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都是从那次陷车事故开始的。
我是个出租车司机,那天活儿挺顺的,城东城西城南城北,乘客一拨连一拨,一直干到夜里,十六个小时没离驾驶室了,困的我眼皮总想粘在一起,真应了那句老话,分久必合。实在挺不住了,我想靠在路边眯会儿,于是下了四环路,我知道丽都饭店那边有块地方,适合停车休息,就走八仙桥下边,左转弯绕过去。
桥下路灯有几个坏了,可在这冬日大夜里的,四周空旷,无人无车的,视线还算可以,可能是太疲惫了,仿佛打了个盹,我的方向右偏了些,待我回过神一看,困意消了一半,车子快蹭到右侧的马路牙子了,我连忙向左打轮,可只听“扑通”一声响,右前下陷,车子不动了。
这一下真的困意全消了。
我下车观看,原来是车子的右前车轮陷在一个无盖的窨井里,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真倒霉,我自言自语。马路上的井盖经常被一些拾荒者偷走,这成了都市的顽疾,今天,我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我正打开后备箱,准备拿千斤顶,试图把车支起来,忽然觉得身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帮帮我……帮帮我……”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四周并没有人,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也许是这几天太劳累了,耳鸣听错了,就又开始忙活。
“帮帮我……大哥帮帮我………”这呻吟声虽然断断续续的,可声音浑厚,清晰,不可能是我听错了,我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股冰凉的刺激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莫非……莫非是我刚才一打盹,撞了人,一想到这,我心里顿时慌了,冰样的冷汗浸湿了后脊梁。
我趴在地上向我的车底下张望,搜寻,围车转了一圈,没有任何物体。我又拿着手电往窨井里照了照,那好象是个废弃的窨井,下面除了水泥板和钢筋之外,也没有什么。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莫不是我的神经真的有什么问题,出现幻觉幻听了。
“帮帮我……大哥帮帮我…我就在井下……”浑厚的呻吟又传来,我的确辨别出声音就是从窨井里传出,可井里我刚看过,那里并没有人,我惊恐地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紧张得喘不上气来。
“你、你、你是谁?你、你在哪儿?”我浑身哆嗦,嘴唇也哆嗦,问出来的话音也明显地哆嗦。
“大哥帮帮我…我就在井下……”
我壮着胆子,又拿手电朝井下照了照,什么也没有。
“你别怕,听我说大哥,我就在井下面的混凝土里,我已经死了五年了,是你的车刚才陷在井上,把我的魂震得苏醒了,谢谢你大哥,不然的话,我还不知要在这里睡多久……”声音从井下传来,浑厚,苍凉,穿过黑暗,回响在我的耳边,这不是幻觉,绝不是幻觉。
“鬼——,鬼——”我脱口而出。
我只觉自己的胸口咚咚的狂跳,我吓得呆在井口,使劲咽着唾沫。毛骨悚然。
“我是鬼,可不会伤害你,大哥,你的出租车把我震醒了,你是我的恩人,帮帮我……”
桥下的马路出奇的空旷,桥上不时有重型车驶过,随着隆隆的声音传下来,共鸣震得大地微微发颤,使得昏黄色的灯光也忽明忽暗的,让这夜色更加扑簌迷离。
鬼!鬼!我撞见鬼了!我大惊失色,怎么办,怎么办?脑子一片空白。
“大哥,你别害怕,我生前叫张树根,我是被人浇注在这座桥基的混凝土里的,五年了。我求您了,大哥好人做到底,我需要你的帮助……”那井下的鬼好象看出我惊慌失措,对我说。
听了井下传出的话,我稍微平静了些,可现在人话都不能相信,何况鬼话,我想到这,不自觉地退离井口几步,生怕我被一只无形的手拖进那阴森的井里。心想着怎么才能赶快离开这里。
“帮、帮你可以,我先把车子顶上来——”我冲井下说,车子能开了,我就能逃离这里。
“你发动汽车吧,我来给你托一下,这世界就得穷人帮穷人,你们开出租的也不容易……”井下的鬼向是对我说,又象是自我感慨道。
我顾不上考虑那么多,一头钻进了驾驶室,我觉得在驾驶室里,自己才有安全感,长出了一口气,发动汽车,挂上一档,轻抬离合器,稳稳地加油,先是很吃力,突然我感觉陷住的右前轮猛地被一种力量抬了一下,我的车轮一下子从井口开了出来。
刹那间,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念头,快跑——我飞快地加档,猛地一踩油门,车子象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向前冲了出去。
都市的街道上霓虹灯闪烁,映得夜色斑斓。虽然已是深夜了,仍有不少出租车在大街上徘徊,大多亮着空车灯。我在四环路上飞驰,车开得很快,仿佛速度可以消除心中的恐惧。我用右手使劲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啪的一声,耳光响亮,而且感到了疼痛,我再一次证实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刚才确实不是梦,我真的遇见鬼了,不是鬼,怎么能把我陷在井口的车子托起来,人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我开的是三厢富康出租车,净重3吨多呀!
