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千年古树吗?见过吧。但你见过千年古树发出哼哼声吗?没有吧。然而,我见过,我们村里的人也都听到过。
故事还得从这儿说起。爷爷说,打从他记事时起,古树就在我们家门前了,它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依然是什么样子,时代改变了,然而古树依旧。不是吗,打从我记事时候起,我就注视着那棵有如庞大华盖般的古树,它是那样粗枝大叶的长在我们家的门前,苍劲皱黑的表皮可以证明它饱经了不知多少风雨沧桑。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常在树下玩耍,我们四五个人伸开双臂围拢着它才能将它合抱住,然而,抬起头来看时,它那硕大无比的枝叶伸展在头顶的天空,就是一片天了。我们显得是多么渺小啊。
夏天的时候,古树下浓荫蔽地,再大的太阳它也能遮住,村人就在树下悠闲的纳凉。
然而,最令我感到新奇和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白鸟,洁白的羽毛,长长的脖颈,高高的双腿,优美的姿势,洒脱而自由的翱翔栖息,它们是古树上的居民,也是古树上的风景。而稀有的古树呢,因此就成了方圆数十里更加稀有的景致,常令路人驻足观看和赞叹不已。
成千上万的白鸟啊,筑巢盘居在那棵古树上,它们很有秩序的像一个部落似的在上面生存,那里是它们栖息快乐的家园,就像世代在村庄里繁衍生息的子民一样,维护着自己的家园。而村人也视那棵古树为神圣的标志,像对待神灵般的敬畏着它,古树的繁荣也就意谓着村子的昌盛。
成群的白鸟在树上歌唱,嘻戏,盘旋远飞,当然有时也免不了要小打小闹,但最终还是平息下来,又和睦的相处在一块儿了。
每当我看到树上白压压的一片,树冠上站满了无数的白鸟时,我就知道它们是在举行集会。白鸟中一定有一个鸟中之王正在发号施令,不知它在宣布什么样重大决定。就像村人经常在古树下召开这会那会一样,我也经常看到白鸟在树上十分隆重的开会。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也在安排怎样出工搞好生产,或者说是在商讨有关划分田地包产到户的事情。
我无法解开它们的语言密码,因此也始终不知道白鸟集会的内容,总之,我为它们的每一次集会而欣喜若狂。有时,我也在一旁静静的聆听着,仿佛我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我默默的为它们的和平共处、安宁生活而祈福。
小小的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这样在这棵古树下成长着。身体虚弱的父亲在村里担任着会计的职务,然而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人们生活的艰难,也弄不明白父亲是多么举步维艰的做着这份不起眼的差事。只知道一个大集体在一起出工、生产、分粮,也经常像白鸟一样的在我们家门前那棵古树下召开会议。
我只隐约的感到,父亲也有时在会上发言,父亲做着一些让普通社员羡慕甚至是嫉妒的事情。每当分红分利时,父亲的宣布就会让所有在场的群众鸦雀无声的听着,像白鸟一样一声不响的听着它们鸟类的发言。但父亲不是鸟族中坐享清福的王者,也不是宰相诸候式的鸟物。父亲只是一个真实的其实比普通社员更劳累和烦忧的一村之会计,他只因掌握着全村人的口粮帐本,所以他成为人们的忧和愁,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
我在村里疯玩时,也有时被比我大点的不懂事的孩子欺负了,就哭哭啼啼的要往家里走。这时他家的大人知道了,就像大祸临头似的赶忙跑过来,向我赔着不是,还追着自家不懂事的孩子打个不停。深怕我哭着回家告诉我的父母,而惹得我的父母不高兴了。其实,我的父母决不是存心要去记恨和报复哪个的人,他们大可没有那个害怕的必要。
