很多不方便,但是有一样好处,睡在这样的房间中,像是把自己关在保险箱里,有安全感。”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却又立时忧虑起来:“可是,不知是甚麽东西,侵入了身子。还有甚麽环境是安全的?”离开研究所以後,他一直都很正常,这时,他又说起这种话来了,我忙岔了开去:“明天你就去找那位女……女神人,她会帮你,我给你它的地址。”我在那张古老的檀木书桌架上找到了纸笔,把梁若水的住址,写了下来。
我当然想到,一离开这里,我就要先和她联络,把胡怀玉的情形告诉她,同时,也要请她维持“女神人”的身分。
我把纸条递给了胡怀玉,他十分珍重地摺了起来,放好,我又道:“明天我有远行,你自己去找她,一定没有问题。”他一听说我要远行,又现出惶然的神情来:“如果……如果……续……侵袭我……使我……不能自己控制自己……那怎麽办?”我只好道:“女神人会帮助你的。”胡怀玉双手掩住了脸,自喉间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呻吟声来:“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是传说中的“午夜人狼”。好好的一个人,一到午夜,就会变成一头狼!”我骇然失笑:“你怎麽不想像自己会变成吸血僵尸?”我是在讥剌他胡思乱想,可是这个人的精神状态。真是紧张至於极点,他一听得我这样说,一点也不知道我的真正意思,只是张惶失措地连声问:“会吗?会变成吸血僵尸?我曾变成吸血僵尸?”我忙道:“不会,不会,当然不会。”他还是不相信:“不会?那你刚才为甚麽会这样说?”我叹了一声:“我是说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胡怀玉苦笑了一下:“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即使是你,也无法明白。”我只是敷衍地道:“是以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变化,本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明白。”胡怀玉呆了片刻,打开了一只抽屉,指看一本日记本:“我觉得有事情发生,就开始把我感觉到的变化,详细记了下来,我的文字运用不是很好,但也已经尽了力,到我再也敌不过……那不知是甚麽妖魔时……至少可以给别人知道我是怎麽输的。”听他说得这样认真。我除了苦笑之外,没有甚麽话好说,我只是斜眼看了那本日记簿一眼,心想如果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用心把他思想中不同点,记录下来,只怕很有心理学上的价值。如果写日记的人文采够好,说不定还有文学价值,总比作家刻意写出来的“疯人日记”之类好多了。
我一面想看,一面和他随意闲谈看,过了不一会,看他十分疲倦,我就起身告辞,他要送我出去,我拦住了他:“不必了。我自己会出去,记得明天去找能帮助你的人。”他疲倦得连点头的气力也没有,只是颓然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再客气,我独自一个人走了出去口经过那个黑暗的大厅,我又在那四艘船只的模型前,停了好一会。
那几艘古代的中国式海舶的模型,真是精致绝伦,我点看了打火机,仔细观察它们,发现船模型凡是用到木头的部分。全是上佳的酸枝红木,金属部分,全是铮亮的白铜。
那几艘船,若越来像是大型的商船,但是在两边艘上,又有看具体而微的大炮。最多大炮的一艘船上,有二十四门之多:所有的帆,全都洁净如新,每一艘船上都有旗帜,旗上是精工绣出来的“胡”字,自然是胡怀玉祖先的旗号。
我看了相当久,才离开了那幢古老的屋子,驾车回家,回到住所,已经凌晨三点了。白素在看书,我把胡怀玉的情形,同她大致说了一下,她也同意我的结论:胡怀玉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我故意不望向白素:“看来我只好一个人到南极去了。”白素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取起了电话来,她才道:“现在打电话给人,好像不是很合适?”我道:“我怕他明天一早就去找梁若水,早点安排的好。”白素皱着眉:“我以为至少,他第一次见梁若水的时候,你要在场,或者,把梁医生约到我们家中来。”
第五部 超级顽童胆大妄为
我想了一想,放下了电话:“对,到南极去,路途遥远,也不在乎迟一天半天。”当晚,我一直在想看张坚不知道是发现了甚麽怪事,要我非去不可。可恶的是,他在电话之中,甚麽也不说,叫我设想一下,也无从设想起。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请她在家里等我,然後,我驱车前往。梁若水还是住在老地方,看到了我很高兴,我先问她:“陈岛的蛾类研究。有甚麽进展?”梁若水缓缓摇看头道:“很难说。人的脑部,肯定可以直接接受外来的讯号,讯号强烈时。甚至可以使人的行为整个改变,可是却始终无法找出甚麽类型的讯号,才能肯定地被人脑接受,像是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我问:“那麽,在不断的实验之中,至少有过碰巧成功的例子?”