路灯飞快地向后掠去,我减速进了小区,转过几道弯,不知不觉,车子已经到了家门口,两条腿软软的,心里乱乱的,不想马上爬楼梯回家。我点燃了一棵烟,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
那井底下传出的浑厚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这世界就得穷人帮穷人,你们开出租的也不容易……”想起这句话,虽然是鬼话,可也倍感亲切。我不禁为自己惭愧起来。
“帮帮我……大哥帮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他在向我求救,可我当时怎么就会一脚油门跑了,被一时的慌乱和恐惧乱了方寸,想来想去,我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后悔起来,我开始看到了潜藏在自己思想深处的自私和猥琐是多么可悲,我自责,觉得自己不象个男人,男人不应该胆小如鼠,犹如乌龟,为了保全自己,把头缩进壳里。
由惭愧转为无地自容。
我猛吸了两口烟,又启动车子,调头上了四环路,又向八仙桥驶去……
二
这是一座上中下三层的现代化复式立体交叉桥,各方向的车流通过桥梁无交叉点,道路双向东西8车道,南北6车道,机动车与非机动车分离,充分体现了现代化交通的特点,俯瞰成蝴蝶型,甚为壮观,所以经常作为封面什么的出现在报纸杂志上,也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只是车辆调头走桥最底下,所以下面的车流量较小,夜里就更觉空旷。
我把车又开到桥底下,停在了那窨井边。
“对不起,我刚才……我刚才……”我不知道该怎样说。
“你会回来的,大哥!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走了,虽然我经历过人世的无情和冷漠,可我相信不会总是让我遇上,世间总有好人的。”窨井里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
我蹲下身,望着那漆黑的井口,恐惧反而小了许多:“你是怎样在井下的,能详细的告诉我吗?我,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可就象你说的,这世界就得穷人帮穷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窨井下的声音传出了一个民工的故事。
我是个民工,叫张树根,老家在山西,我们那山多地少,村里的劳力都出去打工挣钱娶媳妇,我也不例外,我今年25岁了,家里穷,就出来在建筑队干活。建筑队是我们老家一个叫董胖子的人承包的,董胖子在我们那里可有名气了,听说他神通广大,认识不少大人物呢,靠搞建筑发了财,早就在县城盖起了最气派的小洋楼。名气大了,又把工程队拉到北京去了,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承包了八仙桥的基础建设工程。
当时正是1999年,立交桥要在世纪末完工,向新世纪献礼,工期很紧,每一个人都在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可工资都几个月没发了,更不要提加班费,许多民工找董胖子要工钱,董胖子就是不给,说等春节再说。有的民工想走,可要真走了,这几个月也就白辛苦了,一分钱也拿不到,所以就这么忍气吞声的。
那天我眼皮总是跳,好象预示着不详的来临。我正在焊钢筋,一天两千个焊点,手都焊木了,汗水顺脊梁流到裆下,地上湿湿的一大片,象是尿了裤子,从白天一直焊到黑夜,头昏眼花的,还有几十个焊点就收工了,我抓紧了手中的焊枪,备好了一把焊条。
忽然上面“嘭”的一声,随即有人喊:“不好!快躲开——”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上面的塔吊上滑落下一个黑糊糊的物体,正在我的头顶上,旁边的民工一片惊呼,一面四散开来,我连忙扔下工具,想跳下这纵横交错着钢筋的地方,可太晚了,我只觉得一个黑糊糊的物体,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装满水泥的手推车,向我砸来,求生的本能使我一侧身,用胳膊挡了一下,手推车没砸到我的脑袋,可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身上,当时也不觉得疼,我还看见自己身上的血,哗哗地,象决堤的河水流了出来,染红了一大片地方。
“出事了!出事了——”几个一块干活的民工喊着:“快叫董队长来!快叫董队长来!”。
事情来得太突然,民工们都傻楞楞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不知所措。
“快叫救护车吧!快抢救吧!”有个人喊。
“打120!董队长马上来,他有手机的!”另一个民工说。
我当时是有知觉的,我感觉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看着自己的血从胸口往外淌着,就好象我小时侯坐在家乡的小河边,默默注视着流淌的河水,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故乡,山清水绿,那里没有城市的喧闹,没有一丝的污染……我仿佛轻得可以飘起来,飘起来……
那个董胖子董队长慌慌张张地朝这边奔来,他凑过来,带着弄浓浓的酒气,围着我转了一圈,自言自语地说,:“他活不了啦,他活不了了啦……”然后他冲身后的一个工头说:“狗子,听我的,把工地封锁起来,连条狗也别放进来。”
“那不救人了,他眼睛还动呢……”那工头狗子以为董胖子没看见。
“混蛋!”董胖子歇斯底里地骂着,回手打狗子一个耳光:“照我说的,把工地封起来,谁也不让进!我是为兄弟们好,出了大事故,传出去,工期完不成,谁他妈也别拿工钱!”
