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广寒宫里的一株千年桃花。虽然广寒宫里到处都是琉璃桂影，虽然我只是一株不起眼的千年未开的桃花，虽然我以为我会一直一直的在这个冰冷的没有生气的广寒宫里听玉兔捣药，看嫦娥垂泪，虽然……可是，我还是遇到了天恩，我的一切一切也都因此而改变。后来我听月佬说，这，就叫做“缘份”。
天恩是老君身边的药童。那几日，玉兔不肯饮食，也没有了往日捣药时的欢唱，嫦娥心疼玉兔，玉兔是伴她在广寒宫里唯一可以说话并可以呼吸的精灵，于是她便向老君央了几粒药丸，天恩来广寒宫送药，在这之前他从未踏过广寒宫半步，而所有来过广寒宫的也只有天恩注意到了我。天恩抚着我瘦长的叶子，那么轻柔，他的声音脆如清泉，以至于后来的很多个日夜里，想起他的声音都会快乐而又温暖。他弯腰对着我说：“你是什么花，瘦得这样伶仃？”玉兔服了药丸便有了生气，嫦娥笑逐颜开，“那是一株盆栽的桃花，千年未开，你若喜欢就送与你了，代我向老君问候，谢谢他的药丸。”天恩便谢了嫦娥，抱着我欢天喜地的回到老君殿。广寒宫到老君殿一路上的云里雾里，我在天恩怀里温暖的睡着，也许我的一颗玲珑心就是在那日的温暖里渐渐滋生了。
天恩除去那漂亮的琉璃花盆，将我移入老君殿后花园温热的土壤里，他用老君炼丹时取自东海碧眼的清泉浇灌我，精心的为我修剪枝叶，他说：“桃桃，你这样瘦弱，会让人心疼的，我会好好照顾你，我要让你花开似锦，芳香四溢。”桃桃，是天恩给我的名字，每当他这样叫我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无比欢喜。五百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在天恩的照顾下，我日渐丰盈，窈窕而绰约，晃着满树的绿叶，“沙沙”的为天恩唱那首只有我才会懂的曲子：“天宫九重，我与君从；春夏秋冬，蒙君恩宠；红尘万众，只为君容；任时光匆，愿与君同。”我想，天恩亦是懂的。每当他劳累的时候，都会倚在我的身旁，轻抚我的树干，他说：“桃桃，这一千年，我要你开花，为我。”天恩不知道，每千年我都会有一劫，历尽三劫后才会开花。上一个千年煞犯水劫，东海七公主去广寒宫游玩的时候，龙冠上的万年冰魄寒珠不慎滚落，正欲砸向我的花根时，恰巧玉兔经过，为我挡了此劫，所以玉兔病恹，嫦娥向老君讨药，而我也因故来到了这炼丹的老君殿。幸之？还是不幸？这一千年我犯的却是火劫。五百年，又五百年，我在忐忑中出落得枝繁叶茂，再有千年我就可以为天恩花开满枝了。可是，孙悟空一场天宫大闹，踢翻了老君的炼丹炉，无坚不摧的三味真火烧得我形神俱散，哪里还有了模样，残喘着一口真气，也只是为了见天恩最后一面。天恩匆匆跑来时，远远就看到了我烧焦的样子，他的手指颤抖的在我的皮肤上轻弹，“桃桃，不要，你答应过，花开为我。”他的泪带着咸涩，便落在我的身上，有滋滋的声响，还有腾起的薄雾。“我要救你。”他哭泣着跑开，我想，因为他为我而流的眼泪，我可以去得了无遗憾。渐散的魂魄，让我意识模糊，我想，我等不到天恩的再次到来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是天恩烂若三春的笑容：“桃桃，你开花了，好漂亮呀。”
天恩为我埋在树根下三件宝物：观世音的还魂露三滴，东海碧眼的水玲珑，还有老君丹炉里从盘古开天就有的金真子。还魂露让我回到了原来的模样，而水玲珑与金真子的法力使我于瞬间增长了一千年的功力，免去了应历的第三劫――金劫。花开似锦，芳香四溢。而天恩只看到了我为他而绽放的美丽娇颜，却不曾看到我心碎的泪滴。这三件宝物乃是老君的珍藏啊，他一个小小的药童，为我这三千年才开花的桃树不知要受怎样的责罚？
那以后，再也没有看到天恩。老君殿的后花园，我吸取水玲珑与金真子的精华，苦苦修炼。我百年的经历就可以有三千年的修为，我不怕孤独也不怕磨难，我要的是人形，要的是法力。