梁若水答:“是。所有参加实验研究的人,全是自愿的,因为在一切不可知的因素下,会有可能产生十分可怕的後果。”我想起发生在“茫点”这个故事中的一些事来,由衷地道:“真是,要是人忽然在镜子中看不见自己了,或是老觉得有一只蛾在手,的确可怕。成功的例子是……”梁若水道:“其实,不能算是甚麽成功,参加实验的人,在忽然的情形下,会有十分怪异的幻觉,一个年轻人有一次,就见到了无数鬼怪。”我不禁骇然:“无数鬼怪?那是甚麽意思?”梁若水摊了摊手:“他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只是在那一霎间,不知是甚麽讯号,使他有了看到无数奇形怪状东西的感觉,而究竟是哪一组讯号使他有了这种幻觉的,全然找不出来。”我想了一想,说道:“那只好不断研究下去。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一个朋友,看来像是患了精神病…”我把胡怀玉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最後道:“他坚决相信有甚麽……不知是甚麽东西的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他正在和那种他称之为妖魔鬼怪的东西作斗争。对他来说,这种斗争,像是非常剧烈。”梁若水点头:“是的,世上最惨烈的斗争,就是自己和自己的斗争。像那位胡先生这样的情形,作为一个精神病医生,不知见过多少了,你放心,把他交给我好了,我可以扮演驱除他体内邪魔的角色。”听得梁若水这样讲,我自然大大放了心,不过我还是说了一句:“他自己绝不认为自己有病,而且。还认为他自己和别的精神分裂症者不同。”梁若水淡淡然笑看:“每一个精神分裂病者,都这样想。等他来了,我自有处置之法。”
我自然没有理由不放心,我们又闲谈了一会,梁若水忽然感慨起来:“人脑的构造,真是复杂。像精神分裂症,已经有了不知多少宗病例,它的症状,甚至医疗方法,也都被就定了下来,治疗的百分比高。可是,导致一个人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原因,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知道脑部有甚麽地方不对头,可是病因、病源,完全不能寻找。”我同意她的看法:“是啊,构成人脑的几十亿个各种不同类型、不同功用的细胞,只要其中单一的一个出了点毛病,整个脑部的功能运行,就会出差错,总不能把人脑的几十亿个细胞,逐一检查。”梁若水叹丁一声:“就算能逐一检查,也没有用,因为即使在放大了几十倍的电子显微镜下,也无法知道何者是正常,何者出了毛病,就算是专家,也末必能真正了解自己,唉。”她神情伤感,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好友,因为脑部活动受了不明讯号干扰而堕楼致死的张强,只好陪看她叹了一下,然後告辞。
离开梁若水的住所,我的心情倒相当轻松,因为我知道胡怀玉必然会去找她,听她的口气,胡怀玉的症状不算是严重,可以治疗,那使我可以放心到南极去。
我赶看去办各种手续,到南极去见张坚。早若干年,我曾到过一次南极,几乎没有在冰天雪地之中死去,这次再去,自然不会有甚麽恐惧,但是多准备一下总是好的。
我在中午时分回到住所,订好了下午起飞到纽西兰的班机,所馀的时间不能算多,我才到门口,就看到门口停看温家的车子。
我不禁皱了皱眉,一进屋子,看到坐在客厅中的,又是温宝裕的父母,找更是厌烦。虽然,我看到温太太双眼红肿,温大富一脸凄惶,看来有相当严重的事。但是我不打算理会。
白素也没有陪看他们,在我进来之後,她才在楼梯上出现,温大富一见我进来,就站了起来,语带哭音:“宝裕……失踪了!”我向楼梯走去,先是怔了一怔,随即道:“你可以通知全市的警察到我这里来搜,看他是不是在我家里。”
温大富急忙道:“卫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你帮帮忙找一找他,他还小,现在社会又不太平,他离家出走,唉,後果真是不堪设想,真是……”
温大富真是急了,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他一哭,他那位肥胖但十分美丽的妻子,也跟看哭出声来。一时之间,客厅之中,大有哭声震天之势,我真不知道是生他们的气好,还是同情他们好,只好向白素望去,白素叹了一声:“我劝他们报警,他们却不肯听,一定要等你回来,请你帮忙。”我已经上了几级楼梯,转过身来:“你们最好报警,我想他不会走远。”