狗子急忙照董胖子的吩咐,关闭了工地的大门。
这时的董胖子如同一个发了疯的赌徒,他窜到一个高台上,红着眼扫视着这七八个目睹了这里一切的民工,逐一紧盯着,嘴里说出了我永生难忘的一段话,虽然我的躯体在流血,五脏六腑自我感觉已经砸得散在染得殷红的工地上,可当时我的神智是清醒的,出奇的清醒。
他指着瘫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我,说:“乡亲们,他活不了了,肯定活不了了,这关系到咱们施工队的每一个人的利益,事情如果传出去,停业整顿,工期就不可能完成啦。我跟人家签了合同的,晚交工一天,就要赔偿人家十万元的损失,这是向新世纪献礼的重点工程,以后大家就没法子在这个城市站住脚了。我和大家一样,也是苦出身,我劳心你们劳力,大家出来,不就是为了挣钱嘛。今天,摆在咱们哥们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条是事故消息传出去,破产停工,我是承包人,我负责任!要杀要剐蹲大牢我担着,爷们做事爷们当!可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弟兄们谁也拿不回工钱了,可别说我可对不住乡亲们了……”说着说着,董胖子居然掉下了眼泪:“我拉乡亲们到大城市来,本来想带大伙共同致富,可没想到,出了人命,我……我……对不起大伙儿” 董胖子嚎啕大哭起来。
民工们都傻楞在那里,不知做什么好。
“董哥,”工头狗子拉起泪人般的董胖子:“俺们听你的 ,你说现在该咋办?”
“是啊!那你说现在该咋办呀?”民工们有的低声念叨。
董胖子马上停住了哭,看了看我,又转向大伙儿:“他要死了,拉到医院也救不活了,天灾人祸,是老天爷让他死的,不是我的错呀,还有一条路,只要在场的兄弟们什么也没看见,把这事情隐瞒下来,谁会知道呢。我保证不会亏待大伙,发三倍的工钱,大伙不说出去也是为了咱父老乡亲的生路,为了我不蹲大牢、不倾家荡产,我董胖子是仗义人,不会忘了你们几个的恩德,受人滴水之恩,我董胖子涌泉相报。我会提升你们几个为施工队长和监工,以后当经理,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娶城里的媳妇儿。”
下面这七八个目睹了这里一切的民工,眼睛开始亮了,仿佛在他们面前的不是鲜血,而是鲜花。
“听你的董队长!”
“俺们听你的,董哥!”民工们马上表态。
董胖子的小三角眼也开始雪亮起来,亮得发绿,犹如狼一般,他的手紧紧握着拳,说出的话一字一墩:“那就听我的,今天的事情要是从你们谁嘴里传出去,那个人就是我董某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是我们大家的仇人。”他跳下高台,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的眼睛。
我也看着他的眼睛,我说不出话,如果我能说话,我一定会说,让我回家,我想见妈妈,爸爸死得早,妈妈把我和妹妹拉扯大,不容易,我就是死,也应该让妈妈,妹妹看上一眼,我真的想看上他们一眼,我想对上初中的妹妹说:不要出来打工了,大城市虽然好,可不属于我们的,要好好读书,上高中,上大学,别学哥哥,连高中都没上,把学业荒废了,现如今把鲜血也白白地流在了异乡……
可是晚了,什么都晚了,都晚了,人生不能回头走,现在明白了没有用了,我只听见董胖子在叫喊:“来!把他铲到桥基下面,浇注混凝土……”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象是狼的嚎叫。
三
桥下寒气逼人。偶尔有辆车经过,司机探头望这边一眼,见我蹲在窨井边,大概一定以为我喝多了。
“哎!五年了,”窨井下传来一个哀叹:“我的灵魂也被董胖子浇注在混凝土的桥基里,动弹不得,董胖子偷工减料,用的水泥标号并不高,禁不住时间的考验,再加上你的车那么一震,我张树根终于灵魂出壳了。”
我打了冷战,听着这个叫张树根的灵魂的故事,心头涌动着对这个冤死鬼的同情。
天已经蒙蒙发亮了,路上的车子开始多了起来。
“大哥,求您帮个忙,我想请您把董胖子带到这里来好么,五年来他已经由原来的董胖子变成了董氏建筑集团的董事长了,他现在已经是个大人物了,人称董老大,呼风唤雨,人五人六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象这样的人还会活得自在逍遥,而那些辛辛苦苦劳动的人们却在艰难度日。”
我虽然不是建筑行业的,但好象对张树根说的“董氏建筑集团”也有所耳闻。
“你想找他复仇是么?如果我帮你找到他,你会怎样对待他?”我问。
“那是我的事,与大哥您无关,只要您把董胖子带到这里来,我会感激您的,我知道您是个善良的人,一个屈死的冤魂在恳求您,请您无论如何帮帮我!”