五百年后，我已是可以在天庭随处游走的桃花仙子，我有美丽的容颜，婀娜的身姿，我可以清纯也可以妖娆，我拥有法术却心心念念只想着天恩。天庭的戒规森严，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天恩的去处，于是，我偷偷打开了王母的宝境。那日重现的场景让我再一次心神俱伤。我看到了那可怕的三味真火，看到了残不忍睹的我还有天恩的心痛和眼泪，看到了他为了救我而偷取老君的宝物，看到他面对审问时的沉默不语。老君本要治他死罪的，却又怜他罪起善念，于是罚他去人间受那生生世世的轮回之苦。王母的宝境里，这一世的天恩还是那样的善良，谦谦公子做了兵部侍郎，妻是相府独生的女儿，温良而又美丽，一双儿女常绕膝下。他是幸福的吧，他可还记得他的“桃桃”？看到了天恩，我的心再不能平静，我一千年的等待只为他可以看到我花开似锦，我五百年的修炼只为不负他当日的舍命相救，我心心念念只为与他再度重逢，感受他怀里如春的温暖。我跑去问月佬，“怎样才可以和天恩结生生世世的情缘？”
“生生世世？桃桃，天恩现在只是一个凡人，凡人的姻缘只有一世，或者不过半世，甚至几日。”月佬是一个英俊挺拔的男子，一身红服，一把酒壶，他，又喝醉了。
“桃桃，你看。”他眯着眼睛，指着那块闪闪发光的石头对我说：“那三生石上有名字的，才不过三世情缘，却需要三千年的缔结，明白吗？”
“月佬，你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嘛。”我摇着他的胳膊，好看的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男人，无论神仙还是凡人都抵不过美丽女子魅惑的笑容。
“桃桃，你是仙，他是人，你在天宫，他在凡间，你们已是不可能的了。”
“不，总有办法的。”
“只有你走出这天宫才有可能，只是，你若下了凡间，便是妖了。”
“为了天恩，我到人间为妖便是。”
“桃桃，这情字你可会懂？我做月佬三万年，三万年了，成就多少婚姻，看透多少情缘，可是，我还是，还是忘不了。”月佬轻拍我的小脸，步履蹒跚， “问伊人何处，上穷碧落下黄泉，便寻个，踪影怎无？”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这情缘阁里，低低吟唱的声音还响在我的耳边，随处飘散的红色姻缘绳拂过我的脸，哎，这月佬，早晚有一天会因酒误事，可是我的问题呢，对了，他说三生石，他还说下凡为妖。仙又如何？妖又如何？如果可以和天恩在一起，哪怕是扯旗为妖与整个天宫为敌我都不怕。
南天门的哮天犬徒有虚名，我只不过撒了满天的桃花雾，那略带粉色的香雾里它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过了南天门，下了飞仙崖，我直奔那个有着天恩的凡尘俗世。
情缘阁里，一身红服的月佬摇着头叹息，他说：“桃桃，你这是何苦？”
老君殿里，后花园我的本身树下，老君捋着长长的白胡：“你若还他，还了便是，哎……”
只是，这一切我都不曾看到，看到又如何，桃桃要与天恩在一起，人神难挡。
三月三，郊外，楚天恩携家眷于京城外赏春。他们的必经之路，我幻化成一株妖娆桃花，满树三千繁华，一身迤逦芬芳。天恩直直的奔向我来，“好漂亮的桃花。”他有力的手指轻抚我的树干，一下，两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他将我移到老君殿的后花园，只是，那小小药童如今却是高大英武的兵部侍郎。
“家里种了那么多的桃花，你还是看不够。”他的夫人荣若轻声嗔怪着。荣若虽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是自有一种大家闰秀的雍荣与高贵，她绿绸的衣裙，叮当的环佩，无不装饰得恰到好处。
“夫人，这棵桃花和家里的可是不一样呢，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天恩一步三回头地随家人远去，我便于瞬间将满树桃花零落一地，天恩，他，不认得我了。
天恩一家原路返回时，首先看到了落红满地的桃花，“夫人，快看，怎么这一会便都落了呢。”天恩声音里的心疼多过惊诧。我着一袭粉色的纱衣，只在发髻上插一枝桃枝做的花簪，直直的走向天恩。“哥哥，我是桃桃，你莫不是真的忘了我了？”