温大富连连摇头:“他昨晚回家,一进房间就没有出来,看来连夜扒窗子逃走,警方说,没超过二十四小时,不受理。”我一挥手:“那就等到满了二十四小时再去报警,我立刻有远行,不能奉陪。”说看,我就自顾自上了楼梯,半小时之後,当我提看手提箱下来时,发现他们还在。白素正在打电话,我儿听到最後一句:“黄先生,多多拜托。”
白素放下电话,望向他们两夫妻:“我已对一个高级警官说了。他叫黄堂,你们这就可以到警局去见他。”我闷哼了一声:“黄堂是警方特别工作组主任,一个少年离家出走也去找他?”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温氏夫妇干恩万谢,走了出去,白素摇看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哼”了一声:“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白素瞪了我一下:“至少他们两夫妇不是,宝裕这孩子也真是,上哪儿去了?他父母说他把自己名下的存摺带走,他们到银行去问过,相当大的一笔数目的存款,全叫取走了,他们担心是受了匪徒的胁迫。”
我笑道:“对,就像他拿了犀角,他们以为是我教的一样。”“对了,”白素接过了话头:“梁若水打过电话来,胡怀玉已经去找她,说没有甚麽大问题。”白素和我一起上车,直驶向机常上了飞机之後,我只是看书,没有甚麽事可长途飞行,十分乏味,唯有看书,才能打发时间,飞机在纽西兰看陆,我还要转塔小飞机到因维卡吉弟去,等我到了因维卡吉弟时,有两个人,举看有我名字的纸牌在接我,我向他们走了过去。
两个人都年纪很轻,体魄强壮,面色红润。他们自我介绍,是纽西兰国家南极探险队的工作人员,和我用力握看手,指看一架小飞机:“张博士说,卫先生自己会驾驶这型飞机。”我向飞机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这两个人,忽然之间,像是十分有趣地笑了起来。
我有点莫名其妙,同他们望了一眼。他们立时敛起了笑容,鬼头鬼脑。
二人其中一个,把一大叠文件交给我:“所有飞行资料全在这里,你和控制塔联络,就可以起飞,经麦克贵里岛,到巴利尼岛。到了巴利尼之後,会有探险人员再和你联络。”我把飞行资料接了过来,先约略翻了翻,和他们一起到了那架小型飞机的旁边,在我登机之际,我又发现他们两人,有点鬼头鬼脑的神情,这使我感到有点难以忍耐,我陡然回头:“你们有甚麽事瞒看我?”那两人吃了一惊,忙道:“没有。没有。”他们这种态度,真是欲盖弥彰,可是我想了一想,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他们的言语之间,又对张坚充满了敬意,实在不可能害我的,他们看来有点鬼祟,但是却并不像有甚麽恶意,我一面想看,一面指看他们:“真有甚麽事,还是快点讲出来的好。”两个人一超举起手来作发誓状:“没有,真没有。我们有甚麽事要瞒你?”我心中仍是十分疑惑,但一时之间推究不出甚麽,总不能一直向他们逼问下去,只好瞪了他们一眼,上了机。我在驾驶臆中坐定,看到那两个人你推我打,嘻哈大笑看奔了开去,而且频频回头,望向飞机。这更便我疑惑,他们可能在飞机上做了甚麽手脚。
但是如果他们在飞机上做了手脚害我。神态又不可能这样轻松,这真叫人有点摸不看头脑。
我开始和控制塔联络,不多久。就滑上了跑道,起飞,小飞机的性能极好,速度也极高,二小时之後,就已经在麦克贵里岛降沼,增添燃料之後再起飞,又三小时之後,到达了巴利尼岛。
巴利尼岛在南极大陆的边缘,我到的时候。算来应该是天黑了,但是整个空间,却弥漫看一种如同晨曦也似的明灰色,这正是南极大陆的连续的白昼期。南极的白昼期,也是南极的暖季。可是所谓暖季,温度也在摄氏零度之下,寒风迎面扑来。
我才一下机,就有一个人迎了上来,热烈地和我握看手。这个人留看浓密的胡子,胡子上全是冰层,以致连他的面目也看不清楚。
他操看浓厚的澳洲口音的英语,对我表示热烈的欢迎:“张博士已经回基地去了,我是探险队的联络负责人,张博士吩咐过,你一到,就有适宜雪地降落的特种探险用的飞机给你使用。”他说看,同停机坪不远处的一架飞机,指了指。我知道这种专为探险用而设计的飞机,可以在天气恶劣的南极上空飞行。南极大陆上空,不论是寒季还是暖季,终年受西风寒流所笼罩。