“如果你说的是真实的,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容我一定的时间。”我说。
天亮了,窨井无声无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立交桥上的车流开始川流不息,自行车和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忙碌着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我一开始真的怀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说实在的,我这个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自小接受唯物主义思想的熏陶,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鬼呀神的存在。可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无法解释。
这几天我魂不守舍,我想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我的梦,我的幻想幻觉,可是现实确是无比的逼真。我在网上查了关于这座八仙桥的所有资料。关于建设这座桥的时间,细节,工程进度,施工方等等信息和窨井盖里的张树根所言丝毫不差。施工队长董有财(我想就是那个董胖子了)还因为管理有方,保质保量高效率,提前一星期完成桥基的混凝土工程,被评为信得过先进施工队。现在确实已成为董氏建筑集团的董事长,如今掌控着十几个建筑工程。
那天我登上了“董氏建筑集团”的网站,主页上正是这座宏伟的八仙桥的画面,我再点击进入,没想到显示屏上慢慢的现出了红色的血点,渐渐的浸红了整个屏幕,最后竟然从显示屏里滴出血来,电脑桌上一片殷红。吓得我几乎瘫在座椅上。
一个声音总是在耳边萦绕,“帮帮我……大哥帮帮我…”有时从我的手机里传来,有时从汽车的音响里传来,有时从电脑电视里传来,有时……不知道从哪里就传来……
四
我必须去见那个董氏建筑集团的董事长董胖子,只有这样我的生活才能安静下来,我想。
可要想见一个“大人物”,对我这样一个出租司机来说还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天下午我把车停在了那个熟悉的但从没进去过的饭店写字楼前,“董氏建筑集团”的铜制大牌子赫然在目,这时过来一个黑黑壮壮的大个儿,抬脚踹了我的车屁股一下,嘴里叫着:“快滚!”
我质问:“你踹我车干嘛?!”
那黑大个儿张口就骂:“这是你破B出租车停的地儿吗?滚蛋!这是我们老板的车位。”他拿下巴指着地上的一块标牌:“重要车位,外来车辆停此后果自负!”
“有话不能好好说!我找的就是你们老板,董有财董胖子!”我也气不打一处来,故意激他。
“董胖子也是你叫的!哪来的出租车,敢上这来撒野!” 那黑大个过来就拉我的车门子。我猛的一加油门,甩了他一个大趔趄。
这时,一辆奔驰600轿车堵住了大门口,按着喇叭,催促着,我想出去,可不够宽度了。
奔驰车上探出来一个胖子的脑袋,西服革履,满脸赘肉。这时只见那黑大个和几个保安冲他立正,敬礼!“董哥好!”
“还他妈楞着!招老子生气,破B出租车,司机你丫不瞧瞧地方,兄弟们,让丫长长记性~~~”这就是董胖子没错的,他骄横地指着我叫嚷着。那群保安便象恶狼一般扑向我,眼睛里露着残忍的煞气。
我一看不好,留在这里还不被揍乘肉饼啦,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猛地挂挡,踩油门,车子向奔驰车挤去,懂胖子没料到我居然会夺路跑,身子吓的闪在了副驾驶座上,只听咣铛一声响过,我的车头把董胖子的奔驰挤在了一边,冲出一条血路,蹭着门柱驶向了大街。
反光镜里看见一帮人被我的这一系列动作搞得不知所措,傻楞在那里。
我一脚刹车又停了下来,探出头回身大叫道:“嗨!孙子!你丫有本事追我呀!别看你开个破B奔驰车,狂什么狂的?”