“桃桃，桃桃……”天恩看着我娇俏的容颜，眼里满是迷茫和温柔，他呢喃着我的名字，似在回忆的长河里搜索，而她的妻，早已将双眉紧皱。在他们来不及思考的时候，我将腰肢一软，双眼一闭，盈盈般倒了下来，天恩伸手来扶，我便在他的怀里了，呵，这熟悉的温暖。“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天恩探了探我的鼻息，“啊，这样弱的气息，娘子，快叫下人，扶这位姑娘回府治疗。”
“相公，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不用说了，救人要紧。”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暗自喜欢，凡人果然好骗。当我在楚府悠然醒来时，睁开眼睛正对着天恩关切的眸子。他说：“姑娘，你终于醒了。”
“姑娘，你家住哪里，将息几日，我们好送你回府。”楚夫人纵然知书达理，也还是急切的将我逐出家门。
“谢谢老爷和夫人的搭救，桃桃感恩不尽。”说罢，我拖着“病弱”的身子低头便拜。楚夫人抢在天恩的前面将我扶起，我心底暗自发笑。“桃桃自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无奈家乡连年饥荒，遂和哥哥逃命到此，前几日哥哥又被市井无赖打伤致死，只剩下桃桃一人孤苦无依。今日见到老爷，许是饿得昏了，许太想念哥哥了，错把老爷当做哥哥，还请老爷见谅。”我编了一个伤感的故事，将世人称做眼泪的东西，零落成行。我看到了天恩眼里莹莹的泪光，痛楚和揪心的疼，恍若那日我被三味真火烧得不样子，他说“我要救你”时哭泣着跑开的神态。
“桃桃，这便是你的家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兄，她便是你的嫂，来来，见过你的侄儿、侄女。”荣若纵是有万千的不满，当着夫君的面却是无法发泄。我的眼泪里藏着我的快乐，终于，终于可以离得天恩如此的近了。
我有了新的名字，我叫楚桃桃，我在楚府里来去自由，虽然，天恩给我买丝的绸的布的红的绿的白的各种料子各种颜色的衣服，给我买金的银的玉的珍珠的玛瑙的各种样子各种质地的首饰，可是，我依然只着我的粉纱衣裙，依然只在发间插一枝桃木做的花簪。我在天恩写字的时候研墨，在他读书的时候执扇，我不妆自艳，满身芬芳，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天恩的身旁，我是如此快乐。自从我来了以后，楚府的桃花日渐娇艳，仲秋以后，依然开得如火如荼。“楚府桃花，重阳不落，侍郎义妹，貌若天仙。”一时间，竟然传遍京城。天恩看我的眼光日渐迷离，有时他会轻抚我的小手，他说：“桃桃，你究竟是谁？我对你，怎么会如此心疼？”我笑，那一刻，定是灿若桃花，“天恩，”我不喊他老爷，不叫他哥哥，我说：“天恩，我是桃桃，你的桃桃啊，难道你真是忘了？”
“桃桃，我的，桃桃……”天恩说罢，玄然欲涕，转身回房。那以后，他尽量躲着不见我。楚夫人本就对我心存敌意，她视我为妖孽，暗地里不知请过多少道士、巫婆，必除之而后快。我本是九天的桃花仙子啊，法术高强，能奈我何？只是，我却看不透天恩的内心。这几日，楚府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原来都是携了重礼下聘来的，下聘的对象竟然是我这个侍郎义妹――楚桃桃。若荣珊珊而来，掩不住的心计，她说：“桃桃妹妹，我和你哥商量着，还是九江提都的长子不错，人品才学俱是上等，而且武功高强，与妹妹这般也算是郎才女貌了。”我笑笑，又是深深一揖：“我本是孤苦无依的女子，承蒙兄嫂错爱，没齿难忘，婚姻一事，当全凭嫂子做主。”若荣没想到我答应得这样爽快，自是欢天喜地的回去。
天恩，我倒想看看你会做何反应。
楚府上下，在荣若的张罗下一片喜气，大红的礼袍，珠光宝气的凤冠，一应陪嫁，天恩不惜重金为我添置。我躲在房内，足不出户，只是，夜夜在那桃林之下，看天上明月。天恩，你可记起广寒宫里你将我抱起，天恩，你可记起老君殿后花园你抚着我的树干说：“桃桃，我要你花开，为我。”天恩，你可记起当日面对惨不忍睹的我伤心哭泣？