有一回,狗三儿不知为什么把我弄得哭起来了,我可能是摔疼在地上了,于是我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要回家去。这时,狗三儿的父亲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了,他打跑了狗三儿,慌忙跑到我的面前来赔礼道歉,他很想哄我不哭,可是那天我怎么也止不住哭个没完。
我不知道我的哭声会像什么一样扎痛着他的心,总之,他皱紧了眉头说,小祖宗你别哭了。他想尽了办法想要叫我止住哭泣。后来,狗三儿的父亲把我带到了他家,只见他从一个柜子里隐蔽的地方拿出了一个盒子,再从盒子中慎重取出了唯一的一个大红枣。我吃了那颗甜甜的大红枣后果真再没有哭,他连忙对我说,回家可不能告诉你爸妈,说狗三儿欺负你了呀。
我点点头说,嗯,知道。
他这才放心的让我回家去了。可后来,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父母,母亲起初担心狗三儿他爸给我吃的是什么怪东西,连连责怪我,说不该随便吃人家给的怪东西。可接着母亲又说,他一定是给我吃了他一直舍不得给孩子们吃的东西了。母亲说他家常常饿肚子,他怕我们对他家不好,所以才给我吃哩。然而,听母亲那样一说,我一直疑惑不解,真以为狗三儿他爸给我吃的是一种怪东西,只因我那时太小,不能确认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多年后,我懂事了,每当想起小时候的事,我才真切的知道,那不是什么怪东西,那是一颗珍藏已久的大红枣,在饿肚子的那个年代,他一直舍不得给自家孩子吃,但为了哄住我,却给我吃了。他还夸我将来必定更聪明和有大出息呢,可见,因为父亲,我们家也在村里受到了村人的尊重和敬畏。
然而,母亲还是不支持父亲当那个费尽心机的村会计,有一次她居然就把父亲的一大箱帐本连同箱子统统扔出了我家大门外。我想父亲这回肯定不再当了,然而韧性的父亲还当着。就在这一年,狗三儿母亲实在忍受不了家里的穷困,也不知为什么她在出工劳作中与我的母亲发生了纠纷,到后来就打闹了起来。其实也是芝麻蒜皮的小事情,居然就酿成了一场解不开的大悲剧大灾祸。
日夜为全家没吃没喝而操劳不休的狗三儿母亲也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她回家后于是急火攻心,一时怎么也想不开,就绝望的服药自尽了。因此,为这事,我们家和狗三儿家一时间也结下了怨仇,狗三儿痛失母亲,当然一时难以承受这个无情的现实,他们家便把恨的矛头指向我们家了。父亲也因此受到了处分,被判罪一年入了监牢。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这件事确实给了我很大的震惊和打击,结怨的两家人闹个不休,甚至引起了村里的派性斗争。父亲被政府抓走了,在我的眼前有如天塌下来了一般,我真担心母亲会从此撑不住了。阴森恐怖的黑夜里,我常听见我家门前那棵古树上的白鸟似乎也发出了凄惨的叫声。
而这一年,土地也开始承包到户了,新的承包责任制犹如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而这个新政策的实行,后来也证实了一点,从此正是人们苦尽甘来的时候。
成群的白鸟依然像天使一样的生活在大树上,无论人间发生了怎样的变迁,它们也是那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千年古树经历了沧桑巨变,也还是那样巍然不动的屹立在我家门前,对于它来说,这么多年来,不过是短促的一瞬间呵。父亲在监狱中的日子,他说他常常想到我家门前的那棵古树和树上的白鸟。而我呢,上学了,一次次的离家又回家,当古树和白鸟落入我的视线时,我总是有一份莫名的惊喜。
父亲回来了,我也期末考完试了,我拿出在班上名列第一的成绩单和奖状给父亲看时,父亲轻抚着我的头,我发现父亲居然在我的面前流泪了。