一句话激得董胖子大怒,估计没有人敢和他如此叫板:“小子,我弄死你!”说着,他的胖身子又挪回驾驶座,掉头,向我追来。
一路杀向了四环路,后面的董胖子紧追不舍,时速120、150、直至170,如果是赛道的话,我的车当然明显的不如后面的奔驰了,两车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近。可这是四环路,一个出租司机天天生存的城市街道,仗着十年的驾驶技术,我在车流中辗转,蛇一样穿行前进。后面的董胖子追得很吃力,有时我甚至还要减速,怕把这厮甩丢了。
不知不觉天已渐黑,我地沿着环路往八仙桥开,一个感觉看不见的幽灵在指引着我,无须我辨别方向,我上了引桥,向后望了一眼,那辆黑色的奔驰600也追了上来,气势汹汹的,仿佛一下子把我的出租车撞扁了才解气。
我连忙冲上桥,过了桥中央,全速下坡再一个急转弯,绕到桥下。
这时只听桥下一声巨响。
……
五
“下面插播一条交通新闻:今天傍晚6时20分,一辆黑色奔驰600型轿车在八仙桥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车辆在高速行驶中突然冲向护栏,坠到了 26米的高架桥下,造成车内司机当场死亡。事故造成四环路长时间拥堵……事故原因可能是超速行驶或机件失灵,具体详情有待交通部门进一步调查核实。据悉死者为本市著名建筑企业家董有财先生。”
我打开车窗,听着交通台的快报,任冷风从外面吹来,风兜过车厢,呼呼作响,而我似全然不觉。我不仅没有觉得冷,反而觉得胸膛火烫烫的,我大开着领口,好让冷风灌进我的胸口,我贪婪地吸着凉风,大口大口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冷却滚滚奔流的热血。
我空着车子,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开着,不知不觉已经深夜了,我的车子又开八仙桥下,停在了那个窨井边。
桥下寒气逼人。昏昏暗暗的路灯雾蒙蒙的,显得僻静的桥下有些阴森。
市政工人又配了新的窨井盖,静静地盖在窨井上面,严丝合缝。这时我蒙蒙之中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帮帮我……帮帮我……”顺声音的方向望去,正是窨井盖下面传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窨井盖下面,有两只血淋淋的手指伸出井盖上的圆孔,从下往上用力撑着,井盖松动了,一只胳膊从下面伸出,扒住了井边,用力挣扎着。
“帮帮我……帮帮我……我是张树根哪!大哥!”
我顾不得害怕,不由自主地跑下车,用力掀开了那井盖。
一个满头满脸是灰,头发老长,毫无血色的小个子,仰头向我呼唤:“大哥,你好,我活了。我不是鬼了,我是人了!”说着,张树根一下子从井下窜出来,双膝跪倒在我面前,泪流满面。
“我感谢大哥的救命之恩。董胖子恶有恶报,终于做了我的替死鬼,他一死,我就见天日了,阴间又还了我的肉身,发我回到了阳界了。如果不是大哥好心肠,我,一个冤魂,不知会在这座桥下呆多少年,……”
六
一个月后。
张树根的身体全好了,理了发,换上了我给他的衣服,看上去精神也好了许多。我们成了朋友。
他执意回他的故乡山西。我开车送他。
回家的路是漫长的。首先经过那座八仙桥。
“五年来,我被注在这下面,周围是一片冰冷和黑暗,我在这冰冷和黑暗中沉淀下来,苦苦思索我短暂的人生,我不该到这个城市里来,我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上不起学,我没有文化,是大山的儿子,以前每当我拿着竹鞭,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望着蓝天上的云,总会浮想联翩,我当时渴望过电视剧里演的那种生活,那种城里人的生活,住高楼,坐电梯,吃饭店,谈恋爱什么的,可当我来到这个城市,我逐渐感觉这一切不属于我,我只属于我的家乡,属于那片山清水秀的,却又是贫穷的地方。天湛蓝,水碧青,山翠绿,花飘香,在故乡一切都是纯净的。现在想起来,尽管穷,可人单纯朴实,那里才是天堂。啊——对不起,我把话扯远了,我有五年没对人说话了……”
张树根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是啊!这条回家的路是多么不容易啊”我感慨。“哥们,哭吧!只要回家见到亲人不要哭……”
车子在高速路飞驰……
“我以为我永远走不上这条回家的路了。”张树根说:“真不知妈妈身体怎么样了?妹妹考上大学了没有?”
“如果家人问起你这些年为什么没音信了,你想好了怎么说了吗?”我问树根。
“想好了,我不会把这段经历讲给人任何人听的,除了大哥你,你是我的恩人。”
“不要老想着这事了,还是忘了吧,只当做了一个噩梦。”我说。
车子下了高速公路,离家越来越近了。
但愿每个人都团圆,每个人都好好地活着。
[全文完]