“天宫九重，我与君从；春夏秋冬，蒙君恩宠；红尘万众，只为君容；任时光匆，愿与君同。”我浅吟低唱这首曾经唱给天恩的曲子，月光凄冷，终于明白了嫦娥垂泪竟是为何。
“桃桃，我的，桃桃。”天恩想是喝醉了，就象当初的月佬一样脚步蹒跚。月光之下，桃花林里，天恩将我抱在怀里，这温暖，我足足努力了五百年。 “桃桃，初见你的那日，你粉衣粉颜，花香满怀，你可知，我便沉沦。你究竟是谁，如此熟悉的感觉？多想娶你为妻，携手百年，只是，当初我答应相爷，要一心对待若荣，绝不纳妾，大丈夫怎能出尔反尔。万般无奈才细细为你选了夫婿，婚期将近，桃桃，我怎么忍心看你嫁与别人？”天恩的泪，湿了我的脸。原来，他亦是爱我的。我开心的笑，笑声若玲，响彻整个楚府。
天恩，只要你是爱我的。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三纲五常，在我眼里只有天地良心，只有至情至爱。天恩在意的，只不过当初的一句承诺，好，我不为难他。
我用法术抹去天恩现有的记忆，我将时光倒转。
新科状元楚天恩，文武双全，圣上钦点兵部侍郎。上任途中巧遇弱女子桃桃，一见倾心，郎情妾意，从此后举案齐眉，日日缠绵，夜夜缱绻，天恩温暖的怀里，是我花样艳容，袭人桃香。这人间情爱一天，胜却九天仙境百年。
只是，我忘记了命数二字，忘记了凡人的生老病死。
天恩初上任时，宰相欲将爱女许之，因着我的缘故，天恩拒婚，而宰相一直怀恨。边关战事纷起，宰相奏请皇上，要天恩领兵，皇命难违，而天恩亦说： “大丈夫保家为国，义不容辞。”可那是一场兵力悬殊的决斗，天恩以五千对敌方三万兵马，节节败退。我点豆成兵，助天恩一战，凡人哪见过这等阵势，忽然间从天而降的无数兵力，只当是天兵相助，慌恐而退。这点豆成兵的法术最是消耗功力，在我无暇顾及的时候，天恩被敌方暗箭所伤，箭头竟然淬了巨毒。眼见着他奄奄一息，竟还执着我的双手：“桃桃，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可要好好的，听见没？好好的。”天恩气若游丝，命在旦夕，我的心，没由来的疼，泪，凄然而下。我的命是天恩救的，心亦是天恩给的。我弃仙为妖，只为了与天恩结生生世世的情缘。当日九天之上，天恩可以为我盗取老君宝物，今日我也要为他重返天庭。
南天门，粉色迷雾，老君殿，悄悄身影。尽数仙丹，一样卷了几粒，自己试过以后，觉得没什么大碍就全给天恩服下，眼见着他的脸色渐渐红润，神清气爽，更显年轻了几岁。我知道，阎罗殿的生死薄上不再有天恩的名字，老君的仙丹，可以让他长生不老。我和天恩，终于可以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了。
天恩以五千对敌人三万兵马的那一仗，本来是必败无疑，国家易主的。这是命数，而我却为了天恩，改写了既定的运理。而那日南天门，来去匆匆终于还是惊动了哮天犬。一个在天宫不入流的桃花仙子，竟然下凡为妖，还盗取仙丹，祸乱人间，这是玉帝给我冠下了的不可赦的罪名，竟管我没有伤过一人一命。
乌去蔽日，天兵骤现。
我依然是粉色纱裙，桃木花簪，一张素净的绝世容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天恩亦望着我，眼睛深处，柔情无限：“我的桃桃，天上地下，只要我们在一起。”穿过几世轮回，我想，天恩终于记起，老君殿后花园，我是他精心呵护的桃桃，一千年的等待，花开花落，为他，五百年的修炼，为仙为妖，为他。
那一仗，不费吹灰之力，我和天恩被绑上九重天庭。试想一个小小桃妖，一个前世药童，怎敌得过天兵天将？
断仙台，捆魂索已经逼出了我们的三魂七魄，天恩和我只能用眼神互相交流，彼此痴缠，柔情似水。意识渐渐模糊，形神俱散以后，不知道要渡过多少劫，经过怎样的机缘巧合，我和天恩才能再次拥有灵性。
“桃桃，你可后悔？”月佬看我，没了酒醉的模样。我摇头，调皮的眨眨右眼。情缘阁，那闪闪发光的三生石，月佬不知，下凡为妖的前夜，我将自己和天恩的名字，在三生石上刻了无数遍。
“天宫九重，我与君从；春夏秋冬，蒙君恩宠；红尘万众，只为君容；任时光匆，愿与君同。”那曾经的浅吟低唱，天恩，你要记得。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