在那里,就算是最“风平浪静”的日子,风速也达到每秒钟二十公尺,风大的时候,风速可以高达每秒七十公尺以上,普通飞机无法在南极上空顺利飞行。
这种特殊设计的飞机,也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之中,降落在南极的冰原上整个南极大陆,有百分之九十叁长期受冰雪覆盖,只有少数边缘地区才在一年之中,难得有零度以上的天气。南极的冰封面债比北极大五倍左右,想找一个没有冰层的地方降落,几乎不可能。
我也知道这种飞机有完善的救生设备、通讯设备和食物,可以供在万一失事的情形下,作最长时间的坚持,便得救援队能够救援失事者。
这种飞机,全世界不超过五架,全供各国在南极的探险队所用,由各国政府,不论政治立场如何敌对,共同出资建造在南极,有看人类在科学上高度合作的典范,即便是在美国和苏联的冷战最激烈的时期,在南极的美国科学家和苏联科学家,还是抱看共同目标在努力工作,并无歧见。
所以,我看到张望留下了这样的飞机供我使用,觉得十分满意,那人又邀我去休息一下,我也表示同意,和他一起步向一幢建筑物。
在休息期间,我试图在那人身上,多少问出一些张坚究竟遇到了甚麽奇事的端倪,可是那人却甚麽也不知道。找休息了大约一小时,享用了一顿味道虽然不是很好,可是却热腾腾的饭餐和熟读了飞行资料。
然後,他又送找到了那架飞机之旁,有两个地勤人员正做好了最後的检查工作,做看手势离开。他们向我望来,我又在他们脸上,看到了那种似笑非笑、鬼头鬼脑的神情。
这真使我疑惑到了极点:为甚麽老是有人用这种神情对我?这使我不能不警惕,因为根据资料,从这里飞到张坚所在的基地,航程超过一干公里,需时六小时,如果飞机上做了甚麽手脚,在辽阔的南极冰原上,救生设备再好,流落起来也绝不愉快。
所以,我一看到两人有这种神情,就立时停步:“飞机有甚麽不妥?”那两个人呆了一呆,一个道:“没有不妥,燃料足够一干五百公里使用,你的航程,只是一千两百公里,没有问题。”另一个也道:“没有问题,你一上飞机,立时就可以起飞,没有问题。”这两个人的神态,和上次那两个人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我还未曾再问甚麽,他们已急急走了开去。
那个联络主任看来像是全不知情,只是说看:“现在是南极的白昼期,你不必采取太高的高度飞行,可以欣赏南极冰原的壮丽景色,甚至可以远眺整个南极上最高的维索高地的冰川。”我“嗯嗯”地答应看,有点心不在焉,可是想来想去,又想不出甚麽来。
由於心中有了疑惑,所以特别小心,对救生设备作了详细的检查,又从电脑上确定了机上的各部分都操作正常,才开始起飞。
一切都没有甚麽异状,我只求飞行平稳,倒不在乎是不是可以欣赏到壮丽的景色,把飞行高度尽可能提高。
望出去,不是嗤嗤的白雪,就是闪看亮光的冰层。高山峻岭,从上面看下去,显不出它们的高峻,感觉上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冰沟。
一切正常,再有一小时,就可以降落了,我尝试和张坚的基地通话,不多久,就有了结果,基地方面说天气良好,随时可以降落。
在南极冰原上降落,不需要跑道,只要在基地附近,找一幅比较平坦的地力就可以了。
看来,我的疑心是多馀的,或许是寒冷的天气,使人会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在我的身後,响起了一个声音。在叫看“卫先生!”那是极普通的一下叫唤,我一生之中,被人这样叫,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一次像这次那样吃惊过!在南极冰原的上空,明明只是我一个人在驾看飞机,而忽然之间,身後有人在叫我,这怎能不令人吃惊?我一面陡然回头,在回头去的那一霎间,心念电转,已作了许多设想,其中的一个设想甚至想到了,是不是胡怀玉所说的“那个东西”在我身後呢?可是,当我一转过头来时,我却在刹那之间,甚麽都明白了。
一时之间,我真不知道是吃惊好,还是生气好,或者是大笑好!在我身後,站看一个人,一副调皮的神情望看我,这个人,竟然是温宝裕!我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形下,有甚麽可笑的,但可能走由於我那种错愕的神情,看起来相当滑稽之故,所以温宝格一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就“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着,一面挤了过来,就在我的身边的一个座位上,生了下来,说道:“你无法把我送回去了,回去燃料不够,你只好把我带到基地去。”温宝裕会突然出现在飞机上,自然意外之极。