被全村人送出去当兵几年的二愣子也回村了,他横行村里,神气的了不得,一块石头能从水库的这边甩到水库的那边去。一次,他在大队进行民兵集训后,就带了管长步枪回村来。只见他瞄准古树上的白鸟,扣动了罪恶的扳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树上的无数只白鸟发出了惨叫声,惊惶的四散飞去。同时,一只白鸟从头顶上坠落下来,只见它的身上有一个血窟窿,子弹穿透了它洁白的羽毛。二愣子拿回家去独个吃了,他的老母亲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谁知过了几天,二愣子又用那管长枪对准古树上的白鸟,放了他妈的一枪,树上的白鸟又惊惶失措的逃开了,同时,一只大白鸟又被他射杀落地了。
村里的老人说这下完了,惹怒了树神,村里必将会发生重大的灾难。不过,后来,村里倒也没见有什么异样的灾难发生,只是,在一个阴云密布、冷风嗖嗖的日子,我看见白鸟在东边对面的山上召开了全民大会。那种景观真是我前所未见的,我想生活在别的不知什么地方的白鸟也一定前来参加了,不然这次它们的数量不会有那么众多。只见满山满野白茫茫的一片,村人也吓呆了,不清楚这将预示着什么兆头,是凶是吉呢,不知道这世界又将要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它们在召开整个部落的迁移大会,因为从第二天起我就再也看不到古树上有一只白鸟居住了。白鸟走了,不知它们到哪里去了,可恶的二愣子,犯下了韬天罪行,是他用现代化的枪支弹药赶走了天使般的白鸟。自此,再也听不到白鸟在夜晚的叫声了,古树变得静无声息,只听到风在夜里吹动树叶的吵吵声。
而在有一天夜里,我真切的听到古树发出了哼哼声,就像是一位老人在那里哼呀哼的。我叫母亲仔细听,母亲也听到了。于是母亲将大门闩得紧紧的,我们的全身都惊骇的毛骨悚然,不敢去接近那棵古树。后来,村子里稍微胆大一点的人在晚上前来探听,果然也真切的听到了那种老人的哼哼声。
他们都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择路跑回了自家屋里,有人说那一定是千年树神发出的声音,而在人们的心目中,树神无疑是一位十分苍老的老人。可有人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树神,然而对古树发出的哼哼声也无从解释,于是说古树里面一定是空的,可能有一条修行多年的大蟒蛇盘踞在里面。这哼哼声就是大蟒蛇发出的。总之,也有更大胆的村人在晚上贴近了古树听,那一阵一阵的哼哼声十分真切的传进了他们的耳膜。村人禁不住在旁边交头接耳时,古树像有灵性似的就停止不哼了,人们胆战心惊,于是一个个害怕的离古树而去,谁也不敢去惹它。
关于古树有时候就这样发出哼哼声,这在我们村是一个不解之谜。但我总是这样想,人和树都是有生命的,同样是大自然的产物,人可以发出声音,树为什么就不能呢!总有一天科学是可以解开这个神秘的,就像有一天科学终将能破译出那些鸟语一样。
后来,我也偶尔看到一只孤独的白鸟,或者是四五只白鸟返回到古树上,我欣喜若狂,以为它们又要回来安家落户了。然而,它们只是回来作了短暂的停留,像是离开家乡的人,只是重返故园来看一看,又无限留恋的飞向了远方。
它们再也不会来栖息了,只有千年的古树依然。
而多年后,我也就像一只孤独的鸟似的离开了我的古老的村庄,那个刻下我无数记忆的家乡,开始了飘泊天涯的岁月。有一天,我和狗三儿,当然他的大名不叫狗三儿,在远离故乡的深圳居然狭路相逢了,我们却感到异样的亲切,想不到我们的心里早已没有了一点儿仇视,我们之间早已经摒弃前嫌。他亲切的上来同我站在一起,我们朝着远方的故乡遥望着,我们同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两眼汪汪的谈了起来。从彼此的交谈之中,方知对方的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又想起了狗三儿他爸给我吃的那颗珍藏已久的大红枣,我还想起了我的韧性而瘦弱不堪的父亲,他们也随着那个时代走远了。
在那个时代,那些命运不济的人们啊,就让我以此文对他们深深的怀念吧。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三日于深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