我一看到了温宝裕,前後两批和飞机有关的人,为甚麽那样鬼头鬼脑,倒十分容易明白了。
在我离开住所之前,他的父母已经声称他提走了他名下所有的银行存款“失踪”了,毫无疑问,他一定先我一步,到了纽西兰。
他曾在我书房中,听到了我和张坚的对话,知道了我的行踪,和我与探险队成员联络的方法,他赶在我前面,可以令得和我联络的人,相信他和我在一起。
他是用甚麽方法使那些人不对我说的呢?多半是“想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之类,西方人最喜欢这一套,尤其是温宝裕能说会通,样子又讨人喜欢,在南极边缘工作的人,生活都十分单调,自然容易帮他。
(後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问题是,他自称是我的甚麽人,才能使人家相信他呢?我盯看他,眼神自然十分严厉,这小子,他也觉得有点不对了,笑容消失,现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他的表情虽然十足,可是我可以断定那是他在“演戏”,这个少年人,是一个十足的小滑头。我冷冷地问:“你对人家说,你是我的甚麽人?”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我……说是你的……助手。”我闷哼了一声:“助手?有理由助手的行动,要瞒看不让我知道吗?”温宝裕眨看眼:“我说……你的南极之行,非要我随行不可,可是在出发之前,不论你怎麽说,我都不肯答应。”一听得做说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发出了一下闷吼声,温宝裕怕我打他,缩了缩身子,又用手抱住了头,眼睛眨看,一副可怜状。
我冷笑道:“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父母会吃你这一套,我不会。”被我揭穿了他的“阴谋”,他多少有点尴尬,讪讪地放下手来:“所以,我告诉他们,我终於肯来,你一定会很高兴,但是我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们就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吸了一口气,这小滑头,真的,飞回去燃料不够,只好把他带到基地上去,但是他以为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了吗?那他就大错而特错了。
我冷笑一声:“一到基地,我绝不会让你下机,立刻加油,自然有人把你送回去。”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这……又何必呢?古语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等他讲完,就大吼一声:“去你的古语。”温宝裕忙道:“好好,不说古语。只说今语,或许我真的可以帮助你,不一定完全没有用。”我冷笑:“你有甚麽用?”温宝裕对答如流:“这也很难说,狮子和老鼠的寓言,你一定知道,当老鼠说可以有机会报答狮子的时候,狮子也不会相信。”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任凭你说破了三寸不烂之舌,我也不会听你,你父母因为你的失踪,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还在这里和我说寓言故事?”温宝裕道:“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我在上机之前,写了一封信给他们,详细说明了一切,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自然再放心也没有。”我瞪看他,这小滑头,做事情倒有计划。“这样说来,我又多了一条拐带罪了。”温宝裕忙分辨:“不!不!我信里说得很明白,一切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不过……不过……”他略顿了一顿:“不过我告诉他们,你一定会答应照顾我的。”我没好气:“我要照顾你?用我的方法,立刻要人把你送回去,绝不会让你下机。”温宝裕转出我的语气极其坚决,他撮看嘴,沉默了一会,才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会在归途从飞机跳下去,我知道紧急逃生设备在何处。”我“哈哈”大笑:“欢迎之至,你未曾落地,整个人就会变成一根冰柱,希望你落地时,不至於碎裂得太厉害,你真要跳,现在就可以跳。”温宝裕哭丧看脸:“卫先生。你真没有人情味。”我立时道:“你说对了,半分也没有。”温宝裕紧撮看嘴,不再出声。这时,飞机离目的地已不是很远,我又检查了一下降落前的准备工作,同时开始和基地作正式的无线电联系。
温宝裕忽然又问:“你的第一次冒险,是在甚麽时候开始的?”我一听得他这样问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何在。所以立时道:“可能比你更早,但那是自然而然来的,不是我用手段,欺骗和隐瞒去刻意追求,像你这样子,只怕一生也找不到甚麽真正惊险的经历。”温宝裕急急分辨:“不,不,我不是刻意追求,对我来说,这次到南极来最自然。任何事情,用上一点小小的手段,是免不了的,相信你也不止一次用过同样的手段。”我懒得再和他争辩。这个少年,不但聪明,而且简直有点无赖。我一生之中,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可是和这样的少年人打交道,倒买还是第一次。
温宝裕说看,忽然又叫了起来:“卫先生,我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到达南极的最年轻的一个人。”我更正他的话:“到达南极上空的最年轻的一个人,我不会让你下飞机,你没有机会踏足南极大陆。”他眨看眼望看我,我已经和基地通完了话,我大声吩咐:我需要立时替飞机加满回程的燃料,同时希望有驾驶员可以立刻将飞机飞回去,因为有一个意外的搭客在飞机上,他是混骗上来的。
基地方面的回答十分吃惊:“怎麽会有这种情形。”我还没有回答,温宝裕像是明知没有希望了,所以豁了出来,对看无线电通讯仪大声叫:“这是由於卫斯理先生的疏忽。”我用力把他推了开去,他倒在座位上,我又吩咐,同时令飞机的高度迅速减低,不一会,已经可以看到下面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探险队基地的各种建筑物和旗帜,以及在适合飞机降落处,所作的标志,同时也看到一辆雪车驶向前。车上有一个人,正在挥动看一幅相当巨大的红布。
我估计这个在车上的人,可能就是张坚,这时,我当然不能和他打招呼,只是专心於飞机的降落。当飞机终於落地,在冰面上滑行,而我也放出了减速伞之後,温宝裕作最後挣扎:“卫先生,求求你,我已经来了,就让我留下来。”我坚决地道:“不行。”温宝裕道:“我就留在基地,哪里也不去。”我冷笑:“你以为南极探险基地是少年冬令营,随时欢迎外来者参加?你知道南极的生存条件有多差,你随时可以死亡,到时,我就会成为杀人的帮凶,不行!”温宝裕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说,我已有足够的准备……”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的所谓御寒准备,只能参加城市郊外的冬令营。”飞机在这时。完全停了下来,温宝裕向机门望了一眼,若他的情形像是想强冲下去。可是不等他有任何动作,我已经发出了一下严厉的冷笑声。这样的冷笑声,足以使得一个恐怖分子不敢轻举妄动了,何况是温宝裕。
果然,温宝裕乖乖地生看,不敢再动,我已经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雪车又向前驶来,当我打开舱门时,车子恰好驶到近前,在车上的那人果然是张坚。他拉下口罩,大声叫看。
我和他相隔不过十来公尺,可是由於风势强劲的缘故,他在叫些甚麽,我一点也听不到,我向前做看手势,示意他过来。
他下了车,踏看积雪,向前走来,上了登机的梯级,我让他进了机舱。
他进了机舱之後,第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居然不是我,而是温宝裕温宝裕向他一扬手:“嗯,张博士,你好。”张坚忙了一忙,拉下了厚厚的帽子和雪镜,我也忙把机舱门关上外面的气温至少是摄氏零下十多度,不是没有御寒设备可以安得住的。张坚向温宝裕望去,现出极讶异的神色来,笑道:“喃,小朋友你好!”我忙道:“张坚,别和他多说话,他是一个小滑头,你这种呆脑的科学家,不够他来。”张坚显然不明我的劝告,十分有兴趣地望看温宝裕,而且,立时他们互相眨眼我连忙横身,搁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不让他们继续眉来眼去,因为我知道,只要给他们两人有说上十句话的机会,温宝裕一定有办法被张坚邀请他在基地住下来。
所以,我一隔开了他们之後,立时正色对张坚道:“你听看,这孩子的事,完全由我来处理,你只要多一句口,我不管你这里发生了甚麽事,立刻就走。”张坚张大了口,忙道:“好,我不说,我不说。”他一面说“不说”,一面还是多了一句:“这孩子,他竟然能瞒过了你混上机来,真不简单。”温宝裕大声叫:“张博士,准我留下来。”张坚搔看头,想代他求情,我转过头去,狠狠瞪看温宝裕:“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打昏过去。”温宝裕後退了一步,望看我,一声不出,神情十分古怪。
我“哼”地一声:“你心里在骂我甚麽?”这小鬼头也真可恶,他不回答“没有骂”,却说:“不告诉你。”张坚听得他这样回答,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卫斯理也会有没做手脚虚的时候。”我决计不会让温宝裕跟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绝不讨厌他,还十分喜欢他的机灵和富於想像力。可是南极的环境实在太恶劣,绝不是城市少年所能适应,如果是别的环境,我早已答应他的要求了。
我以是挥了挥手:“请通知基地人员加燃料,立即驾机回去,并且押送这孩子回纽西兰,到了纽西兰之後,就不必再理他,他知道怎麽来,就知道怎麽回去。”张坚点了点头,拿起随身带看的无线电对讲机,吩咐了下去,小声对我道:“有一位日本的海洋学家田中博士恰好要回去,由他驾机走好了。”我闷哼了一声,张坚又道:“这次我叫你来……”他讲到这里,忽然吞吐了起来,我向他作了一个尽管说的手势。张坚喃喃地道:“照说是不会有意外的,冰层下航行的深水潜艇,我已经航行过很多次了,你必须和我一起乘坐这种小潜艇。”温宝裕存心捣蛋,我还没有说甚麽,他已经叫:“他不敢去,我去。”我笑看:“当然没有问题,你在冰层下,究竟发现了甚麽?”张望的神情极犹豫:“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能确定,所以一定要你来看看,听听你的意见。”我吸了一口气:“和上次一样,是来自外星的……”温宝裕立时又接了上去:“绿色小人的尸体?”他知道我上次在南极,和张坚一起,发现过“来自外星的绿色小人的尸体”,自然曾看过我记述的题名为“地心洪炉”的故事。
张坚呵呵笑看,向他偷偷招了招手:“原来你知道,所以你才知道我是谁?你叫甚麽名字?”温宝裕忙道:“我叫温宝裕。”张坚还想说甚麽,我的脸色已经变得极难看,吓得张坚不敢再说下去。
我问:“究竟是甚麽东西,你难道一点概念也没有?”张坚努力想着,像是想说出一个概念来,可是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声:“人类的语言,实在十分贫乏,只能形容一些日常生活中见过的东西,对於不知道是甚麽东西的东西,无法形容。”我心中震动了一下,因为“不知是甚麽东西的东西”这种说法,听来十分累赘,可是我却不是第一次听到。胡怀玉就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冰块中的胚胎。会发展成为“不知是甚麽东西的东西”。
张坚连一个大概也形容不出来,真难想像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想了一下,就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反正张坚会带我去看的。这时,我看到一辆加油车已驶近飞机,开始加添燃料了。
我想起了胡怀玉,摇头叹息:“胡怀玉的情形不是很好。我看他患有精神分裂,我来的时候,把他托给了梁若水医生。”一提起梁若水,张坚自然想起了他的弟弟张强来,他默然了半晌,才道:“怎麽一个情形?”我把胡怀玉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张坚皱看眉,温宝裕忽然大声道:“我倒认为真的有甚麽侵入了他的脑部,要把他的身躯据为己有。”我厉声道:“这只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想,这种现象十分普通,并不是他一个人所独有。”我真不明白,我何以会忍不住去和这个小顽童多辩。温宝裕的回答来得极快:“或许,所有所谓精神分裂症患者,全由於不可知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脑部,谁知道?”我哼了一声,他作这样的设想,不见得有根据,可是却也不失为一种设想,所以找并没有反驳他的话,温宝裕神气了起来:“一些很奇特的现象,有时会被当作是普通的现象,在这种情形下,真相就永远不能被发现了。”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对,应该在他面前去烧犀牛角,看看入侵他脑部的是甚麽鬼怪。”温宝裕的脸红了起来,张坚大惑兴趣:“说得倒也有道理。甚麽燃烧犀牛角,怎麽一回事?”我挥了挥手:“傻事,别说它了,那位田中博士来了,我看见了。”我又看到了一辆雪车驶来,一个人跳了下来,向飞机挥看手。
我过去打开舱门,让那个人上来,那人除下了帽子。口罩和雪镜,至少已在五十岁以上,而且看起来,不像有现代知识,倒像是日本小饭店中的老厨师。
张坚十分热切地向我介绍,我表示怀疑:“博士,你肯定会操纵这架飞机?”田中呵呵笑看,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会,会,我驾驶这种飞机,来回过好多次了。”听得他这样说,我自然不再怀疑,我指看温宝裕:“这是一个超级顽童,他偷上机来。要劳烦你送他回去,他的父母已经报了警,我相信他居住的城市已有了他出境的纪录,一定通过国际警力在找他。”田中斜看头,望看温宝裕,十分有兴趣。我又叮嘱了几句,要他小心防范温宝裕,就穿上了外套,戴上了雪镜和帽子,和张坚一起下了机。
下机之後,我还不放心,驶开一些距离,看看飞机起飞,我和张坚才一起到了基地的建筑物。在进去的时候,张坚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我没有把发现告诉过任何人,你在其他人面前,不必提起。”我十分疑惑:“为甚麽不让大家知道?”张坚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甚麽现象,何必引起整个探险队的惊惶不安?”我更吃了一惊:“有危险性?”张坚仍然是那种迷悯的神情:“我不知道,要等你去看了之後,才能下判断。”我给他的态度弄得疑惑之甚:“那麽我们应该尽快去看一看。”张坚神色凝重,点了点头:“随时可以出发,你不需要休息一下?”我性子急:“为甚麽要休息?”张坚想了一想:“好,那我们拿了装备就走。”探险队基地的建筑物之中,有看不少人,都和张坚打看招呼,并且对我这个陌生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张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属於张坚居注工作的范围之中,他向我解释了一下深海小潜艇的情形。并且一再强调,这种小潜艇,虽然是好几个国家科学家的心血结晶,但是在冰层下航行,仍然十分危险,必须熟悉它的一切性能,和紧急逃生的设备。听他说得那麽危险,我心中也不禁凛然。
我们所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大多,因为那种特制的心潜艇,根本没有甚麽多馀的空间可供使用。
我们离开时,基地上几个负责行政工作的人,纷纷过来和张坚握手。张坚每次去从事这种探险工作,都使整个探险队中的人感到敬佩,所以也每次都有人来表示他们的敬意。
这一次,他们都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看我,张坚对我的介绍是:“这位卫先生,是著名的探险家,我邀请他来一起观察南极的冰层。”所有探险队员,一听之下,对我也肃然起敬,倒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